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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群口”发源地现场实录

李斤欠斤欠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9-13


“有的女人笑起来,是十三点笑,不会胖!阿拉这里(弄堂)的女人呢,十四点笑,嘴巴张了老大,所以脸越笑越大!

“我牛津大学毕业的,除了吹牛皮,别样东西没的!还有一个文凭,‘加理登大学’,就是在家里蹲呀。

傍晚时分,弄堂阿姨们从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中走出来,聚在一起,化身为段子手,弄堂版的野生“海派群口”天天上演。

海派曲艺能走红,是因为它从弄堂出来,它不红了,大概是因为离开了弄堂。




每到傍晚

庄家街上的“海派群口”

就要开场了


庄家街是老城厢靠近静修路的一条支马路,路很窄,周围都是两三层的石库门老房子。

水斗砧板、桌椅鸟笼,路边随处可见。在上海,像这样的弄堂已经很少见了。

弄堂的白天是安静的,但一到傍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晚饭过后,居民们陆续出来散步消食,穿一件松散的居家服,汲拉着拖鞋,相互招呼寒暄。

江锦文的家门口,就是庄家街上最热闹的一块地方。

一张四方桌子,四五只不同样式的椅子,常设在那里。白天椅子多半空着,一到晚上,经常就坐满了人。

6月的一个傍晚,江锦文坐在门口一张黑色转椅上,悠哉地吃着老酒。他上身赤膊,脖颈、手腕上都戴着粗粗的金链子。


江锦文家门口的方桌

是庄家街上

最热闹的地方


“今朝侬一家头(一个人)吃饭,没人陪哦?这叫营养不好!

一位身穿整套花睡衣的胖阿姨,从对面的木门里走出来,在桌边一张黄色椅子里坐下。

“哟,从来没看到过侬赤膊嘛,今年这两天会赤膊了!大概是因为看到老美女了。”胖阿姨拉长语调,笑眯眯地看着江锦文。 



二 


胖阿姨叫富佩华,跟老江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她是结婚时住进庄家街的,一晃37年了。


富佩华家里

养着花花草草

和爱吃红枣莲心的洋虫


富阿姨很有老城厢人的生意头脑,在老西门的花鸟市场有一个自己的摊头。

每年夏末,她会和爱人一起到外地去收野生螊绩(蟋蟀),回来在摊头上卖,一年就做3个月螊绩的生意。

另外9个月,摊头借给别人卖白虫(人工养蟋蟀)。


富佩华的爱人

也是个有情趣的人

正在家里练萨克斯风


一坐下来,富阿姨就扫了眼桌上的菜,有墨鱼蛋、卤鸭翅、红烧狮子头,还有茄子、马兰头香干、芹菜肉丝,很是丰盛。

“侬看,伊拉吃得老好噢!都是伊爱人烧的。实际上伊自己会烧,就是装糊涂。”胖阿姨指着老江跟我说。

“侬不要看伊是‘处级干部’,伊老疙瘩的,隔夜菜不吃的。

“伊爱人特别会烧,烧出来的红烧肉噢,抖伐抖伐的!肉斩得老大一块,一筷子下去,噶大一只洞。”富阿姨用手在空中使劲比划着。 

“伊吃得太好了,腿都吃出痛风了!”一位身穿卡通印花T恤的阿姨踱步过来补充道。很快,另一位穿绿围裙的瘦阿姨也来了。

“是呀,伊素菜不吃的,光吃鱼吃肉。哪怕吃个泡饭,也要有条鱼盖在上面。”富阿姨应和道。


江锦文的爱人会烧菜

家常晚餐

也吃得很丰盛


“侬看,伊人缘多好?门口矮凳(椅子)不够坐,每天像开会一样。

“人缘好到啥程度呢?伊金项链太长了,人家讲‘侬给我一截’,伊马上裁脱一截送给人家。”富阿姨又指着老江的脖颈,继续开玩笑。 

“这个人,是阿拉小老婆。”老江指着富阿姨,冷不丁冒出一句玩笑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还小老婆啊?我年龄比侬大好伐?我都要奔七了,侬才五十几岁,哪能会是小老婆呢?”老江这一招“回击”相当奏效,富阿姨急急地反驳道。

