刘厚生、张炼红 |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上)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及其实践
——“老戏改”刘厚生访谈录(上)
受访者: 刘厚生,当代戏剧评论家,新中国戏曲改革运动的见证者、实践者和推动者。建国后历任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及艺术处处长,上海剧协副主席,《上海戏剧》副主编,中国剧协秘书长、《戏剧报》主编,中国剧协副主席,兼任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等职。
张炼红:刘老您好,难得有机会当面请教,我想还是开门见山,请您谈谈新中国戏改运动的得失吧?
刘厚生:这个不太好说,我这个人啊就是搞得杂,没有在哪个方面深入思考,很难很全面地说。特别到北京之后搞话剧什么的,兴趣也就跟着工作转移了。尤其近几年,“戏改”对我来说已经很淡了。事实上这个提法后来也不大说了。
张:那现在怎么说这事呢?
刘:就说“戏曲工作”啊。忘了哪年周扬有个讲话,说“戏改”胜利完成了。我的一个想法,“戏改”是算基本完成了,但也还有没完成的地方。至于这个事情怎么提法,那倒无所谓,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下去。比如说,传统剧目整理,我觉得没完成,还差得远呢。大的问题我也说不全,你能否提些具体问题,一个一个问,我就一个一个说,能说多少是多少。
张:好的,那就从头说吧。您从事戏曲工作很早,四十年代就参与越剧改革,回头想想,当时更多地是带着政治使命,还是出于兴趣爱好,或者只是很偶然的选择?
刘: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最早的动因,当然,越剧界是袁雪芬在42年首先发起改革,46年演《祥林嫂》主要是自发,也受地下党的启发,主要就是罗林等人吧,与丁景唐是一起的,通过他的关系找南薇搞这个戏,开始接触进步。46年总理来上海,看到越剧《凄凉辽宫月》,约了于伶和我谈,主要还是谈话剧,也谈到地方戏。当时话剧工作有难度,维持不下去了,他建议找个退路,一是上海剧艺社,搞电影,再不行的话,是不是就找地方戏。他看了《凄凉辽宫月》,说知道有越剧,不知道有这么大的群众影响,应该重视地方戏,应该派人进去工作。当时他就是原则性的部署,也没有说得很具体。
那么,我说复杂,复杂在那里呢?一方面根据领导意图,要这么做工作;另一方面话剧、电影工作难,越剧也确实需要编导。后来,于伶要去香港,跟袁雪芬提了我,说可以找我。到雪声剧团工作,我是比较有计划性的,但于伶没跟我说有这个任务。我也是觉得,周总理谈话后有所触动吧。46、47年我还在搞话剧,那时刚从台湾回来,没具体工作,生活没问题。我是48年底去的,就开始专职搞戏曲。当时也需要有这样的地下党员,找我去呢,我也愿意。每个人都是单线联系,一直到解放后,我才知道于跟袁说过此事的。这里还有个情况,袁有个导演,姓周,与我私交也还好,这个事你在上海可以问问韩义,最早就是他出面来找我的。
袁雪芬《祥林嫂》剧照
不光是越剧,那时候京剧界本身就有党员,象已经去世的何慢,搞“大世界”,跟高元津关系特别好。越剧呢,早一点就是钱英郁、吴琛到了玉兰剧团。还有,吴宗锡、李林,搞评弹工作。那时候还常常通过游艺协会做工作。
张:游艺协会,自发组成的?
刘:由各种地方戏包括曲艺组成。解放前的行业组织,自发组成,历史相当长。京剧界是伶界联合会,二十年代末就有了,周信芳做过会长。游艺协会比这晚不了多少,到49年最少也有近十年吧,这个具体也记不太清了。
张:游艺协会的主要领头人是谁,您还记得吧?
刘:董天民,老的文明戏演员,那时也六十多岁了。下面分剧种,比如沪剧研究会啊,常锡文戏研究会啊,各剧种不一样的,再由剧种小会的头组成游协领导班子,长期负责的主要还是董天民。
张:游艺协会上面归政府哪个部门管呢?
