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是盲目的
周国平：现在我想听你谈谈与两性有关的话题。我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严肃地谈这个话题未免不同寻常，至少我会感到尴尬。如果有一位女性在场，一定会自然得多，你也会更有兴趣谈。所以，我请涂玉艳加入有关这个话题的谈话。
爱情不是盲目的
周国平对话崔健
周国平：你曾经谈到，你在男女关系上也坚持一个原则，就是互相不能有错误信息，一切都要开诚布公。我很赞赏这个原则，但是我认为真正实行起来相当困难，会发生很大的麻烦。
崔健：我觉得应该诚实。我最不喜欢这种人，自己干了坏事，对方以为你特别忠诚，也按他的模式走，后来突然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就出事了，产生出了没法抑制的那种仇恨。
周国平：这种方式需要双方都有很高的觉悟，能够互相理解和包容。
崔健：我发现，这样靠真诚建立起来的感情和友谊是很牢固的，而且没有伤害，即使后来分开了，彼此也还是朋友。
周国平：你说的这种方式一是开放，二是平等，三是透明，当然是属于高层次的。我觉得还有一种高层次的方式，仍然是开放和平等，但不必透明。就是双方有一个约定，我们之间有这种关系，性友谊，或者说性爱，同时都不干预对方的自由，我和别人的事情你别问，你和别人的事情我也不问。在这种情况下，互相都还是诚实的，不存在欺骗，没有说谎，只是不说出所有的真相而已，而这是互相默许了的。事实上，两个人再开通，在性的事情上总是有嫉妒的，这是本能。所以，透明意味着互相折磨，当年萨特和波伏娃也实施透明，他们两人够开通的了，一旦对方告以别的外遇，仍免不了痛苦和吵架。我就想，如果真的开放，还不如开放到互相不管对方的事。
崔健：但我发现如果你特别爱一个女人，把心袒露给一个女人的时候，时间长了，你就特别不愿意伤害她。不愿意伤害，等于你不愿意做这些坏事了。当你做了这些坏事，看到她难受的时候，下次真的不愿意再做了，把自己制约了。
周国平：这真是爱上了。真的爱上，就一定会珍惜，觉得你们之间的这种爱是最宝贵的，不愿意因为别的不那么宝贵的风流韵事而损害它。
崔健：特别特别自然的，绝对不干了。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她也一样，她跟我说的时候，我也嫉妒得不行，挺公平的。实际上在爱情上人追求公平，公平的爱情、公平的性生活是最幸福的。没有公平的性生活只是一夜情。
周国平：困难在于公平有时是追求不到的。
崔健：这就是为啥需要艺术家。
周国平：公平的前提是两个人感情的程度一致。如果不一致，我特别爱你，可你并不特别爱我，就没法公平。
崔健：那就再见，再换一个，下一个，这么多男孩女孩，世界上不就有两种性别吗？
涂玉艳：有时候你的性生活并不是有爱才有性，而是有感觉就可以有性，是不是这样？
崔健：有的男人是这样，基本上先有性后有爱。
周国平：常常还可以只有性没有爱。
涂玉艳：那你接触的女人里面有多少同样觉得有性就可以？
崔健：随着年龄增大，越来越注重感情了。
周国平：比较起来，在女人那里，肉体和感情结合得更紧密一些。
崔健：她可能也会有男人的那种心态，但必须是在社会地位特别高的情况下，造成了那种差别的时候，女人才会有那种性侵犯的欲望。完了是你男人产生感情了，这种情况也有。
涂玉艳：更多的情况下是很不公平的，这是两性结构的不公平。
周国平：什么不公平？
涂玉艳：男人可以有感觉就有性，不一定有爱。
周国平：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想不好。从生理上说，女人的性快感是弥散性的，更接近于身心交融，男人就比较集中，身和心可以相对分开。不过，这只是一种解释。这种差异很可能和观念也有关。事实上，西方、包括现在中国就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她对性的态度很轻松，并不在乎爱不爱。
涂玉艳：你说过你在女人面前最喜欢做一个孩子，做被关怀的角色。那你愿意去关怀一个女人，把她也当孩子去疼爱吗？
崔健：特别愿意，这样感情有了一种归宿感。中年人实际上是特别累的。所谓爱在这里就变成了别的一种东西，就是一种归宿感。我不愿意保护别人，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保护。我写《出走》就写过一句，说怕你说你爱我。一说爱我，我就感觉到一种负担，一种不平衡。
涂玉艳：你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
崔健：不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实际上是不愿意被爱情盲目。
涂玉艳：你不认为爱情是盲目的？
崔健：我不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我认为爱情是一个好老师，真正的爱情是一个好老师，是让你明目，让你看清楚事物的。这是最理想的爱情，我一直在追求这种爱情，我不相信那种稀里糊涂的盲目的爱情。
周国平：那只能是你一时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在一个人身上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崔健：在一个人身上不能，但这种道理能延续下去。
涂玉艳：你真正爱起来的时候，肯定是没有理性的，是盲目的。
崔健：我觉得这种爱情观念是很可悲的，成了一种模式，被人描写了上千年的模式。我觉得我追求的爱情观也许是属于未来的，也许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但也可能自然而然就实现了。
周国平：从艺术史上看，爱情已经做了许多艺术家的好老师，把他们领到了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门前，使他们看到了新的创造的可能性。不过，在多数情况下，他们的爱情是必须不断更新的。
崔健：我现在还没想清楚，唯一的障碍是家庭和孩子，我这种追求方式是破坏家庭的，是破坏父母共同养育孩子的一种东西。我到现在还不敢说找到了一种方式，怎么样让孩子面对现实，愿意接受我的父母就是生我，没必要一起抚养我。这种挑战对孩子、对很多父母来说都太复杂。最残酷的是teenager（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少年）的父母离异，青春期父母离异的孩子很可能自杀，本身青春期的压力就特大。成熟的年龄越来越提前了，现在是二十岁，有可能过些年就该降到十八岁，再过些年降到十六岁，逐渐往下降。包括性教育也一样。这个东西是潮流，少女怀孕率，少年人作爱率和犯罪率，问题太多了。社会你不可能靠遮遮掩掩。
周国平：不能自欺欺人。
崔健：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到青春期以后，肯定是非常大的挑战。到后来可能就是一种朋友间的关系。我和她之间只能是一种朋友间的关系，我会告诉她我怎么处理事的，你怎么处理事的。绝对不能给她压力。她要是不想听的话，你只能寻找别的时机，否则她就会产生逆反心理。
涂玉艳：确实会有很大的压力。像我儿子，他属于性格内向的，有时他都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
崔健：我小时候也经常哭着睡觉。比如有人非常微妙地噎侮辱你一句，就受不了，那种暴力的心态就已经有了，总有一天就释放了。当时就想，有机会就打死他，流着眼泪睡觉，不过第二天早晨就过去了。
《自由风格》
周国平、崔健
湖南人民出版社，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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