旁边两个阿姨笑个不停:“侬看不出年纪,侬后生呀!”“阿拉老城厢都行(流行)相好的。




7月初的一个傍晚,我第二次走进庄家街时,江锦文像往常一样,坐在家门外吃老酒。

台面上摆着梅干菜烧肉、红烧大排、炒茄子,还有一盘葡萄。

富佩华、绿围兜阿姨和穿卡通T恤的阿姨笃悠悠坐在路边椅子上,正纳凉谈天。

侬看,阿拉这里夜到(晚上)闹猛伐?要是在公房里,就没这个味道了。”绿围兜阿姨姓赵,见到我走过来,伸出手热情地招呼。

“阿拉这里门口几个老阿姨,讲话都蛮有水平的,学历蛮高的,都是大学里厢出来的。”江锦文像是在帮阿姨们“暖场”。 


庄家街这条小弄堂

空间虽然逼仄

却洋溢着生活气息


卡通印花T恤的阿姨接过话,指着富阿姨说:

“伊是‘天津大学’的,啥意思呢?天井大学的呀,弄堂天井里厢毕业的。我呢,是‘浙江大学’,晓得伐?‘只讲大学’!只会讲讲。

“喏,正宗‘浙江大学’的人来了!教授来了,教授来了!”富阿姨抬高嗓门,举手招呼迎面而来的一位棕红色短发阿姨。

“快快快,人家小阿妹寻侬,位子让侬坐!”“伊是弄长,正宗弄长!”大家争相调侃起来。

短发阿姨拖了张椅子坐下,对着大家翻了个白眼,顺手从桌上捏了颗葡萄放进嘴里:“葡萄蛮酸的嘛!

吃好葡萄,她转过身,指着我问:“这是啥人呀?介绍下!” 

富阿姨马上开玩笑说:“人家想请教侬,咸菜烧毛豆子哪能烧呀?

“这是侬拿手菜呀!我没有拿手菜的,就一个,落苏(上海话,茄子)炒茄子!”短发阿姨伶牙俐齿,引来一阵哄笑。

她随即自我介绍起来:“我姓祝,啥意思呢?就是‘作’(上海话和祝同音),作天作地,作死作活,啥人呢?就是祝大姐。”

“死么没死脱,作么蛮作呃。男人来么,要捉了更加牢。


老邻居相互熟捻

祝姐随手拿了颗葡萄

塞进嘴里


“伊学历高噢!”“文凭多唻!”又是一阵热闹的调侃。

祝姐点点头:“我‘牛津大学’毕业的,除了吹牛皮,别样东西没的!还有一个文凭,‘加理登大学’,就是在家里蹲呀。

“阿拉这里没东西好采访的,都是三教九流。还有唻,阿拉这里都是体育老师,执教鞭的,只讲不做,动作让人家做。一两三四,调只姿势,再来一趟,这个侬不懂!假使听得懂,就老好笑的。

大家弯着腰,捂着肚子笑成一团:“风趣伐?这种话,外头是听不到的。

“女人为啥会胖?因为伊笑的辰光,嘴张得太大,气都进去了,就胖了。富阿姨说。

“女人笑起来,要这样笑(捂嘴),这叫十三点笑,就不会胖。阿拉这个是十四点,‘哈哈哈哈’,脸越笑越大,侬看,一个比一个大。




天色渐晚,但庄家街上“海派群口”的气氛却愈发热烈了。

富阿姨继续说,“玩笑归玩笑!阿拉这里的女人,相当正宗!这附近的女人,没一个会外插花!只有男人会,女人不会的!

“不会的呀!脚后跟一根筋要斩脱呃!”不知道谁补充了一句。

“瞎讲!两家变一家的,多来兮噢!”祝姐表示不同意,“这叫啥?前客让后客,乌龟让×客。

富阿姨没有理她,继续说:“阿拉这里的女人不会的,脚后头一根筋没有的。


每次见到富阿姨

她总是笑眯眯的


江锦文不紧不慢地说:“哎呀,倷这个岁数出去,有男人欢喜伐?没的呀!

祝姐摇摇头故作无奈:“所以阿拉是‘加理登’,只好家里蹲呀!