刘:名义上是社会局管的。还有一个是警察局。搞艺员登记什么的,都是警察局主管的。
张:您是一直从事进步文化工作的,四十年代进入越剧界就编导了新戏,在这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障碍?在地方戏中,为什么越剧能比较早地融入进步的新文化?
刘:这个倒不是太复杂。问题也不大。越剧历史也不长,确实比较新。越剧比较新,主要靠新戏,那就要靠导演了。这个很简单,越剧有编导制,跟其他地方戏不同,一直有些搞话剧的人,实际上我就是搞话剧出身的。英郁、吴琛他们到玉兰剧团,也是把这一套搬过去的,越剧也能接受。后来,何慢、吴宗锡等人进入京剧、评弹,那就有意识地要适应它了。
张:除了跟时间长短、底子厚薄有关系,还有什么原因使得越剧能够接受新东西?比如,你们这些新文艺工作者,是不是心态上比较积极和包容,有那种自觉意识,能团结艺人,不看轻旧戏?
刘:这个啊,不是,解放前还没有这个意识。就是说,在解放前,尽管不明确,但无论如何是我改造你。那时候我从话剧过来,我们比较先进,所以来帮助你,至少是这么个说法。但有没有说我来跟你学习呢,当然也有,但这要看人的,我们去的几个人大多是比较谦虚的。
张:对,此前我访问过汪培先生,他说您无论开始的时候还是到后来做领导,一直是以比较平和的态度来开展工作。这主要是由于政策认识水平的问题,还是更多与你的性格以及工作风格有关?总的说来,上海的戏改工作相对比较平稳,大概也跟这个有关吧?
刘:呵呵,不是,应该这么说,我们也不是没有粗暴的地方,就是形态上相对好一点。但工作有许多还是左的,粗暴的,多多少少有意无意的就是我来改造你。不说改造吧,就说我是代表党来做这工作的。我在工作中也错过很多次。比如,52年镇反,我们就把越剧界所有编剧集中到和平饭店,一个礼拜写出《千军万马》,所有越剧团一起排演,这明显就是粗暴嘛。但那时大家有斗争积极性,都愿意响应党的号召,政府号召,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只是形式上不太粗暴,没有说你非干不可什么的,呵呵。当然也有很粗暴的,包括剧团安排,前面说到动员剧团支援外地,有的也是把剧团硬推出去,不去的话你想在上海也不行啊。至于说许多干部到剧团指手划脚什么的,都有的,那时夏衍还给上海文化局来信批评这种情况。你想啊,他在北京也听到了,可见问题还不小。
张:演员也有通天本事啊,许多意见直接带上去了?
刘:头几年不太多。主要是京剧多,京剧演员从来跟上层关系很密切。其他剧种不多。后来越剧也是这样。
张:京剧界与上层的关系,这个怎么看?
刘:京剧,传统深,从旧社会起就有这种风气。梅到一地都要拜客、请客啊,请各界名流、新闻界,大家也都以此为荣啊。从梅以下,言(慧珠)、童(芷苓)等等,名演员一出面,大家都买账的。解放后,京剧名流也看不起你小干部,有什么事都直接找局长找部长,部长也不好不见,比如一听说言来了,总要对她客气一点吧。
张:那这是不是也算戏改的难处之一种?面对不同演员,政策上是否需要有弹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刘:五十年代末期,梅、周改工资制,这就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他们原来是拆账,或者包银,周在“华东”不拿工资的。后来搞“大跃进”,不行了,实行工资制了。但他们也不能说是跟我们一样吧。所以,周最早一个月两千,徐平羽专门请示总理的。他们这就是高薪制,两千嘛。
张:当时你这样的干部月薪多少?
刘:我们那时候也就一百多块钱。
张:一般演员,龙套,也以两千为基准的话,大概拿多少?
刘:这个不记得了,你要查旧报了。总归有一二十倍吧,已经比他们拿包银时距离小多了。我们那时候的说法呢,你是拿少了,但你那些跟包、服装的费用不要你负担了。从前他们都是上百倍的差距,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进步了。但从体制上看,实际上还是特殊化,高薪制。
张:体制上的特殊化还有哪些方面的表现?
刘:主要是这方面。别的就属于政治待遇了,包括住房,总之物质上生活上的优待比较多。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
张:能否说说尹桂芳的芳华剧团支援福建的事情?
