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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厚生、张炼红 |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上)

刘厚生 张炼红 保马 2022-09-26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及其实践
——“老戏改”刘厚生访谈录(上)



编者按

本期保马推送的是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炼红老师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戏改运动的参与者刘厚生先生的对话录。在这篇对话录中,刘厚生先生讲述了戏曲改革运动中的许多历史细节以及这场运动和社会主义文化理想之间的关系,同时还表达了他对当代戏曲事业的看法。如今,戏曲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主要方式,但作为中国独有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我们仍有理由对它进行保护和传承。然而,现代娱乐形式极大地冲击了戏曲事业在当代的发展,导致戏曲事业面临着“演员断档、剧目断档、观众断档”的危机局面。当此之时,戏曲事业能不能继续作为社会文化理想的载体继续发挥作用?又当如何在保持传统的同时融入当代人的生活?刘厚生先生作为戏改运动的见证人和实践者,他的历史讲述或许会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益的经验和教训。本文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5期。感谢作者授权发表。因原文较长,故分上下两篇推送。

 


受访者: 刘厚生,当代戏剧评论家,新中国戏曲改革运动的见证者、实践者和推动者。建国后历任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及艺术处处长,上海剧协副主席,《上海戏剧》副主编,中国剧协秘书长、《戏剧报》主编,中国剧协副主席,兼任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等职。



张炼红:刘老您好,难得有机会当面请教,我想还是开门见山,请您谈谈新中国戏改运动的得失吧?

 

刘厚生:这个不太好说,我这个人啊就是搞得杂,没有在哪个方面深入思考,很难很全面地说。特别到北京之后搞话剧什么的,兴趣也就跟着工作转移了。尤其近几年,“戏改”对我来说已经很淡了。事实上这个提法后来也不大说了。

 

张:那现在怎么说这事呢?

 

刘:就说“戏曲工作”啊。忘了哪年周扬有个讲话,说“戏改”胜利完成了。我的一个想法,“戏改”是算基本完成了,但也还有没完成的地方。至于这个事情怎么提法,那倒无所谓,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下去。比如说,传统剧目整理,我觉得没完成,还差得远呢。大的问题我也说不全,你能否提些具体问题,一个一个问,我就一个一个说,能说多少是多少。

 

张:好的,那就从头说吧。您从事戏曲工作很早,四十年代就参与越剧改革,回头想想,当时更多地是带着政治使命,还是出于兴趣爱好,或者只是很偶然的选择?

 

刘: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最早的动因,当然,越剧界是袁雪芬在42年首先发起改革,46年演《祥林嫂》主要是自发,也受地下党的启发,主要就是罗林等人吧,与丁景唐是一起的,通过他的关系找南薇搞这个戏,开始接触进步。46年总理来上海,看到越剧《凄凉辽宫月》,约了于伶和我谈,主要还是谈话剧,也谈到地方戏。当时话剧工作有难度,维持不下去了,他建议找个退路,一是上海剧艺社,搞电影,再不行的话,是不是就找地方戏。他看了《凄凉辽宫月》,说知道有越剧,不知道有这么大的群众影响,应该重视地方戏,应该派人进去工作。当时他就是原则性的部署,也没有说得很具体。

 

那么,我说复杂,复杂在那里呢?一方面根据领导意图,要这么做工作;另一方面话剧、电影工作难,越剧也确实需要编导。后来,于伶要去香港,跟袁雪芬提了我,说可以找我。到雪声剧团工作,我是比较有计划性的,但于伶没跟我说有这个任务。我也是觉得,周总理谈话后有所触动吧。4647年我还在搞话剧,那时刚从台湾回来,没具体工作,生活没问题。我是48年底去的,就开始专职搞戏曲。当时也需要有这样的地下党员,找我去呢,我也愿意。每个人都是单线联系,一直到解放后,我才知道于跟袁说过此事的。这里还有个情况,袁有个导演,姓周,与我私交也还好,这个事你在上海可以问问韩义,最早就是他出面来找我的。



 袁雪芬《祥林嫂》剧照


不光是越剧,那时候京剧界本身就有党员,象已经去世的何慢,搞“大世界”,跟高元津关系特别好。越剧呢,早一点就是钱英郁、吴琛到了玉兰剧团。还有,吴宗锡、李林,搞评弹工作。那时候还常常通过游艺协会做工作。

 

张:游艺协会,自发组成的?

