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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厚生、张炼红 |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下)

刘厚生 张炼红 保马 2022-09-26

新中国戏曲改革与社会主义文化理想及其实践
——“老戏改“刘厚生访谈录


刘厚生先生近照


张:是啊,欧阳文彬女士在访谈中也提到54年华东戏曲汇演,说一连看到那么多好戏,真是兴奋啊!当时地方戏演出的盛况,确实让新文艺工作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清新的气息”,这是她的原话。

 

刘:是啊是啊,这个印象很深的,对我们搞戏改工作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吧。

 

张:她还提到和戏曲演员的交往,尤其是地方戏演员,生活艰难,人很朴实。当年马金凤想来上海看病,还曾写信给她,请她帮忙。在具体交往的过程中,新文艺工作者对戏曲演员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个群体的特殊性,他们的优势和缺陷,等等,这大概也决定和影响到他们在戏改运动中所起的作用吧?

 

刘:关于戏曲演员,我后来写过文章,总的感觉戏曲队伍很可爱的,但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因为这个群体中,层次、方面非常多,很难概括几句话来说。拿剧种来说就很不一样,比如京剧,它就是城市的、上层的。你拿上海说来,淮剧就朴实得多,越剧沪剧市民气比较多,滑稽戏呢流氓气就多。内地,各剧种也不一样,川剧,无论如何文化气息就高,那些个民间小戏就比较土。地方戏演员,地位也不同,比方说,前几天我还看见,陕西一个很有名的地方戏演员,名字我忘了,地位很高的,她见到红线女崇拜得不得了,我心想你也是很著名的演员,并不低于红线女啊。唉,就是容易自卑。广东戏,晋剧,这就不一样。包括京剧界的上层人物,有一些品质也不好,人也很鬼,非常聪明,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为什么梅呀周呀这些人解放后有那么高地位,确实啊,真是很好的人。言慧珠、童芷苓,童演过《劈》、《纺》,她们人还是不错的。现在在世的,李玉茹、王熙春,都是好人……在那个社会就要适应那个社会,要做一些今天看来不太好的事情,但后来又能适应新社会,那说明人还是好的。北方的,更朴实,那真是好的。

 

张:从文献资料看,解放后艺人的地位确实有所提高。尤其是一般演员,生活条件啊,政治待遇啊,对新政权的满意度看起来是比较大的。但越是上层的演员,反而意见更多,这是否与个人的自我实现程度有关?

 

刘:那是啊,比如你做了政协委员我怎么没有?剧团里,名演员原先是老板,说什么是什么。特别是京剧这样的大剧种。前几年,好些个人找到我,想做政协委员,希望我去出面说说,我说这我不行的,做不到的,呵呵,人家看你有多少能量,看看没什么用就不来找了。京剧界那些通天人物都有一套,找谁管用不管用,他们都有数的。

 

张:访谈中我也听到一些老先生提及这个问题,甚至很坦率地说他们接触的有些演员功利心太强,太势利,总之谈起这个都有很多感慨的。

 

刘:这个是的。也难怪啊,做了角了,社会地位高了,攀比的地方就多了。所以你也难说,在他的地位,身份,这些可能很难避免。现在评梅花奖也是这样,走个后门啊,送个礼啊。这个攀比你很难责备人家。这种势利眼,可以理解。如果我要出本书,没准也会找人啊,也要看夏衍有用还是于伶有用啊,哈哈。

 

张:像您这样的从容和宽容,是不是经历了那么多之后……

 

刘:其实这些情况是很普遍的,可以承认的,你不承认它也可以存在的。这也没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他们确实文化低,不仅文化低,而且还不太重视这个问题。现在好一些了,但还是不行,比起话剧来……

 

张:但这里这不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当我们说地方戏演员“没文化”,通常是从主流、正统文化角度看的,但从更大的文化范围、或者民间文化来看,他们身上也有文化,而且积累很深。五六十年代,把地方戏曲融入主流文化的过程中,是否也把这样的非主流文化带进主流文化了,并且提升上来了一点?比如,地方戏演出和戏曲演员的有些特点,朴实的,粗犷的,在建国后戏曲的黄金时代,因为重视而带进来了,那样不也就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文化趣味?