刘:那年上海搞尹桂芳舞台艺术纪念会,我写过文章回忆此事。基本的一个背景,主要是各地政府想为当地的江南人提供地方戏演出吧。五十年代后期,上海大量工厂支援内地,西北最多,福建也有。家属跟过去了,人很多,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希望能看到南方戏。52年全国汇演,越剧《梁祝》、《西厢记》,声望很高。接受新的影响多。舞台艺术上比较完整。全国来说声望高,许多地方希望越剧去。再说当时上海越剧团太多,有八十多个,也要疏散。陕西、宁夏、甘肃、天津等等都有剧团过去,去的一般都是二流三流,象尹桂芳的芳华剧团这样一流的还没有。比这稍早,1952年,玉兰剧团支援总政,大概是最早的一个了。这事我直接经手,印象还比较深。因为当时提倡戏曲,总政也想搞。总政的头,就是后来到上海的陈沂,当时写信给上海文化局,提出要剧团。我们考虑,去总政就不能去二三流的团了,就动员玉兰剧团去,一流的。总政当时开了很多条件,说怎么好怎么好,呵呵,给出很多待遇,比如住房啊家属啊,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徐玉兰带了过房娘去。实际上呢也不会长住,跟过去看看而已。所谓过房娘,一般都是戏迷,有钱,找个喜欢的演员做干女儿。这些人并不都坏,有点资产阶级习气,有那样的生活方式,但对演员大都是很爱护的。这种情况,当时普遍存在,大概只有袁雪芬没有吧。“玉兰”去总政,全团参军,开了一流剧团支援外地的先例。后来选到“芳华”,也可能有排排队啊什么的,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比如说谁要排挤谁什么的,这好象没有。至于“芳华”怎么去福建的,具体的经过,现在想不太清楚了。
“越剧十姐妹”(前排左起:徐天红、傅全香、袁雪芬、竺水招、范瑞娟、吴小楼;后排左起:张桂凤、筱丹桂、徐玉兰、尹桂芳)
张:为什么最早选择了玉兰剧团?
刘:当时到北京,很高的荣誉啊,是有人愿意的。大概52、53年左右吧,范瑞娟、傅全香的“东山”,也到了北京。周总理说越剧团到这儿干嘛,回去回去。东山回到上海,就加入了“华东”。那时候袁雪芬已经到了“华东”,以“雪声”为基础,就是代表性剧团,不合适再动了。所以就选择了“玉兰”。这里还有个责任问题,上海文化力量强,应该支援外地,当时确实有这个意识。此外也带着一个思想,就是越剧也希望成为全国性的剧种,越剧演员是有这个意识的。但这样也有问题,过于强调各地方剧团的交流,例如还把赣剧团弄到了黑龙江。后来中央考虑这么做也不是办法,有些调整,1954年玉兰剧团就回来了,加入了“华东”。
张:这些剧团先后汇集到“华东”,当时怎么安排?各剧团原本都有名角,集中到一起,怎么协调关系?
刘:汇集到“华东”的,主要就是“雪声”和“东山”。48、49年我也在“雪声”待过。原来“雪声”是袁、范合作的,后来关系不顺了,范、傅合作了“东山”,袁就另组班子。但她后来的几个搭档小生,比如高剑琳等等,在当时越剧界都不是第一流的。
张:袁雪芬当时就很出名了,为什么没有好的小生来搭档呢?
刘:这里就有越剧内部的复杂性,剧团几乎每年都要改组,维持一两年都不太多。一般在大剧团中唱二肩的,象戚雅仙,唱到有观众了,就想出来自己唱。也有些是过房娘的主意,鼓动她们自己来挑班。等到一解放,强调艺人之间要团结,大家觉悟也有了提高,“华东”的关系就没那么复杂了。袁没有小生,跟范合作还是很好的,傅与袁同一科班出来的,关系也不错,实际上当时就以他们三个为主,几年以后玉兰剧团才回来,独立地加入“华东”。金采风、吕瑞英她们都是后辈了。
张:参加国营剧团是荣誉,一般进入“华东”就解散了原来的剧团,那玉兰剧团怎么能保持独立呢?
