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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平庸时代的反抗者

2017-01-15 李北方 行走与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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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我早晚会好好谈谈凤姐的,但之前一直没想好是什么时候。近日,凤姐的一篇《求祝福,求鼓励》成了2017年第一篇网络爆文。一开始,很多人受感动,从文中找到了共鸣,于是转发、打赏;从昨天(1月13日)开始,舆论开始有转变,“正能量”出手了,翻出凤姐当年的出格言论,和为了拿美国居留权而跟一些敏感组织混在一起的往事,把她说成“卖国求荣”型的小人,加以声讨。

今天(1月14日),凤姐做出了把该文获得的20多万元赞赏金全部捐献出来的决定。但不久之后,舆论又转向凤姐被代笔,背后有团队操控。

又是一件不大的小事在公共空间引起如此激烈的对立。只好说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这是社会撕裂的明证,是社会撕裂的反映。

是我来完整地谈谈凤姐的时候了。我首先要说的是,我认为以上这些都不太重要,凤姐是个小人物,至今也是,这起事件是个小事,我们应该以小见大,思考一下现象背后的问题。



凤姐是一个丑角的形象走入公共视野的。我看到当年她在发征婚广告的事,也跟大家一样,当一起普通的网络炒作事件围观,从中寻找笑点。我get到的点是,跟凤姐开出的征婚条件一对比,我竟然不够格,她要北大或者清华的硕士,而且得是本硕连读的,当时我的学历还停留在北大本科,专业也不是经济学。后来,我虽然到LSE混了个硕士文凭,但严格地说,还是达不到她设定的标准。而且,凤姐到了美国后,征婚条件变成非亚裔了。总之,我离凤姐的标准越来越远。


于是,我时常跟人开玩笑说,连凤姐的征婚标准都达不到,这是我遭受过的最沉重的打击。

2012年初,在看到凤姐的一条微博后,我改变了对凤姐的看法,而且立即把那条微博保存了下来,当时我就确信,一定会有需要在文章中引用这段话的时候。

一年后,在一篇题为《经济的人和人的经济》文章中,我真的引用到了,我这样写道:

经济生活及其支撑的社会生活是生命质量的支柱,一个在孤独中为生存而疲于奔命的人,难以发展更高的精神追求和高效地参与公共事务,也就不可能实现人生的意义。

如今,我们都生存在一个被称为市场经济的体制中,普通人的命运主要由市场来决定,而不是其他因素。而在市场环境下,个人的经济生活状况首要地取决于他与生产资料结合的方式——是占有资本,还是只能向资本出卖劳动。对那些缺乏技能(技能的获得是需要成本投入的)而又天资普通的人而言,市场游戏可以是极端残酷的,因为资本主导的市场经济总是创造性和破坏性并具:它创造机会把一些人吸纳进来,同时也在破坏一些人旧有的生存方式后将其排除在外。你必须拼命挣扎,才能将头露出水面。

“凤姐”(罗玉凤)是一个靠自我炒作而为人所知的人,绝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行事乖张,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偶尔她会袒露心声,表达不为人所知的内心感受。2012年1月17日,她发了这样一条微博:

“……我从小家境贫寒。因此失去公平的教育机会。在上海打工时,常常失业(失业不是很平常的事么?),而我没有失业救济(哪个中国人有失业救济?),每当有老板对我说明天你不用来时,我就想我是不是要饿死了。我常常活在被饿死的恐惧中。没人判我死刑。而我却会因为丢工作而失去生命权”(原文如此)。

寥寥数语,把一个底层人物的辛酸和苦痛表达得淋漓尽致。她描述的这种状态,绝非特例,无数的人有过与“凤姐”相通的体验。通过“炒作”,她至少部分地改善了生活的境况。“凤姐”是一个熟悉并善于利用社会规则的人,是这个平庸时代的反抗者。


