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一个抑郁症者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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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6年，《实话实说》开播，很快万人空巷。

那时无人不知道崔永元，如同今天年轻人看高晓松的《晓说》一样，人们发现，长得不好看的人，原来说话这么有趣。 

崔永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谈话节目方式。

节目上的人在社会地位上完全不同，有高级教授，有普通百姓，但他们在这个平台上的话语权，完全平等。

同时，节目还有着足够的力度，无论讨论的话题深浅，都在引领多元的思考方向。

加上央视黄金时段，崔永元那混杂着草根的真实，与知识分子批判性的主持风格的加持，那些节目，拨动一个时代的琴弦，迅速火爆大江南北。

那时有段子说：在央视，一看白岩松那张脸，感觉要出大事了；再一看崔永元那张脸，感觉其实也没啥事。

但《实话实说》就是好看，值得看，就像我后来喜欢看窦文涛的《锵锵三人行》一样。

有专家说：“小崔刚出来，看着好像哪儿不对，有点痞，可又总惦记着到了星期天看他，越看越想看他了。”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期待心理。 

崔永元试图用笑声包裹尖锐的话题。

然而很快，节目选题报十个能毙掉七、八个，并且成为常态。 

台长警告过他：“实话实说是有前提的，你说的实话，不是多么大不了的话。”

这一点，每个媒体人都深有体悟，我以前在南都做社论，隔三差五毙稿或者特删稿件是常事，特别郁闷。

我的离职，就跟这个有直接关系。

而崔永元因此得了抑郁症。

据他说，他的白天昏沉短暂，夜晚却无比漫长。

每天，他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面，忍受着折磨，夜里他跑到书房睡觉，独自看着天花板发呆，脑袋疼得他不停地呻吟。

长夜中，他与心魔纠缠不休。他不理解收视率需求，不理解商业化运作，不理解讲真话的规则，以及人人沉默的社会现状。

病症最严重时，他住院，需24小时陪护。

从此，他成了抑郁症者崔永元。

柴静说：

有一年的央视评论部年会，崔永元站在台上说：“评论部，现在也得了抑郁症么？”

底下悄然无声。

这一场年会，他亲自张罗，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

但是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

最后一个节目，他请来罗大佑。

罗大佑一直坐在场下，喝了两瓶酒，一直到11点多上场。

大佑也不登台，踩支凳子抱住吉它。一束光。

对着话筒说“小崔，不怕，我也抑郁过，不是我们有病，是这个时代有病”。

他们拥抱。

抑郁症是心生病了。

也许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洁癖，在内心的洁净与社会的浊气间，不断斗争产生屏障。

带着思想的自我缠绕，对生活的近于绝望。

很多名人都一抑郁症，比如牛顿、乔布斯、梵高。

1889年，梵高就住在精神病院。

备受躁郁症、抑郁症折磨的他，没日没夜地疯狂作画。

直到某晚，他推开窗看见了满天繁星，五脏六腑一下被浩瀚星空晕染了个通透。于是便有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名画《星空》。 

崔永元说他曾经很好玩，一到办公室就满是笑声。同事姓马，生孩子求名，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说叫马奋，寓意奋斗，大家笑了一下午。 

然而，生病后的崔永元，已失去趣味状态，“生病加责任感，让人一点都不好玩。”

02

但一到节目里，他又特别好玩。

有一年，那位自己不笑，专让别人笑的葛优被问到：“有没有你看得上的主持人？”

葛优沉思片刻：“嗯，有。有一丫姓崔的，根本不像丫主持人哪！”

听到这话的崔永元，现出斜眼歪嘴的坏笑。

和曾经的很多媒体人一样，崔永元有个乌托邦式的新闻理想，不光他想要摸到它，也许在他心里，还苛求所有同行都去摸到。

他太较真了，为节目、为话语空间、为公众利益、为他所坚持的原则。

十几年前，很多媒体人都有这样的情怀、这样的体验。

崔永元对刘震云的怒火，应该就来自于此。

在他心里，刘震云原本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的知识分子，也是当年那拨作家里，他最喜欢的一个。

在他心里，他一直把刘震云当好朋友。

崔永元自己的节目，也曾经多次采访过刘震云。

可惜如今的刘震云，在崔永元看来，连独善其身都没有做到，为了更多的利益与乱象丛生的影视圈同流合污，“变成渣子速度偏快了一些”。

然而，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一个缺少理想的时代。

白岩松说：“社会的底线不断被突破，为了钱，可以随时欺骗，只要于己有利，别人便只是一个可供踩踏的梯子。理想，是一个被嘲笑的词汇。”

从2008到2018，十年过去，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言论的管控，很多媒体人转型了、下海了，新闻事实的稀缺，成为媒体行业，甚至全社会的担忧。