刘:是,玉兰剧团加入了“华东”之后还是独立的,而且始终保留着,直到现在,就是红楼剧团。其实越剧、京剧等等都有这个情况。那时候一个院里有好多的团啊,内部一会儿青年团,一会儿老戏团、新戏团,多极了,经常变来变去。剧团加入时,一般是完整进来的,有少数人不愿干的,自己再找出路,这种情况也很多的。
张:据说“华东”也请尹桂芳加入,但被她拒绝了,因为不忍心撇下团里其他人?
刘:这个事嘛,有影子,记不大清了。“芳华”不是我直接经手的,“玉兰”是的。
张:说到剧团调整,梅剧团当时还是保留下来了,那周信芳的为什么没有呢?
刘:他自己不愿意。他也不像梅啊,走到哪里一定能客满,也没有梅的班底那么固定,周围跟着的人都那么长久,一跟几十年的。周是合作者多,比如旦角经常换,不稳定,想要维持剧团,经常性演出,有点困难。
张:周是“海派京剧”的代表。关于“海派京剧”,解放后地位比较尴尬,但周在主流文化界的地位基本没变化。其实周与海派的关系非常密切,那在一方面要抑制“恶性海派”,一方面又要确保周的地位和影响,两者关系究竟如何处理?
刘:一解放就明确,海派分良性、恶性两种,性质不同。周是代表良性的,实际上过去有许多戏……但也就不提了,只看代表作,优秀的代表作。虽有相当恶性的,大家都不谈,实际上也都不演了,况且连台本戏太多,后来也就丢了,没什么历史价值了。
张:这种界定,所谓良性、恶性的区分,只是作为政治上、思想意义上的定性吗?
刘:不仅是政治原因,艺术上也确实是有区别的。革新,不保守,接受新鲜事物多,跟随进步力量,这些特点确实都有的。但主要是政治思想上的,比如说,周演过那么多配合现实斗争的戏,这都是事实,由此区分良性、恶性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像《明末遗恨》之类,都还是对现实不满的,很有进步性。
梅兰芳(左)与周信芳(右)合演《二堂舍子》
张:最初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这个说法的?是政治上先定义,官方有文件?还是有人先写文章,形成某种共识?
刘:这个嘛,海派范围不限于戏曲,是说整个上海文化。海派文化、京派文化,从鲁迅起,就说京派近官、海派近商啊,并没有完全否定海派。解放前有各有各的说法,好的,不好的,但没有明确的统一的说法。解放后也很普遍,文化界很多都这么说。先有人这么写文章提出来的,尤其是在有关上海文学史的研究中常常会涉及。
张:90年代市场经济恢复活力后,海派手法在戏曲创编中又用到了,有回流,就有人担心会不会回到“恶性海派”上去,这个您怎么看呢?
刘:这个是问题。过去有个说法,一抓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松,一松就乱,一乱再抓,如此循环嘛,这个说法多少是有根据的。现在民间职业剧团越来越多,成百上千的,这个掌控不住的。商业演出,跑农村,跑小城镇,反过来可能会影响城市。城市里在这个方面好一些,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更担心许多外来的东西,比方说“大制作”。从戏的内容上,从一般的艺术形式上,到内地剧团,小剧团到上海来,不至于那么大,这方面我们能够掌握得住。但也常常有点担心。我到现在为止,可以说,看到具体演出上的问题还没有,但我担心慢慢慢慢会有东西侵入的,比如电视剧的影响,“戏说”的东西,乱改经典的做法,慢慢说不定就可能会影响到戏曲。
张:我知道您对戏曲现状很关注,也长期致力于二十世纪戏剧发展史的总体观照和研究。都说现在戏曲发展陷入了危机,这个那个问题都很大,那您是过来人了,您看今天的戏曲工作到底处在什么水准?