 

刘:应该说有,但是不那么突出。现在看来,恐怕是,你说的带进来的,不如外来的影响大。我感觉我们自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朴实的,民族的,没有外面带进来的多。这跟知识分子带进来的东西有关,搞话剧的、歌舞的,他们就觉得民间的、民族的东西就是低一点,谁都可以唬它的,外来的、洋的就是高的。而且,这几十年来戏曲以新戏为主,新戏当然要靠编导舞美什么的,那这种倾向就更明显了。

 

张:戏改工作中,人们有没有这样的意识,就是提高民众,特别是把劳动人民的文化水准,提上来一点?新中国的政权基础毕竟是工农,以劳动人民为主体。是不是可以说,这样提升上来之后,就可以稍稍平衡、丰富原本正统文化中比较精英的东西?

 

刘:(摇头)即使有,也是不自觉的。解放五十多年来,文艺的主流还是为政治服务。

 

张:延安提倡“民族化”、“中国化”,要创造“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这里就有一种远大的文化抱负,确立了与以往不同的新的文化理想,还是很恢弘很有底气的。这些个提法对后来的戏改有什么影响?

 

刘:这些个观念,源头是不是还在毛泽东啊,是他最早说的。当时我在重庆听到新民主主义论,感觉非常振奋,这几个词能想出来,作为指导思想,真是觉得了不起啊!我前几天找过材料的,这会儿记不全了,说毛在湖南、江西时还不太肯定地方戏,《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还讲到什么地方的农会禁止小戏演出的消息。到陕北后才有民族化思想,就他这么提出来了,影响很大。那时候,在文化人里面,这么重视的不太多。张庚明确提出戏曲民族化,是在4243年吧。

 

张:对,那是在新秧歌运动之后。张庚先生也是从延安走过来的。从更大范围看,延安这条“红线”,和以田汉、夏衍等人为代表的上海这条所谓的“黑线”,解放后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新中国文化政策和具体实践有什么影响?这里一直有些历史性的争论,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刘:这个问题好大。我有篇文章说了,我这个人志大才疏,但现在不大可能了,就是想写一本《中国戏曲革新史》。我认为从近代以来,中国戏曲有个革新的力量,这里比较突出的,一个是上海,一个是陕北。陕北,以延安平剧研究院为代表,这个应该说是从毛的文艺思想来的。而毛的思想从哪里来,有哪些直接的影响,那就说不清了,延安柯仲平、马健翎等人的民众剧团,上海等地的戏剧活动等等,很多了,反正就这么形成了。它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还是强调政治,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最近编了个延安平剧院的剧本选,我写了序,也提出这个问题。包括毛写给杨绍萱的信,也要一分为二看。这一方面是提出了革新,提出民族化问题,培养了很多文化干部,确实对解放后的戏改起到了巨大作用。特别是戏改的领导干部,象阿甲、张庚、罗合如啊一大批干部。但是呢,问题就是太强调政治,太左的东西就不好。比如,信里讲到老爷太太、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什么的,那就把老戏一棍子打死了。事实上这个就没按他的文艺思想来。这个问题应该很好理解的,但很少有人来做一个历史总结。

 

张:陕北,或者说延安这条线,政治性的突出,也跟它处在战时状态有关吧?军事化的管理体制无所不在,能把一切都纳入其中。

 

刘:那是肯定的。那时,包括在上海,话剧,左翼剧联的纲领,完全为政治服务。你知道那时候的“国防戏剧”,解放后的“为政治服务”,那都是在战争时期,是民族的圣战,一切力量都要为取得胜利服务,这可以理解。关于二战,美国有多少好电影啊。但这得分开看,不能绝对化。到了和平建设时期还这么提,更不合适,还是要回归本体。事实上,就是在抗战期间,那时重庆还批判过抗战无关论,左翼批梁实秋,但当时还是有多少戏和抗日无关啊,你看延安不也演《日出》嘛,演了多少非抗日的戏啊。这也没办法的,实际情况一定会是这样的。

 

张:那可不可以这么说,当时在延安,革命中心,革命圣地,反而有点丰富性?但解放后,作为政治性很强的政策推向全国时,还是很有偏颇的?

