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些看起来为孩子做的事……
最近,我四岁的儿子突然开始厌学了。
他先是问我可不可以午睡时间去接他,我当然说不可以,他说“可是有一次Simon的妈妈就在午睡时间去接他了。” 过一下,他又低声说,“我真的睡不着。”
美国的幼儿园对小孩的午睡时间不强求的,更多是称为安静时间,于是我对他说,“睡不着没有关系啊,你就自己玩,不要打扰别人睡觉就好了。”
小儿不再说什么,但是接下来,早上起床后,他慢慢吞吞吃饭刷牙,磨磨蹭蹭收拾上车,到教室里腻腻歪歪不肯松开我的手,后来甚至发展到抱着我不让走,老师抱过去之后他还一边试图扑向我,一边像个刚上幼儿园分离焦虑的小宝宝一样,大哭起来。
这可不正常。要知道小男子汉两岁不到开始在这间幼儿园上学,从第二天起就没怎么哭过。
老师也说,“唔,奇怪了,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说,“他跟我要求午睡时间来接他。”
老师说,“啊,那就是了。” 老师转头面向恩宝,跟他说,“听着,伙计,午睡时间你睡不着没有关系,只要不打扰别的小朋友睡觉就好了。”
下午接他放学,老师对我说,“猜猜今天谁是第一个睡着的?恩宝!”
可是,接下来的早晨,小人儿还是不想上学,就算老师说睡不着也没有关系,如何打发那清醒却受限的一个半小时,对四岁小儿来说还是一个问题。但是他的反应,真是有些过于强烈了。他表现出无比的黯然和委屈。我的心里,也有一股暗流,涌动起来。
我像抱着一个小宝宝那样抱着他,说,妈妈特别理解你,给你讲个妈妈小时候也睡不着午觉的故事,好不好?他点点头,像个小婴儿一样蜷在我怀里,静静的听。
那是小学二年级,七岁。不知道多少人还有那时候的集体午睡记忆,趴在课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有时候能睡着,但醒过来会手脚发麻,半天动弹不得,有时候睡不着,抬一下头,刚好遇上巡视的大队委,被记下名字报告老师。
老师告诉了家长,我被罚写一份检讨。
那个时候,写检讨在我眼里是种极大的羞辱,只有做了很坏的事情的孩子才要写检讨。小孩子的价值观就是很奇怪,许多年后我想,大人们或许只认为那是份额外的作文训练呢? 幸好,罚我写检讨的是家长而不是老师,我也不用在全班同学面前读出来——长吁一口气,我还是好学生。
又一天,午觉睡不着,听到有声音,就抬头张望,恰好跟刚进教室巡视的大队委四目相对,被抓了个现行。大队委是个五年级女生,我知道她的名字,在小学生的世界,带着三道杠红袖章,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在各个教室之间巡查,遇到谁没有好好睡觉就可以记名字,坐拥与老师对话的渠道,已经是当仁不让的权威。
我天性也不是个安分的孩子。我铤而走险,不仅睁眼张望,还与权威者对话了,我对她请求,“可不可以不要记我的名字?”
她居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答应了!
成年后才知道无功不受禄、等价交换等基本道理,七岁的小孩,哪里知道,命运送给你的每一件礼物,暗中都会标注价格。
她说,好的我不记你的名字,我把我的笔放你这里,一会儿回来拿,你赶紧趴好睡觉吧,不要再起来了。
她把她的权杖——那支用来记名字的钢笔,放到了我的课桌上。我趴下去,枕着自己的胳膊,这一回,我睡着了。
若干分钟过去,我被碰醒,“我的笔呢?” “就在这里啊。” “哪里?” 我坐直起身,课桌上没有笔,地上也没有,可是,我趴下睡着之前她明明就放在我桌上,我也明明一动没动的啊。
“我不管,你要赔我一支笔。”丢下这句话,她走了。
从此以后,每一个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有几个五年级的女生跟在我后面,是大队委和她的朋友,每天她都对我说,“你要赔我一支笔。”不离、不弃、不休、不止,上学放学路上,跟在我的后面,威胁,嘲笑。
七岁的我,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事件。 这个事情的源头是我没有遵守午睡纪律,而我曾经因为午睡受过惩罚。我不敢告诉老师,不敢告诉家长,我也没有零花钱……
三十年后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想到唯一的办法,一支笔而已,为什么不从家里偷一支呢?转头一想,连睡午觉不乖都不敢让家里知道的孩子,敢从家里偷东西?
这件事情持续了整整半年,中间放了个寒假,那年春节期间我家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开学后,五年级女生重又跟在了我后面,除了坚持不懈的要我赔笔之外,还多了一个话题,“就是她家……”
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心情。我也不记得这件事情是怎样终结的。大概是她懒得继续每天跟踪一个毫无办法的小孩了吧。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支钢笔究竟去哪儿了,我最终也没有想到办法赔她一支钢笔。
如果说小时候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午睡事件算一个。即便在将近三十年后给孩子讲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但是,抱着同样为午睡而困扰的四岁儿子,我心里在逐渐平静,好像是抱着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在对她说:亲爱的小孩,没有关系,睡不着午觉,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有多刻骨铭心是长大后才意识到的。童年的经历,大部分就像是《inside out》中那些被抛进废弃岛已经失色发黑的记忆球,最后烟消云散不知所踪只是想起这件事时,发现许多细节,都清晰的像是刚刚翻阅过的画册——我看到睡不着午觉的淘气小孩在向权威者请求不要记名字,我看到那条上学放学必经的有两道大弯的马路,我看到七岁的小女孩低着头沉默的走在前面,我甚至看到五年级女生脸上蔑视的表情……
但当时作为七岁小孩的自己,只要不是正在被跟踪被嘲笑的上学放学之路,其它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我也完全不记得有过什么恐惧、痛苦与委屈的情绪。
如果不是那么善于忘记,一个小孩的成长之路该有多沉重?