刘:对这个我自己也真是很矛盾。戏改这么多年来,确实有很多左的,用政治代替艺术,问题相当严重,到现在还是,昨天会上我就说了,“阴魂不散”。比如,主旋律领导才看,一般戏不看的。这就是导向。这也难怪,从他身份地位来讲,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看政治气候。另一方面,就是民主的要求,真正百花齐放的要求,稍微一大意,就会乱,确实就可能乱。但是,我现在的看法是,也不能准备一条道正确走到底,总还是左摆右摆,问题是我们的传媒,我们的党和政府,怎么来做,怎么掌握好分寸。我现在总觉得,我们在文化上工作有点乱,该管的事不管,该做的事不做,实际上文化工作是需要引导的。我就给文化部提过不少意见。比如艺术节,你文化部管它干什么?委托剧协搞戏剧节,音协搞音乐节……就行了。传统剧目整理,你为什么不好好抓一抓?新的创作和理论倾向,你怎么就没兴趣了解?比如象今天这样的会,为什么不来听听?说起来就是管不过来,连日常工作都忙不过来……
张:也就是说,现在往往热衷于面上的,热闹的,但基础性的工作……
刘:就是,就是。许多问题明摆着,明明可以做得好一点的。这也是习惯性的问题。有些人总希望领导强些。也有觉得太强不好,还是少管点好。到底怎么好,分寸怎么把握,我也很矛盾的。
张:不管怎么说,有过前面长期的戏改实践,过来之人总可以提供些经验教训吧?特别是那些具体的经历,或许更值得思考和借鉴?这非常重要,历史经验真是不可重复的东西,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的。如果需要制订新政策,不知道是否征求老同志的意见,你们都是有历史实践经验的人啊。
刘:这个啊,我的想法是,从党到政府,应该有相应的政策。文化政策应该有,当然要宽泛的,不要太死,太琐碎。52年,关于戏改工作的那个“五五指示”,过时了,现在应该有新的方针,但一直没有。不是说政府没来征求什么意见,而是没想到要做,没人想做。这个事情啊,从张庚到我们提了多少年了。我写了多少文章说这个事。于伶把初稿都写出来了。
张:您说的这个初稿,大概什么时候?当年的“五五指示”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刘:当时,十几年前了,于伶有个初稿,关于戏曲工作的具体建议。他到戏剧学院做了院长,后来去世了,不提了。到现在为止,就是这样,没有整体考虑的,来一个问题就提几条。要振兴昆剧了,提几条;换了部长,再换几条;京剧成立个指导委员会,也提几条……到现在大都属于无疾而终,也没有正式说这几条没有了,也没说还要做做调查研究。反正换一拨领导就改变,各有各的一套东西。现在领导一来就想弄几个戏出来,那才是政绩啊。
张:人们常说五六十年代偏左,但当时的“新中国”有大的追求,有大的理想,比如讲,政党有政治理想,社会有社会理想,文化也有文化理想……总之,中国要走什么道路,中国文化创建什么风格,具体到中国戏剧怎么发展,相应就会有比较细化的方针、政策及举措,从宏观到具体落实,背后都会有整体性的思路。这种大的理想追求所开创的大气象和大格局,后来怎么会逐渐丧失的呢?现在是否就没有这个东西了,或者说,即使有也没法进入到具体实践层面,没法真正落实和推广到社会实践中去了?
