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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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身在疫情风险区与否,在亲历和目睹了疫情反扑后这一个月来的封控管理,许多从小就习惯了丰衣足食的年轻一代都突然陷入了粮食恐慌:在网络上收集各种各样的囤粮教程,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都已经纳入了采购计划,物资储备开始往“不靠补给也能自给自足三个月”的目标起步,阳台上摆满了小心水培再生产的葱蒜香菜根……
经历过饥荒的人,更能明白粮食的珍贵意义。诺奖作家莫言出生于1955年,儿时曾有过一段漫长的饥饿时期,那段有关饥饿的记忆,以及对于粮食的忧思主题贯穿了莫言的许多作品。他在演讲《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中就提到过:“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
今天给大家分享一些莫言作品里关于粮食的段落节选,经历了这两年多的新冠疫情之后,再读这些文字,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
#01 我是天下少有的馋嘴孩子
“小通,去老周家称三斤灌肠。”母亲伸直一条腿,从裤兜里摸出三张十元的钱,递给我,用愉快的口吻吩咐着,“要现蒸出来的啊,顺便从小铺里买三斤挂面。”
等我提着红彤彤油汪汪的灌肠和挂面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脱下了那件像牛皮一样的大衣,娇娇也脱下了那件直拖到脚面的羽绒服。尽管父亲的棉袄也是油腻发亮、扣子不全,但脱去了大衣,还是显得精干了许多。
娇娇妹妹,上穿着一件白底红碎花的小棉袄,下穿着一条红格子棉裤,细细的小胳膊从嫌短了的袖筒里露出来。她美丽而温顺,像一只卷毛的小羊羔羔,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怜爱。
在父亲和娇娇面前,摆上了一张红漆面的矮腿楸木饭桌,这张桌子我们过年时才舍得使用,平日里母亲用塑料布包裹着它,把它像宝贝一样高高地吊在梁头上。桌子上放着两碗热水,散发着袅袅的蒸汽。母亲抱出一个用塑料袋包扎着的罐头瓶子,解开袋子,揭开盖子,显出满瓶的洁白晶莹,我敏感地抽了一下鼻子,立即就知道这是白糖。
○ 图片来源:https://healthmatters.nyp.org/
尽管我是天下少有的馋嘴孩子,无论母亲把好吃的食物藏在多么隐秘的地方,也挡不住我的偷食,但这罐子白糖,竟然没被我发现。她是什么时候买来了、或者是捡来了这样一罐白糖我也不知道。可见母亲比我更狡猾,我开始怀疑,母亲背着我还私藏了很多精美的食物。
母亲没有为她瞒着我私藏白糖而惭愧,好像这样做是光明正大的行为,而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用一把不锈钢的小勺子,坦然地往娇娇面前的水碗里挖糖,是那样的大方慷慨,简直是西山顶上出太阳,简直是鸡下鹅蛋猪生象。
娇娇用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带着几分怯意,看看母亲的脸,然后再去看看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也发出了亮光。他伸出一只大手,摘下娇娇的绒线帽子,显出了一个圆圆的、生着小羊毛一样满是圈圈的头。
母亲挖出一勺糖,运到了父亲的水碗的上方,却突然停住了。我看到她的嘴巴竟像赌气的少女的嘴巴一样咕嘟起来,脸上也泛起了一片红晕。这个女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啊!她把罐头瓶子猛地放在父亲面前,低声地嘟哝着:“自己加吧,别又说我这个那个的!”
父亲困惑地望望母亲的脸,母亲却把脸歪到了一边,不与他的目光交接。父亲把不锈钢勺子从罐头瓶子里提出来,放在了娇娇的碗里,然后把瓶子盖儿郑重地扣上,说:“我这样的人,吃什么糖?”
父亲用勺子搅搅娇娇碗里的水,说:“娇娇,谢谢你大娘吧!”
娇娇怯生生地说了父亲教给她的话。母亲似乎不高兴地说:“喝吧,谢什么!”
