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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你说,说你爱我

2016-07-25 周国平 周国平


灵魂似乎还活着


  --读崔健的歌词

                                                             周国平


把崔健的歌词当做独立的文本解读,这是一个冒险,崔健自己也许会反对这种做法。在他看来,歌词是从音乐中生成的,音乐是源,歌词只是流,不能脱离他的音乐来谈他的歌词。但是,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而把完善的评论留待行家们去做。我这样做也不无收获,结果我的发现是,这些在狂热的演唱中呼啸而过的句子有着丰富的思想含量,它们是值得在安静中仔细玩味的。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仿佛刚刚从漫长的冬天中苏醒过来,大地和人心开始回春,坊间流行的是来自港台和模仿港台的甜歌软曲,人们久被压抑的心灵在脉脉温情中品尝着解放的喜悦。就在这个时候,二十五岁的崔健带着一支苍凉激越的歌踏上歌坛,一举成名,从此开始了他的不断引起关注和争议的艺术生涯。


从歌词的内涵看,《一无所有》在当时之所以能够收振聋发聩之效,是因为它触及了解放的更本质的方面。当许多人陶醉于解放所带来的实惠之时,崔健站在解放的终点上极目四望,他看到的不是歌舞升平,而是失去传统之后的荒凉,荒凉中的自由,以及自由中的追求。





“一无所有”的含义是丰富的。它使人想到遭遇体制转变的一代青年的处境:没有了意识形态所规定好的现成的人生目标和理想,也已经或即将失去体制所安排好的现成的谋生手段和饭碗。在同期作品《出走》中,崔健更清楚地表达了这种因传统的断裂而产生的无所依凭之感:“我闭上眼没有过去,我张开眼只有我自己。”但是,在崔健心目中,“一无所有”更是一种新的人格理想:真正的男子汉恰恰不愿意也不需要别人给他准备好现成的一切,他因此而有了自己的追求和自由。整支歌的基调既是在诉说自己一无所有,又是在反驳那个姑娘笑他一无所有,使得“一无所有”的含义更加不确定。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在无所依凭中依凭自己,在一无所有中创造,在广阔的世界上走出自己的路来,这样的男人究竟是贫困还是富有,姑娘究竟是在笑他还是在爱他呢?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崔健从一开始就显示了他不可能是一个新的青春偶像,他用沙哑的嗓音吼出的是转型时期新一代人中那些富有男子气概和创造精神的人的人格宣言和爱情宣言。





在崔健的作品中,有相当部分涉及性和爱情,我把它们都算做情歌。他的情歌富有象征意味,总是在唱着爱情的同时,也唱着比爱情更多的东西。那多出的东西是什么,不同的耳朵所听到的也必然不同。那么,我只能说一说我所听到的。


其中有一类歌的主题比较明确,大致围绕着爱情与自由的关系,而且往往是强调两者的冲突,在较晚的作品中才开始寻求两者的统一。



在《花房姑娘》中,花房与大海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花房是舒适和安宁,大海是自由和解放。花房是单纯、质朴、美好的爱情,大海是丰富、广阔、伟大的精神追求。我走在通向大海的路上,花房姑娘就站在路旁。她带我走进花房,走进爱情,爱情的魅力太大,“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一样”,忘记了大海。可是,当姑娘要我真的和花儿一样留在花房里,我立刻警觉不能这样。那么,我应该怎样呢?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想要继续走向大海,才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姑娘;我明知已经离不开姑娘,但我仍然要继续走向大海。正是在冲突中,花房姑娘和大海、爱情和自由都最充分地显示了各自的特殊吸引力,最后是大海勉强占了上风。


世上有一心奔赴大海的人,他对路旁的花房视而不见。也有一心迷恋花房的人,他对远方的大海听而不闻。可是,如果一个人既向往大海,又迷恋花房,他就免不了要经历两者争夺他的斗争了。




《假行僧》也描写了爱情与自由的冲突,但作者选择自由的立场已经异常坚定了。这是一颗独立不羁的灵魂的自白,无比地诚实,坦率,也无比地坦荡,有力。对于他来说,自由地行走就是生活,就是目的。面对可能的爱情,他把话说在前头,毫无隐瞒,毫不含糊--

        

 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

        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愿有人跟随


因为“留在一个地方”不自由,“有人跟随”的行走也不自由。他的立场极其明确:决不会为了爱情放弃自由。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这个心理很耐寻味。想让人们对我感到神秘吗?不是。“人们”从来都是以一种方式来“知道”我是“谁”的,就是把我看做某种角色。可是,我不是任何角色。任何角色都是虚伪,都是对我的歪曲和背叛。我要人们都看到一个不是任何角色的我,那才是真实的我,但人们恰恰因此而不知道我是谁了。我甚至不肯扮演情人这个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也必定会虚伪,所以我对那可能爱上我的人说:“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为什么题目叫“假行僧”呢?因为行僧也是一种角色,我不是任何角色,包括行僧。


在《出走》中,我们看到一个离家出走的人,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遏止不住地要走。他不停地走,发现自己始终是走在老路上,看到的仍然是旧风景。他没有过去,没有同伴,心中充满莫名的忧愁和渴望,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这首歌严格地说不是情歌,涉及爱情的只有寥寥几句,非常质朴,但意味深长--

     

    望着那野菊花

        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

        哎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

        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


虽然坚定地选择了自由,但决不是铁石心肠,爱情仍是隐秘的忧伤和牵挂。这就对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爱情与自由是否一定互相冲突呢?作者后来对此有了新的思考。在《另一个空间》中,他安排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男人只有欲望没有感情,女人却需要有人真正爱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紧张的气氛

        天空在变小  人在变单纯

        突然一个另外的空间被打开

        在等待着  在等待着我的到来


在这个气氛中,女人如同“一面能透视的镜子”照出了男人身上“看不见的空虚”。他听见一个严厉的责问:“你是否有那么一点儿勇气得到一个真正的自由?”他还听见一个箴言般的启示:“爱情就是自由加上你的人格。”这责问和这启示是来自女人,也是来自他自己的灵魂。这的确是一个突然被打开的“另外的空间”,是灵魂中的一种顿悟:爱情不再是对自由的威胁和剥夺,相反可以是自由的实现。在两性之间,如果说有一种关系既能体现自由又能体现人格,那只能是爱情,因为真正的爱情就是两个独立人格之间的自由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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