刘:说到戏剧发展,我的看法,也是张庚说过的,基本的想法就是:戏曲的现代化,话剧的民族化。现在不能说没有,只有悬空的,挂在那儿不落实的。大的下面,有没有具体措施,国家做什么,民间做什么,好象都没有。我坚持认为,首先应该有政策,政策要有理论基础,没有就是眼面前的,短期的。而文化工作,这是慢性的,长期的。但现在领导考虑到一退休,就没了下文,呵呵,都不怎么想事情了。你看五十年代,就一个戏曲研究院做了多少事情啊!现在干些什么呢,做个像样点的调查研究,恐怕都没有力量。
张:是,近年来翻阅了不少当年的戏曲资料,张庚、郭汉城等前辈领头做的那些繁重的工作,里面的东西也相当扎实。照理说么,时代在进步,信息资讯也越来越发达,这些工作现在应该做得更好才对啊。
刘:急躁情绪,政绩观点。也可能事情太忙。我有时候想想,当年总理更忙啊,还是能看很多戏,提点意见,呵呵。
张:刚才说到中国当前的文化建设,不落实,悬空,有的仅仅是个说头,打打旗号的。可真要做事情,必然要具体化……
刘:是啊,如果真想做,应该考虑到政策怎么制订,怎么实施,考虑到具体怎么办。目前看来,没有真正把文化理想放进实践中。中国文化的整体建设悬空了。另外,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现在的问题就是,外来的文化侵略太厉害,这个影响太大了。包括领导人的倾向,个人爱好也倒向了这方面。我们民族的东西,确实有些比较落后,要提高,但是能否又有一个长远的考虑,比较全面的,整体性的。这个要有大投入啊。你不投入,光号召号召那不行的。
张:说到文化发展中的国家投入,我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是,社会的上层人士相对有能力选择自主发展,但中下层和底层的普通民众,需要社会引导和带动,那就需要国家投入。国家有比较合理的整体设想,并且具体落实到社会生活中,民众是比较受益的。而国家投入不足,文化建设不力,那是否潜在地表明,普通民众的文化生活已经不在关注视野中?那么民众的文化需求到底怎么解决?这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吧。
刘: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比方说现在那么多剧团,怎么经营管理?好大一个艺术力量,怎么引导,怎么运用,没有人好好考虑。还象从前那样,肯定不行的。现在要做这个工作当然很难很吃力,但应该用力的。
张:要说难度,当年条件有限,困难很多;现在,综合国力、文化素质都提高了,为什么反而更难了?
刘:这倒是要两面说。从前很多做法本身不一定正确。怎么更正确,不能左也不能右,那么要求就更高了。因为现在情况更复杂了。从前简单啊,就是管你。现在,民间职业剧团多的是,就说演出剧目,不要说管了,你要了解了解就得花大力气,现在还能有几个干部愿意这么想,这么做?也就是让它自生自灭,就是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
张:原来,民间职业剧团,国营剧团,合起来形成了整体的一股文化力量,当年的社会凝聚力组织力很强,文化方面所起的影响也很关键。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本来是可以起作用的,是可以调整并重建人们的道德、伦理和精神状况的。现在如果连这一块也放任了,不再发挥整体性的作用和影响,那问题是否更大?
刘:是啊,是啊。或者说,这是个“大文化”的观念。现在难就难在,你要管也管不了。人民整体的文化素质如何提高,这是长远的大问题,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管了。即使抓好,管好,戏曲也不能象以前那样发挥作用了。现在电视的影响太大了,戏曲势必要紧缩的,但我希望是健康的紧缩。原来其实有点虚胖,今后戏曲就是要走提高的路。但各地也有差别,比如说河南、山西这些地方,民间职业剧团多得很,而且确实有群众,有市场。北京上海,这种情况就少了,城市文化的影响更大。各地情况越来越复杂。这就更需要领导上有高见远瞩,看得全面一点,长远一点。
张:解放后,很多知识分子,“新文艺工作者”,投入戏改运动,做戏改干部,那些心理障碍如何消除?当时的主要障碍,除了地方戏艺人素质、地位,此外还有什么问题会影响工作?
刘:这也是个大问题。我一直认为戏曲工作一定需要有新的知识分子投入进来。戏曲始终是在里面靠自己生长,主要是在实践中积累的东西多。编导演,不少是专职搞戏曲的。但从新文艺工作者转过来,有新的观念,容易发生冲突。这就很难。特别是演整本戏,整本戏中编导力量就起很大作用,很多人就反对了。如果对传统戏曲熟悉的导演,象阿甲、李紫贵,很懂戏,那就好一点。解放以来党做了不少工作,解放初就调了大批的人过来。我那时在上海,实际上当时象我这样来给戏曲排戏的,实际上好多人都是话剧电影界没多少出路的,那些领域萎缩,没发展条件,因此过来的人未必都是最精的。我现在印象中,只有一次,我去拉来了张骏祥,我的老师,很好的导演,给沪剧排了《罗汉钱》。象应云卫给戏曲排了三十多出戏,就说明电影太少。那么些个电影老导演,如果充分使用的话,绝没有时间排这么多戏。我觉得应该有高水平的人来,才能真正理解戏。
张:在演员中,确实也培养了一批本地的知识分子,比如杨兰春,就在河南现代戏创编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刘:杨兰春很特殊。他不能算新文艺工作者,只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他本人是从革命队伍、文艺工作中出来的,又是本地人,又是小知识分子。他主要是生活底子厚,再加用功。地方上培养他,送到中央戏曲学院学习,我看过他的材料,说学的时候苦死了,就是怎么也跟不上,只有拼命学。从做编导来看还是有点天分的,艺术工作没办法的,要承认天分。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地方上下功夫培养的,又有生活又有天分。这也不只是他了,山西、陕西、河南等地有好多编导呢,中间有不少这样的人才。
张:说到杨兰春就不能不说《朝阳沟》,这是个应时戏,政治戏,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强大的生命力,许多精彩唱段人们逢年过节特别是办喜事的时候都喜欢放。除了浓厚的生活气息,您觉得它的生命力在哪里?