 

刘:恐怕事实上就是这样的。包括解放初期,抗美援朝,都演抗美援朝戏,象信陵君,抗秦援赵。还有土地改革,就演土地改革戏。为政治服务,发展为为政治运动服务,然后就是为政策服务,象计划生育的戏啊,婚姻法的戏啊,多极了。

 

张:当年,改编剧目的过程中,人们对戏曲的了解有多有少。不了解的话,如果发生了矛盾冲突,谁说服谁?其中的协商程度有多大?

 

刘:那当然是领导说服群众多。那时候,一般说来领导总是正确的,党领导一切嘛,基本上属于领导说了算。不要说别人了,包括周(信芳)想演《明末遗恨》,就是没法演。



 周信芳(左)《明末遗恨》剧照


张:这是他的拿手戏啊,为什么不能演?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吗?

 

刘:说那个《明末遗恨》是反李自成的,那是农民起义的英雄啊,怎么能反?其实,周说那个戏是反清的,可戏里的反面人物是李自成,那怎么行啊,结果周到死都没演成。他是很喜欢这戏的。

 

张:他喜欢这个戏,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刘:这里头有“戏”啊,他在艺术上有很多发挥,演起来过瘾啊。《明末遗恨》在抗战中的影响也很大。

 

张:那么,田汉、欧阳予倩等戏剧前辈,他们在戏改中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刘:解放后不用说了,田是局长嘛。解放前,具体的一个个的影响,对上海,比如周信芳;对广西那边,比如李紫贵,有影响。但是,他的影响还是偏重于戏剧创作方面,这么说吧,对于戏改他实质上的影响并不大。解放后一切按照党的政策执行,政策上有点影响,当然他在某些方面确实作用比较大,比如“反右”时的为民请命,还为严凤英说话。艺术上的影响,主要是他创作的几个戏,特别是《白蛇传》,《谢瑶环》。艺术思想上的影响也不多。他的文章比较多,但演员看到的不多,看了之后能照他的想法做的更不多。当年在广西时,对金素秋、李紫贵,影响很大。他做局长,政策也是上面决定的,他也没什么特殊的意见,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好象没有吧。

 

张:照理说,他能量很大,无论艺术上、理论上都有一定造诣,本来应该发挥更大的个人影响的。但您的意思,还是强调他的照章办事,基本上是政策说了算。或者,是不是说,他在解放后有所收敛?

 

刘:解放前,实在说起来,田老在文艺思想、戏曲思想上还不太系统,更多还是个作家。解放后呢,党的政策影响威力大,他又处在领导岗位,只能这么办。再说起来呢,多少也有点吓怕了。当时你不可能说,文艺思想上要跟周扬他们辩论一下,说你的观点有问题而我认为应该怎样怎样,这不太可能。



 田汉(1898—1968)


张:这里还有些说法,比如从政治斗争角度看政策的摇摆,特别是文化、文艺政策,看似混乱,其实还是有些贯穿性的东西。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您怎么看呢?

 

刘:这条左的线,根上当然是从延安开始的,不光是戏剧,这是总的。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左是态度问题啊,右是立场问题啊,谁都怕右不怕左,你想生活里也还是这样嘛。这里会不会有所谓“放、乱、整”的政策性摇摆,过去现在也是有的,但应该说几十年来左的东西少了,右当然是会亡党亡国,左起来伤得也厉害啊,邓小平说的嘛。你想反右派、文革,伤了多少人哪!

 

张:解放后,曹禺这样的作家也没有写出好作品来。事实上,他也好,老舍也好,他们解放初都努力过,想要创作出符合新时代需要的作品,为工农兵、为新社会而写作,但没有成果,有的都是失败的教训,这是为什么?我不想把问题仅仅归于“为政治服务”的压力,而是说,在知识分子的这种转向过程中,他们的内心确实也有这种愿望,想要从现实生活中发现写作的素材,真诚地想要为老百姓创作出好作品,这样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同时却带来那么多失败的教训,为什么会这样呢?