“跑出去没人欢喜,作孽伐?”富阿姨也假装露出难过的样子,对我说,“侬认得男的伐?介绍两个过来,让人家欢喜欢喜,让人家来选!

祝姐瞪了富阿姨一眼:“我是敢要的,侬敢要伐啦?

祝姐对我说:“侬把男人发过来,我要的。我是一家头,一人饱全家饱,吃喝嫖赌样样来。4000块一个月工资够伐?不够呃!”

“对了,侬不要拍我噢!我老好看的,拍上去的话,很多人来寻我,屋里厢楼也要踏穿了。”祝姐白了我一眼。


应祝姐的要求

我们给她的正脸

打了个卡哇伊的马赛克


“伊好要的。伊老公到美国去了,旧金山。”富阿姨在一旁“捧哏”。

“阿拉老公回不来了。”祝姐说。

“伊到美国去做啥啊?”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江锦文解释道:“伊老公到天上去了。

“到9月份也有4年了。”祝姐淡淡说了一句。

停了几秒,祝姐又恢复了讲段子的表情:“伊没走脱也是人才!我呢,是美女,我美伐啦?

“爱江山更爱美人!”富阿姨总结发言。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欢声笑语几乎没有间断过。这时,一个留着板寸头的阿姨迈着松垮的步子晃了过来。

“哎哟!阿拉兰总经理来喽!”看到板寸头阿姨过来,阿姨们连声“啧啧”,拍掌起哄。

“兰总,迭位小阿妹讲,要帮阿拉介绍男朋友。”祝姐指着我,打趣地说。

富阿姨一脸哭笑不得:“人家不是婚姻介绍所来的,就是来谈谈家常的!

兰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专门帮妖怪介绍的喽?阿姨们捧着肚子,一个个又笑得弯下腰去。

祝姐说:“介绍年纪轻的,侬要伐啦?

“年纪轻的啊?像狼一样,哪能吃得消啦?”兰总眉头一皱,故作认真地说。

“侬帮阿拉介绍呢,要年纪稍微大一点,阿拉弄得过伊。我欢喜那种遗产多一点的,年纪么八九十岁的。

富阿姨又在一旁“捧哏”,指着兰总说:“伊小菜烧了蛮好,保证给人家吃饱。

兰总点点头:“阿拉良心好来兮的。


公用灶披间里互相取经

弄堂里的家常小菜

简单又入味


“对了,侬明年5月一定要来,兰总包粽子老好噢!每年端午节人家都来订,好卖脱几千只唻。”富阿姨说。

“但是现在拍不到,端午节早过了。假使粽子包好摆出来,卖给崇明人去呀?阿爹唻!

“明年咸肉粽要改,要削得再小一点。

“两只粽子吃脱,走路也走不动了!

“上趟少脱一只,那天还报警唻!”……

阿姨们越聊越起劲,浑然不觉天色暗了下去。




入伏后,傍晚的庄家街安静多了。也许是暑气太重,弄堂里静悄悄的,江锦文家门口的空椅子还在,却一个人都没有。

富佩华正在灶头间烧河虾。灶头间是八家人共用的,八个煤气灶排成一个U型,塑料膜或大方盆盖在灶上。

看到我来,富阿姨热情地招呼我吃点心。


盛夏时节

江锦文门前的这张方桌

难得冷清起来


“今朝江爷叔屋里门口哪能没人?”我问富阿姨。

“噶热的天,大家登在屋里厢不出来了,伊(指江锦文)外头老酒也不吃了,今朝伊到棋牌室吃老酒去了,里厢有空调,几个老邻居一道吃。”富阿姨解释说。

“现在跟老早不好比啊!老早天热的辰光,为啥这条弄堂还是老风凉的呢?老早没空调呀!

富阿姨指着灶头间旁边一条二三十米的小弄说:

“侬数数看,有几只空调外机啊?十三只!侬讲弄堂里热伐啦?十年前头,弄堂里风凉多了,没噶许多空调呀!

“等天风凉点,大家又会坐在伊门口吹牛皮、乘风凉了。侬等风凉点再来吧!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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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稿子:李欣欣实习生:雷皓仪/

拍照片:李欣欣/ 编稿子:陈不好玩/

画图画:二 黑/ 写毛笔:陈冬妮/

做图片:二黑/

拿摩温陈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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