 

刘:由各种地方戏包括曲艺组成。解放前的行业组织,自发组成,历史相当长。京剧界是伶界联合会,二十年代末就有了,周信芳做过会长。游艺协会比这晚不了多少,到49年最少也有近十年吧,这个具体也记不太清了。

 

张:游艺协会的主要领头人是谁,您还记得吧?

 

刘:董天民,老的文明戏演员,那时也六十多岁了。下面分剧种,比如沪剧研究会啊,常锡文戏研究会啊,各剧种不一样的,再由剧种小会的头组成游协领导班子,长期负责的主要还是董天民。

 

张:游艺协会上面归政府哪个部门管呢?

 

刘:名义上是社会局管的。还有一个是警察局。搞艺员登记什么的,都是警察局主管的。

 

张:您是一直从事进步文化工作的,四十年代进入越剧界就编导了新戏,在这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障碍?在地方戏中,为什么越剧能比较早地融入进步的新文化?

 

刘:这个倒不是太复杂。问题也不大。越剧历史也不长,确实比较新。越剧比较新,主要靠新戏,那就要靠导演了。这个很简单,越剧有编导制,跟其他地方戏不同,一直有些搞话剧的人,实际上我就是搞话剧出身的。英郁、吴琛他们到玉兰剧团,也是把这一套搬过去的,越剧也能接受。后来,何慢、吴宗锡等人进入京剧、评弹,那就有意识地要适应它了。

 

张:除了跟时间长短、底子厚薄有关系,还有什么原因使得越剧能够接受新东西?比如,你们这些新文艺工作者,是不是心态上比较积极和包容,有那种自觉意识,能团结艺人,不看轻旧戏?

 

刘:这个啊,不是,解放前还没有这个意识。就是说,在解放前,尽管不明确,但无论如何是我改造你。那时候我从话剧过来,我们比较先进,所以来帮助你,至少是这么个说法。但有没有说我来跟你学习呢,当然也有,但这要看人的,我们去的几个人大多是比较谦虚的。

 

张:对,此前我访问过汪培先生,他说您无论开始的时候还是到后来做领导,一直是以比较平和的态度来开展工作。这主要是由于政策认识水平的问题,还是更多与你的性格以及工作风格有关?总的说来,上海的戏改工作相对比较平稳,大概也跟这个有关吧?

 

刘:呵呵,不是,应该这么说,我们也不是没有粗暴的地方,就是形态上相对好一点。但工作有许多还是左的,粗暴的,多多少少有意无意的就是我来改造你。不说改造吧,就说我是代表党来做这工作的。我在工作中也错过很多次。比如,52年镇反,我们就把越剧界所有编剧集中到和平饭店,一个礼拜写出《千军万马》,所有越剧团一起排演,这明显就是粗暴嘛。但那时大家有斗争积极性,都愿意响应党的号召,政府号召,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只是形式上不太粗暴,没有说你非干不可什么的,呵呵。当然也有很粗暴的,包括剧团安排,前面说到动员剧团支援外地,有的也是把剧团硬推出去,不去的话你想在上海也不行啊。至于说许多干部到剧团指手划脚什么的,都有的,那时夏衍还给上海文化局来信批评这种情况。你想啊,他在北京也听到了,可见问题还不小。

 

张:演员也有通天本事啊,许多意见直接带上去了?

 

刘:头几年不太多。主要是京剧多,京剧演员从来跟上层关系很密切。其他剧种不多。后来越剧也是这样。

 

张:京剧界与上层的关系,这个怎么看?

 

刘:京剧,传统深,从旧社会起就有这种风气。梅到一地都要拜客、请客啊,请各界名流、新闻界,大家也都以此为荣啊。从梅以下,言(慧珠)、童(芷苓)等等,名演员一出面,大家都买账的。解放后,京剧名流也看不起你小干部,有什么事都直接找局长找部长,部长也不好不见,比如一听说言来了,总要对她客气一点吧。

 

张:那这是不是也算戏改的难处之一种?面对不同演员,政策上是否需要有弹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刘:五十年代末期,梅、周改工资制,这就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他们原来是拆账,或者包银,周在“华东”不拿工资的。后来搞“大跃进”,不行了,实行工资制了。但他们也不能说是跟我们一样吧。所以,周最早一个月两千,徐平羽专门请示总理的。他们这就是高薪制,两千嘛。

 

张:当时你这样的干部月薪多少?