 

刘:这恐怕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整个这一套,他愿意接受,认识到重要性,愿意承认,但这不是他本身习惯的,不是从来觉得如此的。他自己那一套呢,解放时他们大概四五十岁,比较成熟了,已经有了完整的生活和思想方式,兴趣爱好。现在要走另一条路,第一强调政治性,他愿意去做,但很不习惯。我想大概是这样。而且,一开始就搞政治运动,这些人确实是搞怕了,产生了很多顾虑。曹禺,不比巴金写小说还好一点,他要演个戏,能不能演,这就很难。还有个人的问题,吴祖光就说他胆子太小。他这个情况在知识分子里相当普遍,知识分子里头真正敢放炮的有几个?

 

张:吴祖光当年放炮了,什么原因?

 

刘:他这个炮放得也不厉害,真要厉害到反对共产党,那打成右派也不冤,可他没有。应该说他其实一直是拥护党的,包括他的散文、戏剧都没什么问题,所以说这些都是冤案。

 

张:那在您的阅历中,有哪些真正对此有深刻反思,真正不冤枉的右派?

 

刘:政治上,我原来以为是有的,但看了章和的书,你也看到了吧,原来这些情况我们还不了解。从文艺界接触的人说起来,内心深处有反感的,不满意党的,想要翻天的,也不是没有。我们平时也多少感觉到一点,但要说具体的东西呢,好象也没有,要有的话当时我就检举他了,呵呵。我周围朋友里打成右派的,没有一个不冤枉的。

 

张:这种对党的相信,绝对的拥护,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比如说,对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于“赵树理方向”的号召,文艺工作者内心的震动和响应,真有历史文献中叙述得那么强烈吗?

 

刘:那是有,真是有。我晚了点,不在延安,在重庆看到讲话,我都激动得不得了。那时候啊正是毛威信最高的时候,太高了。解放后,再一造神,那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百分之百地相信!

 

张:那种兴奋和激动,您现在回想起来,更内在的原因到底有哪些方面?

 

刘:我以前没想到,从来没想到工农兵啊,我们要改造啊,这些问题都是全新的。一说到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啊,我想想当然是有动摇的,说得有道理啊。他说的都是新的,一种新的思想,眼睛向下看看,马上出来了《白毛女》,出来了《李有才》,出来了《黄河大合唱》,好作品都出来了。你再看看蒋管区里,真没什么好东西出来。刚解放的时候,也没光说这些好,还提倡民族化,要发掘遗产,都还是两面在做工作嘛,当时又有《野猪林》,又有《秋江》,新旧都有啊。那是好,应该拥护的,一直到五三年以后,“为政治服务”又强调起来。可以说五十年代上半期还是比较正常的,到五十年代后半期越来越厉害,还有反右。

 

张:以前在访谈中也听别的老先生说起,第一次听到《讲话》,其实是有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在内的,这对知识分子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关,因为精神状态是要靠内心价值观的确立支撑的,这种改造的要求对知识分子无疑是很大的打击。那么,对于内心的价值观而言,打击的力度和重建的信心,如何在这种震荡中达到平衡?

 

张:一个是原则上的,不是讲道理,而是就相信党;一个是确实看到这个思想有成果,有作品,这是更有说服力的。不象现在,现在因为过了五十多年了,大家就可以发问了,怎么没出个曹禺啊?回头想,你说旧的,最了不起,就说梅(兰芳)吧,从鲁迅起就是两面的,两面都批判的。我们有许多进步作品,也发掘出旧社会不重视的传统作品,这是我们党已经做到了的,当然就相信了。有些批判,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比如批判武训,五二年的文艺整风,就是觉得小资产阶级应该改造,我就是相信的。因为其实我们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边,这个环境的复杂性,包括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确实是看到了的,当然相信要改造的道理。

 

张:您说因为生在资产阶级环境中,看到里面的糟糕,有助于转到更革命更进步的立场上来;而对于民众生活还看得少,更愿意看到正面的东西,或者说把正面的重新提上来了,对劳动人民身上的正面性强调得更多了。这样一来,两面力量都加强了,也就促使了知识分子的转变?

