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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来目睹中国思想文化之“怪”现状(一)

2016-06-17 李北方 行走与歌唱

李北方按:本文是同名演讲的文字整理稿,我特地把总字数控制在了两万以内,因为这是微信文章的字数上限。无奈全文怎么也发布出来,也不告诉我哪个词是敏感,只好先尝试发第一部分,余下的再试着发。我觉得连载的方式不好,这么快的生活节奏,谁有空追文章连载呢?但连载是被迫的,如果能多骗点赞赏,那倒也是塞翁失马了呢~



同学们,晚上好。我到高校讲座好多次了,北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来过两次的。前一次也是知行学社邀请的,在一个小一点的教室,谈了一个小一点的话题。咱们现场写的讲座题目是“近三十年来目睹中国思想文化之现状”,但我一直以为定的题目是“近三十年来来目睹中国思想文化之‘怪’现状”,我也是按照这个思路准备的,想讲得散一点,讲得怪一点,题目里虽然没有这个怪字,但还是往怪里谈吧。

以前我做讲座,总想把问题讲得有逻辑一点,从一说到二,从二讲到三,最后得出结论,就像写文章一样。但这个方式不是很好,因为大家听的时候会走神,一走神就跟不上了,就觉得没意思了。我就曾经把小朋友讲睡着过,我自己也在反省,干脆今天就讲得散一些试试,大家记住多少算多少,如果其中有一个半个你感兴趣的点,自己回去看书。我自己有一个文集,《北大南门朝西开》,我的文字会表达得更完整一些。当然还要读更多的书,讲座只是一个补充,重要的还是读书。大家知道为什么要好好读书吧?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当然对,不过这不是我们90后的语言,我们90后说,“人丑就要多读书”。我建议大家每天要“三省吾身”,早晨、中午、晚上,都要照照镜子,盯着看一会儿,然后呢,哇,吐了。怎么办呢?赶紧滚去好好读书,那么丑还不好好读书,这孩子就没法要了。


接下来我们就进入今天的主题,谈谈三十年来思想文化领域的群魔乱舞。我做了一个归纳,把一些有影响力的思潮归纳为几个“邪教教派”。我不是个学者,所以不求严谨,如果有点启发性,就不错了。当然了,说“三十年来”就不严谨,三十年前我还小,从那时候就开始观察是不可能的。

金钱教

近三十年社会文化中影响最大的思想教派是什么呢?我认为是“金钱教”。就是拜金,已经到了很畸形的地步,也可以叫“资本教”。二者意思相近,但也有区别。


我们中华文化其实是一直很重利的,而且自古以来商品经济一直比较发达,明朝的时候有十大商帮。大家看过《乔家大院》的话,就会对山西土财主做生意的厉害程度有些印象,都能把武夷山的茶叶贩到恰克图去。中国人一向是很爱钱的,大学时我们系有个魏老师,很能侃。我记得他说过,你去看希腊神话,那个奥林匹斯山上,哎呀,乌央乌央地坐着一大堆神仙,但数来数去,就是没有财神。财神大概是个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能说明中国人多看重财富。但是,在传统文化里边,还存在着一个对财富崇拜的制约机制,最明显的就是“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层,它把商放到最低的位置。在某些特定的朝代,还对商人的权利做出限制,比如商人不能穿绫罗绸缎,有钱也不行,穿了是犯法的。但这只能起到一个制约作用,有钱的商人会不会通过财富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尊重以及别人的羡慕?肯定会的。社会等级中地位最高的是读书人,有些读书人可以做官,但也有些读书人一辈子都做不了官,当一个穷秀才,活得挺辛苦的。这种社会分层说对他们是一种补偿。读书人掌握笔杆子,对商人是有贬低的。“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是白居易的诗,这里面大概也有羡慕嫉妒恨吧。穷读书人还可以YY一下,编点故事,说什么男人只要有才华,哪怕穷,也会有漂亮姑娘看上你。如果现实实在太残酷,还可以让妖魔鬼怪看上你。出去苦哈哈地奔生活,回来一看,哎呦,桌上怎么有饭菜,原来是画上的姑娘下来了,要么就是狐狸精、蛇精什么的。大家不要轻看这个,商人有钱,有经济资本,肯定会获得相应比较高的社会地位,那文化资本就得给读书人,不能赢家通吃。我觉得,传统社会的财富观是比较辩证的