 

刘:我们那时候也就一百多块钱。

 

张:一般演员,龙套,也以两千为基准的话,大概拿多少?

 

刘:这个不记得了,你要查旧报了。总归有一二十倍吧,已经比他们拿包银时距离小多了。我们那时候的说法呢,你是拿少了,但你那些跟包、服装的费用不要你负担了。从前他们都是上百倍的差距,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进步了。但从体制上看,实际上还是特殊化,高薪制。

 

张:体制上的特殊化还有哪些方面的表现?

 

刘:主要是这方面。别的就属于政治待遇了,包括住房,总之物质上生活上的优待比较多。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

 

张:能否说说尹桂芳的芳华剧团支援福建的事情?

 

刘:那年上海搞尹桂芳舞台艺术纪念会,我写过文章回忆此事。基本的一个背景,主要是各地政府想为当地的江南人提供地方戏演出吧。五十年代后期,上海大量工厂支援内地,西北最多,福建也有。家属跟过去了,人很多,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希望能看到南方戏。52年全国汇演,越剧《梁祝》、《西厢记》,声望很高。接受新的影响多。舞台艺术上比较完整。全国来说声望高,许多地方希望越剧去。再说当时上海越剧团太多,有八十多个,也要疏散。陕西、宁夏、甘肃、天津等等都有剧团过去,去的一般都是二流三流,象尹桂芳的芳华剧团这样一流的还没有。比这稍早,1952年,玉兰剧团支援总政,大概是最早的一个了。这事我直接经手,印象还比较深。因为当时提倡戏曲,总政也想搞。总政的头,就是后来到上海的陈沂,当时写信给上海文化局,提出要剧团。我们考虑,去总政就不能去二三流的团了,就动员玉兰剧团去,一流的。总政当时开了很多条件,说怎么好怎么好,呵呵,给出很多待遇,比如住房啊家属啊,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徐玉兰带了过房娘去。实际上呢也不会长住,跟过去看看而已。所谓过房娘,一般都是戏迷,有钱,找个喜欢的演员做干女儿。这些人并不都坏,有点资产阶级习气,有那样的生活方式,但对演员大都是很爱护的。这种情况,当时普遍存在,大概只有袁雪芬没有吧。“玉兰”去总政,全团参军,开了一流剧团支援外地的先例。后来选到“芳华”,也可能有排排队啊什么的,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比如说谁要排挤谁什么的,这好象没有。至于“芳华”怎么去福建的,具体的经过,现在想不太清楚了。



 “越剧十姐妹”(前排左起:徐天红、傅全香、袁雪芬、竺水招、范瑞娟、吴小楼;后排左起:张桂凤、筱丹桂、徐玉兰、尹桂芳)


张:为什么最早选择了玉兰剧团?

 

刘:当时到北京,很高的荣誉啊,是有人愿意的。大概5253年左右吧,范瑞娟、傅全香的“东山”,也到了北京。周总理说越剧团到这儿干嘛,回去回去。东山回到上海,就加入了“华东”。那时候袁雪芬已经到了“华东”,以“雪声”为基础,就是代表性剧团,不合适再动了。所以就选择了“玉兰”。这里还有个责任问题,上海文化力量强,应该支援外地,当时确实有这个意识。此外也带着一个思想,就是越剧也希望成为全国性的剧种,越剧演员是有这个意识的。但这样也有问题,过于强调各地方剧团的交流,例如还把赣剧团弄到了黑龙江。后来中央考虑这么做也不是办法,有些调整,1954年玉兰剧团就回来了,加入了“华东”。

 

张:这些剧团先后汇集到“华东”,当时怎么安排?各剧团原本都有名角,集中到一起,怎么协调关系?

 

刘:汇集到“华东”的,主要就是“雪声”和“东山”。4849年我也在“雪声”待过。原来“雪声”是袁、范合作的,后来关系不顺了,范、傅合作了“东山”,袁就另组班子。但她后来的几个搭档小生,比如高剑琳等等,在当时越剧界都不是第一流的。

 

张:袁雪芬当时就很出名了,为什么没有好的小生来搭档呢?