而另一方面，媒体人成为网上舆论中的众矢之的，“都怪媒体带来了负能量，搞坏了中国”，成为普遍性的观点，很多媒体人因此都变得油腻了。

有理想，变得现实，现实的，变得功利，而功利的，开始变成投机。聪明的人，把才华都用在获取利益上了。

感受最深的是林天宏最近的访谈，油腻得那么的理直气壮，凸显知识分子道统的不存。

很多媒体人，似乎跟大众趋了一致，无非是找一个体面的职业，赚更多的钱，过有尊严的生活。

这一点错误都没有。

生活是自己的选择。

没人能用伟大理想去绑架任何一个人，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不能教人油腻。

崔永元说：大概就是有病，只能说是有病了。我其实只是希望从业人员要有职业道德，知识分子要有责任感，其他的真的没要求了。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伟大理想，这只是职业的道德底线，却还必须强调自己有病，可见现实的无奈。

南方人物周刊曾经对他有一个专访，名字叫病人崔永元。

他喜欢“病人”这个称呼：“如果我现在是正常崔永元的话，就证明我认可这个社会的病，我宁肯顶着这个称号，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因为我不愿汇入这个洪流。”

很少有人会像崔永元这么较真，他近乎偏执的较真和不顾一切的指正，都跟他的理想，他的抑郁症有莫大的关系。

03

崔永元是孤独的，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孤军奋战。

柴静说：“崔永元是这个时代里，唯一醒着的人。”

醒着的人多，只是都装睡。

让崔永元一度陷入舆论焦虑的事件，是他和方舟子等人的“转基因论战”。 

在这场论战中，小崔依旧形单影只。无数所谓的专家、学者站出来指责崔永元，说他是“反智”、“反科学”。

为此，崔永元正式向央视递交辞呈，然后自掏腰包50万，孤身前往美国和日本，调查转基因食品安全，并拍摄纪录片《小崔考察转基因》。

可惜纪录片一出，就遭到了新闻界和科学界的很多人的否定，却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听他把话说完。

他是觉得，转基因没有经过科学的最终检测，是存在隐患的。民众对此，有知情权和选择权。

他一个人单枪匹马，要的就是为大家争取到这一份权利。可当时，他为之努力的民众，却在毫不留情地攻讦他……许多人攻击他，骂他是疯子。

你能理解这个抑郁症者有多痛苦吗？

今年初，农业部专门督查转基因，要求拉网式排查，一查到底，他的努力得到印证。

有人说他，这疯子放着好好的金话筒不拿，天天为社会为民众奔走呼号，到底为什么？

言下之意，崔永元就是一个是不识时务的傻13。

是的，在面对不平之时，大部分人却总是这样：

1、骂是没有用的，又改变不了什么。

2、这很正常啊，我们又能怎样。

3、关我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吧。

4. 这个国家就是这样的，你改变不了的，习惯了就行。

5，除了自己的健康无大事。

明知不可为，但现实还是有些人，不识时务地愿意去坚持和践行，崔永元就是一个。

崔永元说：“因为我信正义。”正义的事，就该去践行。

“有的鸟来到世间，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我喜欢这句话，喜欢这样的人。

崔永元是做过很多实事的好人，是明知不可为、却还多次“为之”的人。

我就佩服他这样的勇气和坚守。

崔永元的心理医生曾经说：“他要是没什么责任感，他的病就好了。”

崔永元说：“我要是把那良心丢了，我的病好了也无用。”

他对这个社会，一直怀着最大的善意。 

有网友说：做人就作崔永元。

是的，我支持崔永元，是因为他做了有些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说了我想说而又没人听的话。

让赚到钱就是大爷，不尊重人，随意践踏他人底线的人，长点记性。

不经意间，他向娱乐圈的潜规则发起了挑战。

他得到很多人的支持，是因为大家痛恨潜规则，这种规则将大部分人的努力付之一炬。

崔永元现在是有点心机，但他不油腻，不世故，实话实说，哪怕这个过程存在好多瑕疵。

他也不崇高，他最近一再表示自己无心成为民意代言人，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泄私愤。

泄私愤能带来公共利益，就是问心无愧。

他依然朴素。

事实也呈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一份坚守。

至于事件会导向何方，谁也不知道，这也不是他能把握的。但起码他的“实话实说”，在这个遮遮掩掩的时代，是可贵的。

套用他的话，世界上有的皮贵，比如狐狸，有的肉贵，比如牛，有的骨头贵，比如崔永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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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远环：广东饶平人，前南都评论部高级编辑、社论编辑，前新快报部门主编，著有随笔集《一个人的常识》、《冷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