新中国时期头三十年不用多说了,那个时代是非常注重搞经济建设的,也取得了非常巨大的成果。但同时也讲集体主义,倡导生产性的文化,对财富的追逐不以我们惯常的那种膜拜金钱的方式表达。为了批判个人私心,还说过一些“越穷越光荣”之类的过头话。这要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在社会主义的脉络里去理解,不是公知曲解的那么简单。

从改革开放开始,对金钱的看法有了改变,张维迎还写过“为钱正名”之类的文章。80年代开始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那个时候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主要还是通过勤劳致富的,除了少部分权贵、太子党;典型代表是“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大家对这样的致富没什么意见。而对那些通过关系发财的,社会抱以强烈的抵制,这是80年代社会运动持续不断的原因。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邓小平南巡之前的三年,整个社会是非常压抑、非常沉闷的。这段时间里的一个显著变化是,社会上的理想主义氛围消失了。有个知识分子说过,自从被当头打了一棒后,我觉得对这个国家的责任就到头了。这里说的当头被打了一棒不是比喻,是真被打了一棒子。但社会的能量不会消失,被压抑后只会寻找新的突破口。邓小平把盖子揭开了,告诉人们可以去释放自己的激情和活力了。释放到哪里去呢?政治上不行,大家也没兴趣了,得释放到挣钱上面去,搞经济。

在那之后,整个中国社会就变了一个样子,大家前仆后继、你追我赶地挣钱,财富也迅速地冒了出来。就中国人的财富观而言,可以说就进入了一种非常奇怪、非常病态的阶段,金钱成了一种价值观,而且是最高的一个价值观。禹作敏写了一首打油诗,“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这是一个精辟的总结。中国人喜欢钱,但金钱成为价值观本身,大概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一个人的价值实现得怎么样,就看你有多少钱,心灵美不顶用,不能折现就不顶用。大家去看,今天的英雄人物都是所谓的财富英雄。王思聪号称“国民老公”,马云号称“国民干爹”,官方树立的郭明义等典型,谁会拿他们真正当回事呢?也有人追捧那些小鲜肉的明星,但为什么追捧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人家能吸金,不是因为他思想有多深刻。

伴随着民间对金钱的狂热,文化界也兴起了对金钱的崇拜。知识分子最没有品格的地方就体现在这里了。你总要承认“赢家通吃”的社会是不好的,总会有一些穷人,你总要给他们一些活着的盼头。头三十年,我们看那个时期的文艺作品里面的底层人物,都是高大上的,虽然他们很穷。那个时候谁受贬低的呢?是资本家、知识分子,但是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的,被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人家还是得实惠的。老百姓呢,苦归苦,至少觉得自己是受尊重的。但92年以后,情况变了,大家不但追求金钱,而且崇拜金钱。那些无良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们,搞出了一种赤裸裸的金钱崇拜的文化。我觉得最典型的,是头些年常用的一个房地产楼盘的广告语,某个小区是“高尚住宅区”,我相信大家都听说过这个说法。高尚跟高档不一样,高档用来形容一个商品贵啊、质量好啊,高尚是形容人的道德品质的。某个小区大不了是个高档楼盘,怎么还成了高尚小区、高尚住宅区了呢?住在高尚住宅区里的人就高尚吗?我不知道这个广告词是谁创造出来的,说不定就是80年代的诗人。在80年代诗人是很时髦的,你哪怕很穷,穿得脏兮兮的,只要会写诗,就吃香。孔庆东的文章里写过,经常有些目的单纯的或者目的不那么单纯的女同学来敲诗人的门。92年以后,诗人不行了,他们都干嘛去啦?改行写广告词做文案去了。这些人能把诗写好,也能把广告词写得还不错,吹捧资本家是有一套的。所以说啊,知识分子一旦不要脸起来,那是真不要脸,对资本家的服务叫一个贴心。“高尚小区”这个说法传达出了一种宗教化的情怀,告诉你要好好挣钱,有钱了,不但能活着住洋房,死了还能上天堂。为什么能上天堂?因为你是高尚的啊。