 

刘:这里就有越剧内部的复杂性,剧团几乎每年都要改组,维持一两年都不太多。一般在大剧团中唱二肩的,象戚雅仙,唱到有观众了,就想出来自己唱。也有些是过房娘的主意,鼓动她们自己来挑班。等到一解放,强调艺人之间要团结,大家觉悟也有了提高,“华东”的关系就没那么复杂了。袁没有小生,跟范合作还是很好的,傅与袁同一科班出来的,关系也不错,实际上当时就以他们三个为主,几年以后玉兰剧团才回来,独立地加入“华东”。金采风、吕瑞英她们都是后辈了。

 

张:参加国营剧团是荣誉,一般进入“华东”就解散了原来的剧团,那玉兰剧团怎么能保持独立呢?

 

刘:是,玉兰剧团加入了“华东”之后还是独立的,而且始终保留着,直到现在,就是红楼剧团。其实越剧、京剧等等都有这个情况。那时候一个院里有好多的团啊,内部一会儿青年团,一会儿老戏团、新戏团,多极了,经常变来变去。剧团加入时,一般是完整进来的,有少数人不愿干的,自己再找出路,这种情况也很多的。

 

张:据说“华东”也请尹桂芳加入,但被她拒绝了,因为不忍心撇下团里其他人?

 

刘:这个事嘛,有影子,记不大清了。“芳华”不是我直接经手的,“玉兰”是的。

 

张:说到剧团调整,梅剧团当时还是保留下来了,那周信芳的为什么没有呢?

 

刘:他自己不愿意。他也不像梅啊,走到哪里一定能客满,也没有梅的班底那么固定,周围跟着的人都那么长久,一跟几十年的。周是合作者多,比如旦角经常换,不稳定,想要维持剧团,经常性演出,有点困难。

 

张:周是“海派京剧”的代表。关于“海派京剧”,解放后地位比较尴尬,但周在主流文化界的地位基本没变化。其实周与海派的关系非常密切,那在一方面要抑制“恶性海派”,一方面又要确保周的地位和影响,两者关系究竟如何处理?

 

刘:一解放就明确,海派分良性、恶性两种,性质不同。周是代表良性的,实际上过去有许多戏……但也就不提了,只看代表作,优秀的代表作。虽有相当恶性的,大家都不谈,实际上也都不演了,况且连台本戏太多,后来也就丢了,没什么历史价值了。

 

张:这种界定,所谓良性、恶性的区分,只是作为政治上、思想意义上的定性吗?

 

刘:不仅是政治原因,艺术上也确实是有区别的。革新,不保守,接受新鲜事物多,跟随进步力量,这些特点确实都有的。但主要是政治思想上的,比如说,周演过那么多配合现实斗争的戏,这都是事实,由此区分良性、恶性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像《明末遗恨》之类,都还是对现实不满的,很有进步性。



 梅兰芳(左)与周信芳(右)合演《二堂舍子》


张:最初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这个说法的?是政治上先定义,官方有文件?还是有人先写文章,形成某种共识?

 

刘:这个嘛,海派范围不限于戏曲,是说整个上海文化。海派文化、京派文化,从鲁迅起,就说京派近官、海派近商啊,并没有完全否定海派。解放前有各有各的说法,好的,不好的,但没有明确的统一的说法。解放后也很普遍,文化界很多都这么说。先有人这么写文章提出来的,尤其是在有关上海文学史的研究中常常会涉及。

 

张:90年代市场经济恢复活力后,海派手法在戏曲创编中又用到了,有回流,就有人担心会不会回到“恶性海派”上去,这个您怎么看呢?

 

刘:这个是问题。过去有个说法,一抓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松,一松就乱,一乱再抓,如此循环嘛,这个说法多少是有根据的。现在民间职业剧团越来越多,成百上千的,这个掌控不住的。商业演出,跑农村,跑小城镇,反过来可能会影响城市。城市里在这个方面好一些,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更担心许多外来的东西,比方说“大制作”。从戏的内容上,从一般的艺术形式上,到内地剧团,小剧团到上海来,不至于那么大,这方面我们能够掌握得住。但也常常有点担心。我到现在为止,可以说,看到具体演出上的问题还没有,但我担心慢慢慢慢会有东西侵入的,比如电视剧的影响,“戏说”的东西,乱改经典的做法,慢慢说不定就可能会影响到戏曲。

 

张:我知道您对戏曲现状很关注,也长期致力于二十世纪戏剧发展史的总体观照和研究。都说现在戏曲发展陷入了危机,这个那个问题都很大,那您是过来人了,您看今天的戏曲工作到底处在什么水准?