该微博的截图在此,可以看到,我在引用时使用省略号代替的是“我非常憎恨中国的制度”这一句。

因为是正式发表的文章,这样的话不方便出现,只好省略。而且,被略去的这句话说的也不对,这种制度不是“中国的”,而是野蛮资本主义的,中国只是引进了这一制度而已。这一制度的核心是用饥饿和不安全感驱使人,让人最大限度地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读一下经典作家对野蛮资本主义时期的论述,就知道,工人的工资曾经被压低到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的水平上,是根据面包的价格制定的。一天不劳作,一天就没有饭吃,所以只能拼命地干活。

凤姐这条微博所说的,正是以个人在市场社会中浮沉的生命体验,印证了马克思、波兰尼等大思想家的论述,而且文字朴实,情真意切,让人感觉得到那种漂泊无依的痛。

在那之后,我对凤姐刮目相看。时而,她会在微博上写下一些很锐利很有见地的话,但多数时候,她装疯卖傻,保持着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小丑形象。但我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求祝福,求鼓励》一文中,凤姐说道,“从我到上海开始,我一直在和某种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无可名状的规则较劲,这个过程已经小十年了,我的青春,我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在里面了”。这句话触动了很多人,凤姐在与之较劲的规则是什么呢?不正是野蛮资本主义主义和恶性市场经济的规则吗?谁能不为之所影响,宽泛地说,绝大多数人是这种规则的受害者。

凤姐的炒作,是对这种规则的洞悉和利用。这不是个眼球经济的时代吗?那就制造点吸引眼球的事情给你们看。这不是恶俗的时代吗?那就制造一个审丑的事件供看客围观。借此,她获得了一些回报,用我的话讲,实现“将头露出水面”的结果。

凤姐使用的手段是恶俗的,但我没办法责怪她,因为她是实打实的弱者,是标准的“矮穷矬”,是24k的屌丝。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在这样糟糕的社会环境下生存下去,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三长两短,比如遭遇一场疾病的打击或者其他意外,她很容易就被淹没了。



《求祝福,求鼓励》相当于凤姐对个人生命历程的一个简单回顾,文笔质朴,感情真挚,总之写的不错。其中,有她对生活的感恩——虽然生活困难,母亲和继父还是供她上学,念了师范,拿到了大专文凭;也有生活带给她的压力和压抑——从小就被邻近的国企的孩子们看不起,师范毕业有了一份农村教师的工作,但收入低,想成为城里人,于是辞职去上海,直至去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美国。

这一切,用凤姐自己的话,是不认命。不认什么命?不过是那个只有拼命挣扎着才能探头呼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市场的洪水吞没的命而已。

不认命的结果又怎样呢?到了美国,拿到了美国的永久居留权(绿卡)。但拿到绿卡不表示就融入了美国社会,更不要说主流社会——美国的主流社会是那些国内知名高校毕业、到美国念博士、再留在美国工作的第一代华人移民也难以进入的。凤姐在美国只能做些修脚、美甲之类的最低端的工作,这从最世俗的意义上也算不得成功,更不足以让凤姐成为励志偶像。

凤姐说,到了美国才感觉到,终于不会被饿死了。我不了解美国底层人的生活情况,可能只要勤劳、愿意吃苦,就能有一份工作,而且工资水平较中国要高吧。但未来会怎样呢?到美国打工,生活会好一点这种状况无非是因为两个国家的发展水平还存在差距导致的,但这种差距在缩小,而且总有一天会消失,乃至逆转。美国为了“再次伟大”,可能在经济上会采取更加自由放任的措施,过去积累下来的一些社会主义的因素(比如最低工资)可能被取消,在特朗普的带领下,重新出现排华潮也不是不可能的。

国内还有无数个跟凤姐的情况差不多的在洪水里挣扎的人,他们甚至没有凤姐那么“幸运”,还在跟命运(那个隐秘的规则)较劲的过程中,当然有的已经认命。所以,问题的根本是,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来制约人,把那么多人压制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凤姐说,她一直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有什么不对吗?没有,谁都可以有、也应该有上进心。问题就在于,为什么“城里人”就要比“农村娃儿”高贵。原本,我们国家可以不是这样的,不信看看毛主席的《论十大关系》。农业、轻工业、重工业应该协调发展,沿海和内地应该协调发展,这是目标,沿着这样的方向走下去,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内地还是沿海,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区别,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找到自己的生活意义,不需要跟那个所谓的“命”没玩没了地较劲。