民间有这样的文化也就罢了,麻烦的是它对国家的意识形态产生了非常深的影响。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管白猫黑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成了国家的主导意识形态。一个国家、一个执政党把金钱写在旗帜上,这好像是古今中外亘古未有的事情。国家要不要关注经济发展?肯定是要的,但旗帜上应该写着自己的价值观。就这一点,我们做得不如美国,不信你去留意一下,美国总统每次发表演讲,都喜欢吹,对吧?但你看人家怎么吹?从来没有吹过美国GDP全球第一,也没有吹过美国人均GDP全球第一。吹经济繁荣的时候,也会归纳成价值观的语言,为什么会繁荣?因为自由市场。

大众文化里鼓吹金钱崇拜的东西就多了去了。我觉得最典型的样本是赵本山的《乡村爱情》系列,这个东西土,表达的也直接,我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这个问题,叫《赵本山的两个图腾》。两个图腾是两个“长”,董事长和村长、乡长或者别的什么长,一个代表权力一个代表金钱。在生活中,人基本上是不会称呼公司的董事长为董事长的,一般叫某总,比如见到王大拿,叫王总就好了嘛,但在赵本山的电视剧里面,他手下人见到他一定叫董事长。更夸张的是,他跟别人打电话的时候会说,“喂,我是董事长啊……”正常人都不这样说话的,他这么干,是刻意强化这个东西,因为董事长是资本的化身,是一种象征。相应地,在文艺作品里边,对底层人民的表述完全是反过来的。我上一次来北外讲座,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当时以几个电影为例,讲了今天的文艺作品是怎么塑造穷人形象的,就是穷人不但穷,道德上也是低下的。这是一种非常有意识的行为。

对财富的崇拜真地像邪教一样,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那些无良文人还觉得不满意,觉得不够,所以老批评说中国人仇富。仇富是一个伪命题,但你批驳了他们,他们也假装听不见,然后接着胡说八道。忽悠中国人有仇富心理的,最起劲的大概要数茅于轼了。一晃十来年前了,茅于轼写了一篇谈仇富的文章,在网上被骂惨了,于是博客中国召集了一个会讨论这个事,我去参加了。我当着茅于轼的面,说,你所谓的老百姓仇富的话是不成立的。我举了当时在NBA正如日中天的姚明为例。姚明一年的工资是一千七八百万美元,加上一些广告代言,他的年收入是以亿计的。姚明是不是富人?肯定是啊,但老百姓仇恨姚明吗?老百姓不仇恨姚明,老百姓都爱死他了,他是我们的光荣啊。老百姓仇的是什么东西?仇的是为富不仁,仇的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仇的是权钱交易等等。我说,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你不会不懂,你写这样的文章是懂装不懂,是故意的。网友骂你茅于轼,我觉得骂得挺好的,应该骂,网友骂你证明网友还不糊涂。如果哪天没有人骂你了,老百姓都觉得你说得对,那我们国家就彻底完了。最后我说,我引用鲁迅先生在《论雷锋塔的倒掉》里的最后两个字送给你:活该。这是我当着茅于轼的面讲过的,讲得不清楚吗?难道他是个笨人吗?他不笨,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老不死的还在讲中国人仇富。你有什么办法呢?


资本崇拜是金钱崇拜这枚硬币的另一面,相似,又有所不同。钱不等同于资本,钱只有投入到生产,起到无偿占有他人劳动的功能时,才是资本。无良知识分子们在鼓吹金钱崇拜的同时,也鼓吹资本崇拜,最起劲的也要数茅于轼了。他经常讲什么劳动未必创造财富,资本才创造财富;什么有了企业家,财富就冒出来了;什么资本家创造了多少就业,养活了多少工人,等等。其实,到底是谁养活谁的问题,一百年前就讨论清楚了,形成共识了,“劳工神圣”的口号是响彻中国大地的。但他们想把这个公理给翻过来。

这些无良知识分子啊,也不知道他们对资本家的跪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个问题我不能再多说了,再多说脏话就要骂出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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