 

刘:对这个我自己也真是很矛盾。戏改这么多年来,确实有很多左的,用政治代替艺术,问题相当严重,到现在还是,昨天会上我就说了,“阴魂不散”。比如,主旋律领导才看,一般戏不看的。这就是导向。这也难怪,从他身份地位来讲,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看政治气候。另一方面,就是民主的要求,真正百花齐放的要求,稍微一大意,就会乱,确实就可能乱。但是,我现在的看法是,也不能准备一条道正确走到底,总还是左摆右摆,问题是我们的传媒,我们的党和政府,怎么来做,怎么掌握好分寸。我现在总觉得,我们在文化上工作有点乱,该管的事不管,该做的事不做,实际上文化工作是需要引导的。我就给文化部提过不少意见。比如艺术节,你文化部管它干什么?委托剧协搞戏剧节,音协搞音乐节……就行了。传统剧目整理,你为什么不好好抓一抓?新的创作和理论倾向,你怎么就没兴趣了解?比如象今天这样的会,为什么不来听听?说起来就是管不过来,连日常工作都忙不过来……

 

张:也就是说,现在往往热衷于面上的,热闹的,但基础性的工作……

 

刘:就是,就是。许多问题明摆着,明明可以做得好一点的。这也是习惯性的问题。有些人总希望领导强些。也有觉得太强不好,还是少管点好。到底怎么好,分寸怎么把握,我也很矛盾的。

 

张:不管怎么说,有过前面长期的戏改实践,过来之人总可以提供些经验教训吧?特别是那些具体的经历,或许更值得思考和借鉴?这非常重要,历史经验真是不可重复的东西,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的。如果需要制订新政策,不知道是否征求老同志的意见,你们都是有历史实践经验的人啊。

 

刘:这个啊,我的想法是,从党到政府,应该有相应的政策。文化政策应该有,当然要宽泛的,不要太死,太琐碎。52年,关于戏改工作的那个“五五指示”,过时了,现在应该有新的方针,但一直没有。不是说政府没来征求什么意见,而是没想到要做,没人想做。这个事情啊,从张庚到我们提了多少年了。我写了多少文章说这个事。于伶把初稿都写出来了。

 

张:您说的这个初稿,大概什么时候?当年的“五五指示”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刘:当时,十几年前了,于伶有个初稿,关于戏曲工作的具体建议。他到戏剧学院做了院长,后来去世了,不提了。到现在为止,就是这样,没有整体考虑的,来一个问题就提几条。要振兴昆剧了,提几条;换了部长,再换几条;京剧成立个指导委员会,也提几条……到现在大都属于无疾而终,也没有正式说这几条没有了,也没说还要做做调查研究。反正换一拨领导就改变,各有各的一套东西。现在领导一来就想弄几个戏出来,那才是政绩啊。

 

张:人们常说五六十年代偏左,但当时的“新中国”有大的追求,有大的理想,比如讲,政党有政治理想,社会有社会理想,文化也有文化理想……总之,中国要走什么道路,中国文化创建什么风格,具体到中国戏剧怎么发展,相应就会有比较细化的方针、政策及举措,从宏观到具体落实,背后都会有整体性的思路。这种大的理想追求所开创的大气象和大格局,后来怎么会逐渐丧失的呢?现在是否就没有这个东西了,或者说,即使有也没法进入到具体实践层面,没法真正落实和推广到社会实践中去了?

 

刘:说到戏剧发展,我的看法,也是张庚说过的,基本的想法就是:戏曲的现代化,话剧的民族化。现在不能说没有,只有悬空的,挂在那儿不落实的。大的下面,有没有具体措施,国家做什么,民间做什么,好象都没有。我坚持认为,首先应该有政策,政策要有理论基础,没有就是眼面前的,短期的。而文化工作,这是慢性的,长期的。但现在领导考虑到一退休,就没了下文,呵呵,都不怎么想事情了。你看五十年代,就一个戏曲研究院做了多少事情啊!现在干些什么呢,做个像样点的调查研究,恐怕都没有力量。

 

张:是,近年来翻阅了不少当年的戏曲资料,张庚、郭汉城等前辈领头做的那些繁重的工作,里面的东西也相当扎实。照理说么,时代在进步,信息资讯也越来越发达,这些工作现在应该做得更好才对啊。