午睡不乖、钢笔寄存与丢失事件,成为了七岁那年间沉没在心底的一个巨大的秘密,老师和家长,谁也不知道。许多年后跟母亲提起,母亲大惊,说,其实那个五年级女孩后来中学时一直在她的班上。我知道,而且印象很深刻,有一次放学回家,遇到她和几个学生在我家补习功课,我们面无表情的对视了一眼,当然,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个秘密保守了二十几年。或者,也算不得保守秘密。之后的成长自然有更多困惑,午睡钢笔事件,在少年的眼中,是真的早就忘记了。
当我意识到午睡事件并不曾忘记,反而刻骨铭心时,已经是我的孩子上幼儿园之后了。
从大女儿开始拥有我无法参与的小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保护她永远不受伤害,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她受到伤害时做她疗伤与重新补足能量的港湾。可我的第一个担心就是,如果她不告诉我呢?
这份担心,源自于七岁时午睡事件的苏醒。是的,童年的阴影,在我的孩子开始上学的第一天苏醒了。如果我的孩子遇到事情不告诉我,这种想法令我感到恐惧。
为了避免她遇到事情不告诉我,我能做什么?唔,在家里做错事我怎么批评都可以,但不要让她害怕会因为在学校做的事情受到家里的惩罚。这一点其实容易,美国的老师对孩子们从来都是鼓励夸奖,永远不会告状。然后,又在育儿群里见有的妈妈说,有时候孩子们不愿意跟家长讲学校的事情是因为觉得讲了也没用,那么,在我的孩子还愿意跟我讲事情的时候,我一定要给她积极的回应。
女儿四岁的时候,在幼儿园里有一个好朋友小团体,有一段时间发生女孩子常见的那种纷争,女儿很难过,会跟我讲妈妈我今天不开心。为此,我找老师谈了两次,找其他小孩的妈妈谈了三次。现在她们那个四岁的小团体仍然是好朋友,虽然都已经在不同小学,仍然隔段时间会见面。
——我知道我是小题大做了,但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知道:只要她求助,妈妈都会放在心上,努力帮她解决。
因为看到女儿在与比较强势的小朋友相处时的困惑,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同龄人我其实是那个强势的小朋友,我一直想着当年被我“欺负”的一个小孩,她也早已是小朋友的妈妈了,我辗转找到她的微信加了她,很认真的对她说,对不起。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笑我,干嘛这么认真。
——但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帮助自己。
最近儿子的午睡困扰,与我的童年经历更加接近,我跟老师确认他不用非睡着不可,我每天帮他想带什么玩具或是书能够打发睡不着的时间,我一遍一遍的对他说,没关系的,你睡不着没关系的。
——我也知道,每一句话,都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不是一个育儿故事。如果仅仅到此为止,我还不会写下这篇文章。
就在这次给儿子讲午睡事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能云淡风轻,竟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但是抱着四岁小儿,好像是抱着三十年前的自己,一遍遍的在对她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睡不着午觉不是你的错。心里的那个小姑娘,渐渐平静。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念头跳进脑中——午睡钢笔事件,对我的人生来说,真的只是一个童年阴影吗?
问题一出现,答案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自己跳了出来。每一个事件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有个声音告诉我,你难道不是从此学会了“坦荡”的意义。
坦荡,坦荡,两个字在头脑中放大,盘旋,跳跃。是的,这半生但求坦荡光明,偶有诱惑,心中有着与外表不符的理性,只因七岁时就知道了授人以柄、被人拿捏的滋味。
突然,一切的一切都释怀了。
每一次遇见都是必然,每一件事情都是课堂,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走进生命。有一些事情潜伏在心底,其实并未完结,我们常说孩子是来救赎我们的,就是因为他们常常用情景再现的方式,逼迫你思考,然后释然,放下。
情景再现,回溯过去,这其实是现在各种流派的心理治疗中通用的方式。而我们的孩子,用他们成长中的种种,做我们天然的心理治疗师。
所有那些看起来为孩子所作的事情,其实,都是对自己的疗愈。
小儿依然睡不着午觉,但不再痛苦委屈了。早上也常常会嘻皮笑脸的尝试问我,今天可以不上学吗?但我说不可以,他也就笑嘻嘻上车了,送进教室,在窗边跟我挥手再见,也没再出现哭着不让我走的场面。
但是如果他再次因为午睡而特别痛苦厌学,我想,我可能真的会在午睡时间接他出来吧。
作者:净源,十年亚非拉欧周游天下,一朝隐退江湖宜室宜家。给你讲远方的故事,也说眼前的诗。出版《旅居十年》,当当京东亚马逊天猫热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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