节选自《四十一炮》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出版年: 2017-1
#02 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吃饺子。饺子是母亲和奶奶数着个儿包的,一个个小巧玲珑,像精致的艺术品。饺子里包着四个铜钱,奶奶说,谁吃着谁来年有钱花。我吃了两个,奶奶爷爷各吃了一个。
母亲笑着说:“看来我是个穷神。”
“你儿子有了钱,你也就有了。”奶奶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杂种,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金子银子往家爬;快点抢,快点抢,金子银子往家淌。……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财神”,你真毒辣,你真贪婪,你真可恶……我像只小狼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嚎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干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梆梆硬的饺子,没有饽饽。
饽饽上不了天,饽饽入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
“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跪在“财神”面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
我起身跑到院里,惊得目瞪口呆,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梦!五个饽饽两个在上三个在下,摆在方凳上呈宝塔状……
这件事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个小青年变成一个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为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后,曾回过一次老家,在村头上碰到“财神”,他还那个样,没显老。
节选自《三匹马》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短篇小说精品系列I
出版年: 2019-4
#03 粮食都哪里去了?
1960年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还掩埋,亲人们还要哭哭啼啼地到村头的土地庙去“报庙”,向土地爷爷注销死者的户口。后来就没人掩埋死者,更没人哭嚎着去“报庙”了。但还是有一些人强撑着将村子里的死尸拖到村子外边去,很多吃死人吃红了眼睛的疯狗就在那里等待着,死尸放下,狗们就扑上去,将死者吞下去。
过去我对戏文里讲穷人使用的是皮毛棺材的话不太理解,现在就明白了何谓皮毛棺材。后来有书写过那时人吃人的事情,我觉得只能是十分局部的现象。据说我们村的马四曾经从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烧吃,但没有确证,因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
粮食啊,粮食,粮食都哪里去了?粮食都被什么人吃了呢?村子里的人老实无能,饿死也不敢出去闯荡,都在家里死熬着。后来听说南洼里那种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憋死了一人,于是就不再吃土。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下面吃煤,一片咯咯嘣嘣的声响。老师问我们吃什么,大家齐说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呢?我们张开乌黑的嘴巴说,老师,煤好吃,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香极了,老师吃块尝尝吧。
老师是个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脸色蜡黄,似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饿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说,煤怎么能吃呢?煤怎么能吃?一个男生讨好地把一块亮晶晶的煤递给老师,说老师尝尝吧,如果不好吃,您可以吐出来。俞老师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咯咯嘣嘣地嚼着,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品尝滋味。然后大口地吃起来了。她惊喜地说:“啊,真的很好吃啊!”
这事儿有点魔幻,我现在也觉得不像真事,但毫无疑问是真事。去年我探家时遇到了当年在学校当过门房的王大爷,说起了吃煤的事。王大爷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怎么能假呢?你们的屎拍打拍打就是煤饼,放在炉子里呼呼地着呢。饿到极点时,国家发来了救济粮,豆饼,每人半斤。奶奶分给我杏核大小的一块,放在口里,嚼着,香甜无比,舍不得往下咽就没有了,仿佛在口腔里化掉了。
我家西邻的孙家爷爷把分给他家的两斤豆饼在往家走的路上就吃完了,回到家后,就开始口渴,然后就喝凉水,豆饼在肚子里发开,把胃胀破,死了。十几年后痛定思痛,母亲说那时候的人,肠胃像纸一样薄,一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水肿,我们一般孩子都挺着一个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肠子在里边蠢蠢欲动。都特别地能吃,五六岁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去八碗野菜粥,那碗是粗瓷大碗,跟革命先烈赵一曼女士用过的那个碗差不多。
