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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苏州河的金宇澄看见了什么 | 市民大历史

韩小妮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1-07

这是一篇旧文。


两年前,我们就普陀区的苏州河选题采访了金宇澄,他在采访中谈到了青年时代对于苏州河的感受,这种感受一直滋养他到《繁花》盛开。


金宇澄幼时居住卢湾区老式洋房,1966年秋天,他14岁,跟随家人迁往普陀区,这才发现,上海不仅是租界色彩的弄堂、教堂、小马路,首次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入云,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全部算上海。”他把少年时期感受到的这类反差,写进了新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繁花》。



曾以为上海就是淮海路、复兴路




1990年代,修路中的西康路桥




金宇澄生于1952年,幼时一直住在卢湾区的老式洋房。


回顾14岁前的生活环境,金宇澄说“这一带确实有异国色彩”:“基本是西式规划,洋房、弄堂,商店,教堂。襄阳路教堂,临马路有两幅圣像,入夜亮起长明灯,行人很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印象,清晨会听到淮海路电车开过的铁轨摩擦声,当当当的车铃,24路一样,也是脚踏的车铃,墨绿色方头车厢,铁栅拉门。现在花园饭店的方位,听到部队早操的口令。再稍早一点,记得白俄推着磨刀小车,中式磨刀师傅扛一个破烂的条凳,白俄推一辆干净小车,上面装有摇手柄的大小砂轮。也记得有人牵一匹白马,清晨卖马奶,马头系一个小铃。听到‘叮铃叮铃’声音,邻居会端杯子走出去。”


“一个小孩子,一直生活在这范围内,以为上海就是淮海路、复兴路,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金宇澄说,“后来发现,同样是上海,实际的区域性很大,以后碰到闸北,杨树浦生活的朋友,童年的回忆都不一样。”


1966年“文革”开始,金宇澄和家人迁往普陀区。卡车一路驶向西北,途中感受视觉和观念上的冲击,《繁花》纪录了这种感受:“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入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沿途所见,全部算上海。”


在中心区的上海人看来,过了沪西苏州河,就是郊区。“普陀区相当于上海的城郊结合部,农田、工厂、民房掺杂在一起,是荒野的景色。曹杨新村是在农田当中开辟的一块居民区。”金宇澄说。


毕竟是少年,“不一样”的上海带有一种新奇感。“记得1967年,我跟几个大朋友到真如一农户青年家里。他画油画,革命风暴仿佛没有波及到这里,黄昏时候,像是北方的四合院,很静,庭院里种着桂花树,中堂是祖上的画像,摆着一大瓶白菊花,这布置得就像电影场景,让人觉得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河一铁路,并驾齐驱



1990年代,曹杨路桥下的理发摊




金宇澄住过曹杨、真如、石泉,目睹这个地区的改变,直到2000年搬回童年居住的市中心区。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日资及民族资本在普陀这一带的苏州河沿岸投资建厂,形成了“沪西工业区”,以轻纺、化工和粮食加工业为主。直至改革开放前,这里依然是上海重要的老工业基地、纺织工业集中区。


金宇澄曾在工厂当过几年工人,有不少邻居在河边的工厂上班。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道:“沪西W状的苏州河,在这一带有连续几个河湾。如果是巴黎,将是建立荣军院或者圣母院的地方,而这一带南岸积累的只是厂,厂房,寂寥厂房,时光使洋灰色彩逐渐和顺,上世纪各式砌法之西式清水山墙,檐饰,铁皮水落管,窗台的缠枝线脚细节,手造铁栅,搪瓷铁皮路灯罩,厂长室二十年代转椅,沉重笨拙的财务间银箱,都在斑驳,霉变,腐烂和死亡,隐入黄昏里面。”


他写到1980年初上海女工:“女人缝改藏青色的工作长裤,烫两条裤线,脸上是一副出客神色,包里放着织了一半的纱裤和纱衫——原料为工作手套拆出的白纱线团,记得要在工余时织几针,另外是洗一点衣裳;工间休息,一分钟也是计划,溜进厂托儿所抱小孩、揩自行车,在上工的路上已仔细想清楚了。”


沪西这一带的有趣景象是:苏州河的河湾,紧靠铁路,以一河、一路并列的格局延伸,从江宁路桥开始并行到上游的中山桥才分开——火车扭头跨越了老铁桥,河水则转去了周家桥北新泾方向,各走一方。


金宇澄说,“河床紧挨铁道,中间相隔高低的民房。铁道边上都是杨柳树、白杨树。火车上的人们隔着树,可以看到河里的船。而在缓慢移动的驳船上吃饭的人,远远可以看到火车开过来,岸边房子的房顶上像是冒着烟。现在这条铁路拆除,变成了轻轨。”