可是中国走了另一条路,摧毁村社组织,瓦解内地已经建立起来的工业基础,把人往沿海驱赶,加入全球化的分工体系,为全世界(尤其是美国)而生产。人,在这个过程中成了这种发展模式的肥料。凤姐与之较劲的那个规则也好、那个命运也好,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有“正能量”的人士说,凤姐宁可去美国给人修脚,也不愿意在中国当人民教师。话是这样说,但乡村教师的情况好吗,是个有尊严的工作岗位吗?乡村教师是所谓的公益慈善人士最喜欢介入的领域之一,马云在微博上的ID就叫“乡村教师代言人-马云”;他们怎么不去替国企着急呢(国企不是没有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不但不替国企着想,还想方设法要把国企搞垮。只要这样逆向思维一下,就能略微想明白一二。

我们没有必要、当初也不应该去主动制造那个“规则”,那个命运的陷阱,然后让普通人去跟他较劲、挣扎,这是社会主义的反面。真正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从凤姐开始思考的话,这里才是目的地,何必去苛责一个只是为了求得一点生活上的安全感的普通到再也无法普通的人?

历史无法假设,但如果沿着《论十大关系》指明的方向走,凤姐仍然是会是社会中的弱势,这是她的先天条件(身高长相)决定的,但她不至于那么煎熬,罗玉凤就是罗玉凤,不会成为后来的“凤姐”。



原本,凤姐只是装疯卖傻,保持热度,到了美国后,她说话的风格有改变,语气中多了公知的腔调。在动车事故后,她在微博上发过很过分的话,很多人因此认为,她无法被原谅。

《求祝福,求鼓励》一文爆红后,有人还翻出她参与某些组织的活动的照片,以说明凤姐是个为了绿卡不惜背叛中国的人。

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大概是2007年,我得到了一个到多伦多参加某国际会议的机会,会议结束后,我去蒙特利尔转了一圈,一个同学在那里定居。在同学的指导下,我到一个论坛找到了拼车信息。来往两个城市之间的华人,会带几个人,挣点油钱。

跟我一块搭车的一个人,随身带着一个油漆桶,干装修的,我就跟他聊了聊。他是福建人,来自那个著名的偷渡之乡,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操作的,他告诉我,花些钱,有人会把手续全办好,到加拿大落地后,把假护照什么的一扔,直接申请避难,理由是因为练那个什么功,在中国受到迫害。

那个地方的人以这种方式出去的很多,新来乍到的有老乡接应,每个月到有关部门报道一次,其他时间就可以打工挣钱了。

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新奇,后来从中悟出一个道理,那些以政治避难的方式呆在外面的人的话,基本上是不可信的。那些朝鲜出来的所谓“脱北者”描述的朝鲜国内情况,当然也不可信。但另一方面,对那位以这种方式跑出去打工挣钱的老兄,有没有必要扣什么给中国抹黑背叛民族之类的大帽子呢?我想,也不必吧,只是普通人想讨个生活,过得更好点,等钱挣的差不多了,他们还会回家乡盖房子养孩子的。他们选择了他们熟悉的办法,凤姐走了她可以走的路。

凤姐的路径可以称为“政治碰瓷”。我不同意她所学舌的那种公知腔,也不欣赏她的做法,但我仍然无法做到去责备她。相反,看到凤姐那么说话和行事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如凤姐这样的屌丝,天然应该是党的支持者和执政根基,党本应是屌丝的救星,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中国本应是矮穷矬的天堂,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现实是完全反着来的?责任到底应该算在谁头上?我一年多以前就这么说过。