 

刘:还有,对劳动人民的苦难,也还是从解放后才进一步认识的。过去只是小资产阶级范围感受到的,只是城市里的。解放前最多看个《包身工》,接触也有限。解放后,开展诉苦运动啊,看《白毛女》啊,觉得我们对劳动人民的生活疾苦的了解更深入了一步。这个也还是党的教育,确实有效果,这也是事实。

 

张:您这么说,让我有点震动。当真正了解到民众的苦难时,知识分子内在的使命感、正义感等等,就被这么激发起来了!

 

刘:这个是的!解放前促使人进步的,常常是从个人命运,还有周围环境,看到太多问题。真正说到劳动人民,也都是泛泛地讲。解放后不一样啊,包括深入生活,到农村去,到各地去看,真正接触了,了解了,那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张:从这方面看知识分子转变,真的是从内心动力来讲的,这大概是真正的理由。对处在社会上层的知识分子而言,文化良知,社会责任,更高的道德修养和生活理想,自我期待和约束,希望施展才华作出贡献,等等。以往的研究中,讲到知识分子的转向,更多强调对政治对政策的屈从,忽略了这些更内在的动因。问题的关键,可能并不是他们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去做点什么。更大的动力,是不是内心就有这样的要求,承担苦难,帮助老百姓,或者说,选择站在劳动人民这一边?您觉得,以这样的动力投入革命工作的,比例有多大?

 

刘:应该说,开始是很大的,但后来也有变化,碰到个人得失了,就难说。开始革命是非常真诚的,革到一定程度就变化大了。应该说,我觉得,老区不太熟悉,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从知识分子来说,绝大多数是真诚的。

 

张:这些人作为社会的文化精英,解放后在各个层面担任领导工作,对内心的这种真诚,正面作用和负面影响,您怎么看?

 

刘:这要看条件,具体条件。一个是个人素质,一个是环境。其中,领导是相当重要的条件。碰到好的领导,或者坏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但基本上还是看自己的素质。

 

张:保持信念,保持真诚的想法的,对您个人而言,主要力量在哪里?靠什么支撑呢?

 

刘:我?主要是理想吧,我是很坚持理想的。包括环境改变,甚至“文革”,我都还是有所坚持的吧。要从个人得失看,那是有得有失。要说碰到好的领导我就跟着走,那也不一定。真正能够支撑自己的,主要是忠于自己的理想。既然自己有了理想,而且这个理想也并不完全是乌托邦,我觉得就应该坚持下去。当然,现在有人宣告,我跟理想主义告别啦。太理想,确实会有些问题,比较遥远,会有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社会还是在进步。可能理想还远得很,但还是一步一步在往前走。

 

张:是啊,那我能不能再追问下去,您说的这个理想,具体是指什么呢?

 

刘:要我说也简单,从参加革命到现在,主要就是公平。当初参加革命,就是觉得那个社会不公平。现在对社会有许多不满意,也是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总的说来社会比以前应该是更公平了。这我相信的,一步一步走吧。

 

张:公平,这是社会政治理想。那么,您是从事文化工作的,文化方面呢?

 

刘:文化啊,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全民的文化素质的提高,这就是我的一个理想。现在中国人的一般的文化素质实在是太低了。最简单的例子,公交车上让座,有许多人,看到老人颤颤巍巍站他面前就是不让……唉,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张:您是说,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除了自觉意识,还是要有面对社会整体状况的文化政策,总之是要靠国家政府的主导力量来推动?

 

刘:那当然,所以我总觉得现在工作做得不够,很不够!

 

张:不管时代和社会怎么变,国家都应该承担提高全民政治、文化素质的责任?

 

刘:这个是啊,一定应该是这样啊。国力强,军队强,这些当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国民素质啊,文化是最重要的啊。

 

张:就拿这个理想来衡量,您觉得五六十年代做到的程度,和目前做到的,怎么评价?