人行桥上的风景




1990年代,宝成桥




苏州河在沪西转了好几个弯,有几个转折,就有几种风景。在金宇澄看来,普陀区苏州河上的桥,有特色的是人行桥,站在桥上看风景是最好的。


1966年搬到普陀,曹杨路桥叫三官堂桥,是一座人行桥。“曹家渡那个时期极其热闹,两边什么店都有,一直走到(曹杨路桥)下面,才开始慢慢安静下来。沿着河往上游走,是华东政法学院,校园里有一座连接苏州河南北校区的人行桥,以前叫校园桥。”


1986年,金宇澄调入作协,成为《上海文学》的编辑。每天到市中心上班,都是推着自行车,经过宝成桥或西康路桥。他喜欢的是宝成桥,上世纪九十年代,暮色四合的时候,走上这座人行小桥,往西边看,是武宁路桥,车水马龙。往东边看,是河道拐弯处,前方应该有很多来船,但这里看不到,只听到船在前面鸣号。有时,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条船,大马力拖轮,后面拉着七八个驳船,冒出高翘的船头,髯口样分开的白浪,携带柴油引擎巨大的轰鸣,逐渐近来。终于,眼睛从眺望改为观望,改为俯视,看着船只慢慢穿越脚下的宝成桥。


“站在桥上,北面是红色砖墙的老厂房。那时工厂已经不景气了,在杨柳树的遮掩下,是个安静的地方。南面,是叶家宅,有菜场和民居。桥南的窄巷方向,听到一句邓丽君甜糯的音乐,然后被晚风带走,小饭店的铁勺叮当作响,吃过夜饭的人家,是洗牌的哗啦声,本滩的调门,淮扬戏的唱腔。燎原电影院的舞厅,就要开始卖票了。牙膏厂的味道从南面飘来,刮西风,是三官堂桥堍造纸厂的刺鼻纸浆味。”


西康路桥上也很热闹。“因为它不是主要的桥,没有人管,有许多摆摊的小贩。桥上的人推着自行车买早点,桥下,则是另外一番风景,岸边都是船民,船上养着狗,他们在吃饭,有时到岸边的给水站去接水。”


印刷品一样干净的桥,缺少一种生活的韵味



20多年前,苏州河上还有摆渡




金宇澄也喜欢江宁路桥。“这桥的设计,似乎没什么中轴观,依据地势,斜着跨过河,桥南东侧,桥堍下满眼是石库门房子的红瓦屋顶。上得桥来,远远就会看到北岸,柏林国会大厦那样的上海造币厂。”


城市发展是迅速的,短短几十年间,沪西的苏州河两岸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印象中的江宁路桥风景,完全不对了。北岸是悬崖般的高大楼房,密密麻麻,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造币厂大厦变得很矮小了,因为周围的楼宇实在太高,苏州河的视觉,变得非常窄,像一条小水沟。”金宇澄说。


让他不能理解的,是改建后的武宁路桥,借鉴巴黎塞纳河的“亚历山大三世桥”的型制。“这种建筑在当时欧洲,有它的文化背景,我们怎么会去模仿的?立面,细节,材料都那么粗俗,是百分之一百的赝品。原型是一种历史文化,现在竖立这个怪物,与四周建筑的氛围,完全是两回事,重要的是,在这几座桥上,已看不到上海特征的风景了。”


宝成桥,也已不复当年钢筋混凝土的朴素模样了,桥身被粉刷成时下流行的“土豪金”,两头增添了四根希腊艾奥尼式艺术灯柱,与武宁路桥一脉相承。桥下几乎看不到船。“欧洲许多主要河道,仍然有航运,苏州河里却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上海所有的桥都这样搞,都这样俗气做作,航运管得这样干净,印刷品一样的干净,感觉是假的风景,上海的历史韵味,全部没有了。”金宇澄说。


每一座桥都崭新,老房子都拆掉,过去的痕迹连根拔除,就是一种进步吗?金宇澄说:“我并不是说,过去就比现在好,陆家嘴高楼大厦是风景,苏州河边老工业建筑,是另一种风景,很可惜,两岸老厂房,全部拆除了,作为一个呆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河边都是火柴盒一样的住宅楼的盛大景观,是失败的,质量很差的棚户可以推掉,老工业建筑,老的内容,都应该保留,即使六十年代盖的水泥房子,也有它的美丽。”


但是金宇澄不悲观,他说:“我想到也许再过一百年,我们的子孙会再一次改造这条河的风景线,也就坦然了。”金宇澄2013年写了一篇文章《2113年的苏州河》,也许到了那个年代,苏州河沿岸已建起了无数小码头,“每天有多个班次的快船,慢船,发往杨浦、浦东,杭嘉湖各地,沿岸屏风一样的建筑,在100年后都改矮了,岸上岸下,都有哥本哈根新港那种热闹的游览码头和咖啡座。每天发往太湖流域的夜航船,已从西康路小码头慢慢出发了,船上的客人一早,就可以看到船窗外的油菜花,或者桃花。”



-End-



写稿子:韩小妮

本文摄影作品为陆元敏版权所有,转载请咨询

画图片:顾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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