刘:《朝阳沟》来北京演出时,我也写过文章。一方面是有生活基础,另外也没太多虚夸的东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能说都是错的,精神上、思想上还是和现在相通的,有些东西到现在也可以接受的。虚假的东西不是太多,它就能站得住,所以这个戏还是应该肯定的。
豫剧《朝阳沟》剧照
张:是啊,它有时代的烙印,但也人同此心吧。是有某种共通的精神基础,让它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刘:对。有些戏可能过时了。比如《罗汉钱》、《小女婿》,当时配合了婚姻法,有影响,应该肯定的。现在听说中国戏曲学会,准备选取一批戏目,从解放以前到现在,各种有价值的戏曲都在里面,预备今年完成,名字还不确定,反正是说百种戏曲什么的。
张:很多成功的地方戏,是从小戏发展起来的。现在小戏慢慢消失了,挺可惜的。
刘:是,我也提出要重视折子戏,是从京剧谈起的。过去演折子戏是有相应的历史条件的,但始终延续着两个传统,折子戏传统和本戏传统,后来本戏传统成为主流。为此还要做点工作,我老觉得传统剧目整理工作没做完,需要做下去。不过,折子戏的演出,观众也要有点文化准备的。要不然,你直接看,不知道前因后果,那兴趣是不大的。
张:我想说的是那些表现地方生活的小戏,就象黄梅戏《打猪草》、《王婆骂鸡》之类的,活生生的民间生活,特别是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
刘:呵呵,这些只能做戏曲的历史资料了吧,走市场演出肯定不行了。
张:表现乡村生活场景的地方小戏消失后,我们所了解的民众生活世界里就只有城市生活了。
刘:也不能这么说。这样的戏,有条件的话,不断加工、浓缩、提炼,要做得非常好看。还要用什么方式,给这些戏找点出路。不要走市场,用别的什么方式。比如以前搞话剧时,利用早场啊什么的,总之要找到适合它的方式。另外要做记录,包括录像,保存这些资料。刚解放时我们做过越剧小戏的整理记录,好玩极了,就在培训班上演,还跟青年演员说,你要会这些戏。这都是很好的民族文化遗产,应该保留。
张:您看过那么多,还记得哪些很有意思的小戏?
刘:52年全国戏曲观摩汇演,当时的新文艺工作者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地方戏,看了都大吃一惊,原来这么好啊。有小戏,比如你说的《打猪草》,严凤英演得真是活灵活现。有的是属于折子戏,比如川剧《秋江》。越剧小戏,我每次都要说到《双看相》,袁雪芬、徐玉兰两个人演的,那真是载歌载舞。还有花鼓戏《刘海砍樵》,这样的戏多好,五十年代还常演的。
按:此处记忆疑有误,可能是指50年8月的进京演出?因51年8月“东山”大部分成员加入“华东”,即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东山”遂告结束。参见《上海越剧志》,第79页。
按:指戏改运动中的禁戏《大劈棺》、《纺棉花》。
按: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提出“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相结合、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号召,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在民族主义立场上的“中国化”与“民族化”的文化主张和指导思想正式形成。1939年起,从延安及各抗日根据地开始,到国统区,陆续展开了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其间,1940年初毛泽东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收入《毛泽东选集》时题为《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
按:建国后,田汉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事业管理局的局长。
按:蒋健兰,也是戏曲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