 

刘:这个有点难说。五六十年代强调政治比较多,当然,政治的提高,也是一种素质的提高。现在不是那么强调政治了,强调市场经济什么的,没有了当年那种严酷的政治斗争的影响,这个当然是现在好的地方。我是觉得,现在很突出物质利益,但在文化、精神方面的物质力量反而更弱了,国家投入太少,太不够!

 

张:那时候国力比较弱,照理说物质上的投入更困难,为什么给人感觉相对要强些,现在社会发展了,怎么反而会更弱?

 

刘:可能也是物质原因。人口更多,需求更大,这就更难了。这个里头也复杂,你比方说,从前啊,一个命令下来就大力推行了,现在不行了,会有各种阻力。

 

张:那您觉得现在保持这种理想的人还多吗?

 

刘:不知道,不知道,应该是有的。

 

张:我在上海听某个领导开大会时说,有个现象让他很困惑:“人民生活明明比以前好得多了,可以说是到了最好的时代了,为什么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度还不如五六十年代,对生活的满意度也远远不如从前?”

 

刘:呵呵,在北京,你一坐出租车就听到司机在骂。一个呢,现在中年以下的不太了解历史和国情,没有具体参照;一个呢,现在有新的贫富不均,距离太大,这个很伤人啊。一般群众比过去生活是好了,有提高,但问题也更多。比方讲,现在有些阔的,就比过去阔的更坏。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困惑的。老人越来越少,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了解过去。你比如说,年轻司机常常说毛泽东时代好,呵呵,他是没赶上那个时代啊,道听途说啊。

 

张:这里有没有其他原因,人们为什么怀念五六十年代?是不是确实更加公平?还是受大锅饭、平均主义的影响,留下了某种错觉?

 

刘:恐怕从前的平均主义是有点影响。那个平均主义是针对解放前的贫富差距来的。你拿剧团里的来说,大角和那些个苦哈哈的底包,收入相差上百倍哪。解放后,一二十倍最多了吧,那思想状态当然不一样了。总之,那个背景不一样。现在又出现这种情况了,太悬殊了。

 

张:近年来,社会变动大,抱怨多。您看这次会上的发言,特别是名演员,脾气更大。您以这样的平常心看问题,反而很客观很清醒,不容易。

 

刘:呵呵,这也难说。这几年朋友们都还惦记我,事情多,有活动都想到我,照顾我。你比方说,如果有事情应该找我的为什么没找我,那我心里也会动一动。当然我也无所谓,没找更好,我可以在家休息,但说实话我心里会动的。

 

张:我想这个也跟您的使命感、责任感有关吧,所以一直在关注文化状况,关注戏曲命运,还是有强大的内在动力啊!

 

刘:我现在没有动力了,本人心态,什么都来不及了,看一看吧,能说就说,不能说就算,尽力而为吧。许多问题需要做调查研究,我现在已经没这个精力了,也就现成的想到哪说到哪。想写要写的东西很多,但很多问题没有充分的材料,只好不写了。

 

张:是不是可以找助手?

 

刘:这个就是个人习惯,我写东西不习惯别人帮忙找材料,从来都是自己找来自己写。

 

张:一般做领导的都是有人帮着写,很少亲力亲为的,你这种习惯怎么能保留到现在呢?

 

刘:我从来都是自己写,作报告也都是自己写。我原先就是从文艺工作者出身,习惯了自己这么写东西。

 

张:象您这样,看问题比较客观,有反思的意识,那也会把经验带进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中吧?

 

刘:也不一定自觉的。有些东西自然会联想到。现在苦恼的是记忆力不好,很多事情忘记,想不起来了,有时写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什么事没说。前一次到上海,我在沪剧院,听他们谈起招学生的事情,都说现在小孩子上海话地道一点的很难找了。整个社会生活都是这样了。我是觉得,这个不奇怪,为什么呢,语言的融合交汇,方言的逐渐衰退,很正常的。从前有那么多方言,也是跟当时的历史条件有关。今后的文化发展是要走融合的路子。地方戏,几十年之后也是要合流的了。为什么沪剧、锡剧、甬剧不能合起来发展成个新的滩簧戏?当地人听得出是上海话、宁波话,让北京人听就听不出来了。语言相近,音乐风格相近的剧种应该合流,这是我的一个基本想法,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看到的。上海人现在说起话来,说着说着就夹两句普通话,这很自然的。