 

刘:急躁情绪,政绩观点。也可能事情太忙。我有时候想想,当年总理更忙啊,还是能看很多戏,提点意见,呵呵。

 

张:刚才说到中国当前的文化建设,不落实,悬空,有的仅仅是个说头,打打旗号的。可真要做事情,必然要具体化……

 

刘:是啊,如果真想做,应该考虑到政策怎么制订,怎么实施,考虑到具体怎么办。目前看来,没有真正把文化理想放进实践中。中国文化的整体建设悬空了。另外,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现在的问题就是,外来的文化侵略太厉害,这个影响太大了。包括领导人的倾向,个人爱好也倒向了这方面。我们民族的东西,确实有些比较落后,要提高,但是能否又有一个长远的考虑,比较全面的,整体性的。这个要有大投入啊。你不投入,光号召号召那不行的。

 

张:说到文化发展中的国家投入,我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是,社会的上层人士相对有能力选择自主发展,但中下层和底层的普通民众,需要社会引导和带动,那就需要国家投入。国家有比较合理的整体设想,并且具体落实到社会生活中,民众是比较受益的。而国家投入不足,文化建设不力,那是否潜在地表明,普通民众的文化生活已经不在关注视野中?那么民众的文化需求到底怎么解决?这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吧。

 

刘: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比方说现在那么多剧团,怎么经营管理?好大一个艺术力量,怎么引导,怎么运用,没有人好好考虑。还象从前那样,肯定不行的。现在要做这个工作当然很难很吃力,但应该用力的。

 

张:要说难度,当年条件有限,困难很多;现在,综合国力、文化素质都提高了,为什么反而更难了?

 

刘:这倒是要两面说。从前很多做法本身不一定正确。怎么更正确,不能左也不能右,那么要求就更高了。因为现在情况更复杂了。从前简单啊,就是管你。现在,民间职业剧团多的是,就说演出剧目,不要说管了,你要了解了解就得花大力气,现在还能有几个干部愿意这么想,这么做?也就是让它自生自灭,就是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

 

张:原来,民间职业剧团,国营剧团,合起来形成了整体的一股文化力量,当年的社会凝聚力组织力很强,文化方面所起的影响也很关键。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本来是可以起作用的,是可以调整并重建人们的道德、伦理和精神状况的。现在如果连这一块也放任了,不再发挥整体性的作用和影响,那问题是否更大?

 

刘:是啊,是啊。或者说,这是个“大文化”的观念。现在难就难在,你要管也管不了。人民整体的文化素质如何提高,这是长远的大问题,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管了。即使抓好,管好,戏曲也不能象以前那样发挥作用了。现在电视的影响太大了,戏曲势必要紧缩的,但我希望是健康的紧缩。原来其实有点虚胖,今后戏曲就是要走提高的路。但各地也有差别,比如说河南、山西这些地方,民间职业剧团多得很,而且确实有群众,有市场。北京上海,这种情况就少了,城市文化的影响更大。各地情况越来越复杂。这就更需要领导上有高见远瞩,看得全面一点,长远一点。

 

张:解放后,很多知识分子,“新文艺工作者”,投入戏改运动,做戏改干部,那些心理障碍如何消除?当时的主要障碍,除了地方戏艺人素质、地位,此外还有什么问题会影响工作?

 

刘:这也是个大问题。我一直认为戏曲工作一定需要有新的知识分子投入进来。戏曲始终是在里面靠自己生长,主要是在实践中积累的东西多。编导演,不少是专职搞戏曲的。但从新文艺工作者转过来,有新的观念,容易发生冲突。这就很难。特别是演整本戏,整本戏中编导力量就起很大作用,很多人就反对了。如果对传统戏曲熟悉的导演,象阿甲、李紫贵,很懂戏,那就好一点。解放以来党做了不少工作,解放初就调了大批的人过来。我那时在上海,实际上当时象我这样来给戏曲排戏的,实际上好多人都是话剧电影界没多少出路的,那些领域萎缩,没发展条件,因此过来的人未必都是最精的。我现在印象中,只有一次,我去拉来了张骏祥,我的老师,很好的导演,给沪剧排了《罗汉钱》。象应云卫给戏曲排了三十多出戏,就说明电影太少。那么些个电影老导演,如果充分使用的话,绝没有时间排这么多戏。我觉得应该有高水平的人来,才能真正理解戏。