可是,有些“正能量”不是这么说,他们指责凤姐,要凤姐为“笑贫不笑娼型社会”负责,这就莫名其妙了。难道凤姐这样的人有能力把中国变成“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吗?不是的,是那些肉食者把“笑贫不笑娼”搞成了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让凤姐这样的屌丝即便辛勤劳动也过不上像样的日子,才有了凤姐的“反抗”。还有不知道多少人不懂得怎么反抗,稀里糊涂地就成了所谓发展的炮灰。所以我才说,凤姐是这个平庸时代的反抗者。

这些所谓“正能量”是党的标准的猪队友。等到把凤姐这样的矮穷矬都推到对立面的时候,党就成了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了。我觉得,党现如今最大的敌人不是右派也不是推墙党,而是以张维为同志为杰出代表的猪队友们。

凤姐这样的人(至少在表象上)为什么会走到对立面,应该成为领导干部集体学习时的一个议题。从这里开始,好好反思一下,错误出在哪里,应该怎么纠正。如果需要,我毛遂自荐担任讲师。



有人可能会说,你不是声讨“刁民”吗,怎么对凤姐这么宽容,是不是真的暗恋凤姐啊?

两个原因。第一,凤姐并没有实际地损害任何人的利益,这和通常意义上的“刁民”不同。凤姐的所作所为不是正面的,但我不信其负面作用会比靠色情博眼球的“兽兽”之流或者海天盛筵之类的更大。更重要的,凤姐只想以此获得基本的生存上的安全感,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所谓名利。

第二,凤姐是实实在在的最底层,低到无法再低了,矮穷矬占全。哪怕还有一点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也不该把棍子打到这样的人头上,她有错,但追究责任的话,也要最后才追究到她。

相反,我对那些占了便宜还卖乖,比如一边开着大排量汽车一边抱怨雾霾,然后还千方百计辩解机动车不是雾霾主要成因的猥琐的中产阶级,是毫无宽容的。



再举毛主席的例子。延安老农对主席破口大骂,主席知道了,没有生气,而是耐心探究他为什么骂人,找到原因,拿出改进措施。但对那些阴阳怪气企图翻天的右派,虽然他们说话文质彬彬不带脏字,但主席他老人家怒了,收拾丫的。

这也叫“看人下菜碟”,只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罢了。这是革命者的大悲悯。



凤姐把通过《求祝福,求鼓励》一文得到的20多万打赏全部捐出,并从此关闭赞赏功能。有人说,这是装逼,是洗白等等。

在微博上,她表示,“这张(美国)绿卡,是对我这十年的交代”一类的话并不认同,是朋友给加的。有人说,这是代笔的和被代笔的打起来了。

无所谓了,这些都不重要!别纠结了!对凤姐这样一个普通人,她生活好一些,我们只要祝福和鼓励就好。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到真正重要的问题上来吧,让我们思考和讨论,怎么才能建成一个社会,让罗玉凤不用变身“凤姐”也能过上一个有起码尊严的生活。不要把“笑贫不笑娼”的责任推给凤姐,怎么改变“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准则才更重要。

最应该思考的还是党,为什么凤姐这样的天然的党的粉丝,会去跟公知学说话?究竟有多少阵地被主动放弃了,留给敌人占领?怎么改变这个现状?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让我们为每一个像凤姐一样为基本的尊严和安全感挣扎的普通人祝福。



看着那些把凤姐当成励志偶像的小清新,和那些给凤姐扣上“叛徒”帽子的“正能量”蠢货,我就着急,于是就坐下来码字。

遇到这种争议性强而且一群人争也争不出个所以然的话题,只有我出手才能说到点子上了。想到这里,我顿感压力山大,也有一丝落寞。

最后,我又想到我达不到凤姐征婚标准的事,我越来越确定,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心理上的伤害,导致头发白了这么多。所以,凤姐求祝福求鼓励,我一脸认真地求安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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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土地上长大、生活、行走,与她骨肉相连。有一天还会归于她。就这样,我要在她的怀里一路行走,一路歌唱,没有青春,没有衰老。

我的生命上连高天,下接厚土,于行走中,便获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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