 

张:是啊,社会生活的变迁带来了文化上特别是语言方式的变化,地方戏也大多加剧了城市化的趋势,包括发音。譬如,原先沪剧最有名的丁是娥,唱白中的本地口气都还在,很土也很亲,一上来就有那种隔壁大妈大嫂的感觉,生活气息浓厚。而现在的中青年演员,马莉莉啊,茅善玉啊,给人感觉都越来越洋气了,那就很不一样了。您说的地方戏合流,这个很值得讨论,相对近的也许可以适当融合。但这样的思路如果走极端的话,戏曲都会向话剧靠拢,现在有些话剧导演被请去执导各种地方戏,地方戏的特色逐渐弱化,演出风格都在趋同,这个问题还是很让人担心的。

 

刘:那当然。但这里有些具体条件。比如,梨园戏和蒲仙戏,就是合不起来,语言相差太大。四川戏本身就是五种声腔合起来的,成为川剧,以前各唱各的,现在以高腔为主,也唱梆子、胡琴、谈腔。湘剧也是好几种合成的,那么湘剧和花鼓戏为什么不合?完全可以试试看嘛。秦腔和眉户,还有碗碗腔,通常演员三种都会唱,语言还是通的,但还是三个剧种,为什么不合呢?说是得维持剧种的尊严,比如京剧得姓京。这里,最主要是语言,语言问题通了,音乐家做起来就好了。你比如说沪剧借个锡剧的调,总比你硬编个新调要好得多吧?

 

张:这倒也是。对了,我看这些观点很实际很具体的,跟您长期实践有关系吧,行内人怎么看待您的意见?

 

刘:呵呵,这我也是尽力而为吧,我管我说,有的能听就听,没用也没办法。

 

张:那现在象您这么思考写作的还多么?



 《刘厚生戏曲长短文》书影


刘:不多了,像北京的刘乃崇,这次会议名单上有,怎么没来。

 

张:来了来了,讨论时就在我们那一组,老太太也一起来了。

 

刘:他跟我一样,话剧出身,搞戏改很早,京戏他比我懂得多,到现在还在做。上海主要是我们这第一批的人,象吴宗锡、鲍世远、应耐良、汪培等等,他们大多解放前不熟悉戏曲,都是解放初期才开始这个工作的。

 

张:当年共事的老戏改们,现在还有联系么?交流机会多不多?

 

刘:有一些。北京的活动比较多。上海的也经常见面,因为他们有个聚会,半个月就能见见,喝茶聊天,都是老同志,我也常去,在剧协。

 

张:至今保持这种生命活力和文化理想的人,您这辈人中间,还多么?

 

刘: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应该有吧。其实这也是个物质性的问题,要看客观条件的。老了还能关心社会,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的。

 

张:关于戏改的实践,文献资料还不是很多,老同志啊老戏改啊是否想过再多写点,把更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留下来?

 

刘:我也想写的,一个是眼面前事情太多,一个是觉得写了也没多大意思。

 

张:怎么会没意思?

 

刘:过去的就过去了,总结经验,总结了谁看啊。

 

张:给我们后人看哪,无论是做研究的,搞实践的,都需要。

 

刘:呵呵。说实话,现在我也没有能力找来材料好好写了,回顾性的倒也写一点。比如说,我怎么看周信芳的戏,最近就在考虑写文章。还有,抗战胜利六十周年,重庆那一段的话剧活动,我参加了不少,演员导演什么的我都做过,也看过不少好戏,比如郭老的《屈原》,这些应该要写下来。别的一般的,就顾不了许多了。



按:指戏改运动中的禁戏《大劈棺》、《纺棉花》。

按: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提出“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相结合、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号召,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在民族主义立场上的“中国化”与“民族化”的文化主张和指导思想正式形成。1939年起,从延安及各抗日根据地开始,到国统区,陆续展开了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其间,1940年初毛泽东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收入《毛泽东选集》时题为《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

按:建国后,田汉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事业管理局的局长。

按:蒋健兰,也是戏曲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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