 

张:在演员中,确实也培养了一批本地的知识分子,比如杨兰春,就在河南现代戏创编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刘:杨兰春很特殊。他不能算新文艺工作者,只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他本人是从革命队伍、文艺工作中出来的,又是本地人,又是小知识分子。他主要是生活底子厚,再加用功。地方上培养他,送到中央戏曲学院学习,我看过他的材料,说学的时候苦死了,就是怎么也跟不上,只有拼命学。从做编导来看还是有点天分的,艺术工作没办法的,要承认天分。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地方上下功夫培养的,又有生活又有天分。这也不只是他了,山西、陕西、河南等地有好多编导呢,中间有不少这样的人才。

 

张:说到杨兰春就不能不说《朝阳沟》,这是个应时戏,政治戏,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强大的生命力,许多精彩唱段人们逢年过节特别是办喜事的时候都喜欢放。除了浓厚的生活气息,您觉得它的生命力在哪里?

 

刘:《朝阳沟》来北京演出时,我也写过文章。一方面是有生活基础,另外也没太多虚夸的东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能说都是错的,精神上、思想上还是和现在相通的,有些东西到现在也可以接受的。虚假的东西不是太多,它就能站得住,所以这个戏还是应该肯定的。



 豫剧《朝阳沟》剧照


张:是啊,它有时代的烙印,但也人同此心吧。是有某种共通的精神基础,让它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刘:对。有些戏可能过时了。比如《罗汉钱》、《小女婿》,当时配合了婚姻法,有影响,应该肯定的。现在听说中国戏曲学会,准备选取一批戏目,从解放以前到现在,各种有价值的戏曲都在里面,预备今年完成,名字还不确定,反正是说百种戏曲什么的。

 

张:很多成功的地方戏,是从小戏发展起来的。现在小戏慢慢消失了,挺可惜的。

 

刘:是,我也提出要重视折子戏,是从京剧谈起的。过去演折子戏是有相应的历史条件的,但始终延续着两个传统,折子戏传统和本戏传统,后来本戏传统成为主流。为此还要做点工作,我老觉得传统剧目整理工作没做完,需要做下去。不过,折子戏的演出,观众也要有点文化准备的。要不然,你直接看,不知道前因后果,那兴趣是不大的。

 

张:我想说的是那些表现地方生活的小戏,就象黄梅戏《打猪草》、《王婆骂鸡》之类的,活生生的民间生活,特别是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

 

刘:呵呵,这些只能做戏曲的历史资料了吧,走市场演出肯定不行了。

 

张:表现乡村生活场景的地方小戏消失后,我们所了解的民众生活世界里就只有城市生活了。

 

刘:也不能这么说。这样的戏,有条件的话,不断加工、浓缩、提炼,要做得非常好看。还要用什么方式,给这些戏找点出路。不要走市场,用别的什么方式。比如以前搞话剧时,利用早场啊什么的,总之要找到适合它的方式。另外要做记录,包括录像,保存这些资料。刚解放时我们做过越剧小戏的整理记录,好玩极了,就在培训班上演,还跟青年演员说,你要会这些戏。这都是很好的民族文化遗产,应该保留。

 

张:您看过那么多,还记得哪些很有意思的小戏?

 

刘:52年全国戏曲观摩汇演,当时的新文艺工作者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地方戏,看了都大吃一惊,原来这么好啊。有小戏,比如你说的《打猪草》,严凤英演得真是活灵活现。有的是属于折子戏,比如川剧《秋江》。越剧小戏,我每次都要说到《双看相》,袁雪芬、徐玉兰两个人演的,那真是载歌载舞。还有花鼓戏《刘海砍樵》,这样的戏多好,五十年代还常演的。

 



按:此处记忆疑有误,可能是指508月的进京演出?因518月“东山”大部分成员加入“华东”,即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东山”遂告结束。参见《上海越剧志》,第79页。

按:指戏改运动中的禁戏《大劈棺》、《纺棉花》。

按: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提出“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相结合、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号召,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在民族主义立场上的“中国化”与“民族化”的文化主张和指导思想正式形成。1939年起,从延安及各抗日根据地开始,到国统区,陆续展开了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其间,1940年初毛泽东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收入《毛泽东选集》时题为《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

按:建国后,田汉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事业管理局的局长。

按:蒋健兰,也是戏曲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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