后来,生活渐渐地好转了,基本上实现了糠菜半年粮。我那位在供销社工作的叔叔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籽饼,放在缸里。夜里起来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一块,放在被窝里,蒙着头吃,香极了。
节选自《会唱歌的墙》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散文全编1
出版年: 2021-1
#04 为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幸福生活而写作
我最初的文学动机跟鲁迅确实是有天壤之别的。鲁迅先生以国家为基准,以民族为基准,要把当时的中国的“铁屋子”凿开几个洞,放进几线光明来促进社会变革。而我觉得我们现在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不是“铁屋子”,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阳光灿烂非常明媚,没地方可凿,只能在农村凿地球。
那时我是农民,每年都在地上凿很多的洞。我很早就辍学,没有读过几本书。我的读书经验也在一些散文里零星提到过。因为当时的书很少,每个村庄里大概也就那么几部书,比如说老张家有一本残缺不全的《三国演义》,李大叔家可能有两册《西游记》,还有谁谁家还有几本什么书。当时这些书读完以后,我感到我已经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了。当兵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目光短浅,是井底的青蛙,看到的天空太小了。
我的一个邻居——山东大学的一个学生,学中文的,后来被划成右派——每天跟我在一起劳动。劳动的间隙里,他右派本性难改,就经常向我讲述他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所知道的作家故事。其中讲到一个作家——一个很有名的写红色经典的作家,说他的生活非常腐败,一天三顿都吃饺子,早晨、中午、晚上都吃饺子。
○ 图片来源:https://dishnthekitchen.com/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每年只有到了春节大年夜里,才能吃一顿饺子;饺子分两种颜色,一种是白色的白面,一种是黑色的粗面。我想:“一个人竟然富裕到可以一天三顿吃饺子,这不是比毛主席的生活还要好吗?”我们经常产生一种幻想,饥肠辘辘时就想:“毛主席吃什么?”有人说肯定是每天早晨吃两根油条,有人说肯定是大白菜炖肥肉。我们都不敢想象毛主席一天三顿吃饺子,这个邻居居然说济南一个作家一天三顿吃饺子,我说:“如果我当了作家,是不是也可以一天三顿吃饺子?”他说:“那当然,只要你能够写出一本书来,出版以后稿费就很多,一天三顿吃饺子就没有问题。”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产生一种文学的梦想。所以说,我为什么写作呢?最主要的原因是最早的时候我就想为过上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幸福生活而写作。这跟鲁迅为了救治中国人麻木的灵魂相比,差别是多么大。鲁迅也不可能产生我这种低俗的想法,也跟他的出身有关。我今天参观的时候,发现鲁迅家是一个大户人家,爷爷是进士,家里有那么多房子,曾经过过非常富贵的生活;他知道富贵人家生活的内容,不会像我们这样低俗。
节选自《讲故事的人》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演讲全编1
出版年: 2020-8
#05 这里毕竟还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饥
母亲和姐姐们走出村子,在苏醒的田野里挖掘那种白色的草根,洗净捣烂,煮成汤喝。聪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穴,除了能捕到肉味鲜美的田鼠,还能挖出它们储存的粮食。
姐姐们还用麻绳编织了渔网,从水塘里捞上苦熬了一冬变得又黑又瘦的鱼虾。有一天,母亲尝试着把一勺鱼汤倒进我的嘴里,我毫不犹豫地便吐了出来,并放声大哭。母亲把一勺鱼汤倒进司马家那个浑小子嘴里,他竟然傻乎乎地咽了下去。母亲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亲兴奋地说:“好了,这个冤孽,到底能自己吃东西了。你呢?”母亲望着我,说,“你也该断奶了。”我恐惧地抓住了母亲的乳房。
在我们的带动下,村子里的人们出动了。田鼠们遭到了空前的劫难,接下来便是野兔、鱼、鳖、虾、蟹、蛇、青蛙。广阔的土地上,活着的东西,只剩下有毒的癞蛤蟆和长着翅膀的飞鸟。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时长出,村里的人大半都要饿死。
清明节过后,鲜艳的桃花败落,田野里蒸气袅袅,土地暄腾,等待着播种,但我们没有了牲畜,没有了种子。待到沼泽地的水汪里、圆形的池塘里、湖边的浅水里都游动着肥胖的蝌蚪时,村里的人开始流亡。
四月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里,大部分人又重返故乡。樊三大爷说,这里毕竟还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饥,别的地方连野草野菜都没有。到了六月里,有许多外乡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睡在教堂里,睡在司马家的深宅大院里,睡在废弃的磨坊里。他们像饿疯了的狗,抢夺着我们的食物。
后来,樊三大爷纠集村里的男人,发起了驱赶外乡人的活动。樊三大爷是我们的领袖,外乡人也推举出自己的领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鸟的能手,腰里别着两把弹弓,肩上斜挎着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用胶泥捏成的泥丸。
三姐亲眼看到过他的绝技:有两只鹧鸪在半空中追逐着交尾,他拔出弹弓,根本没有瞄准,似乎是随随便便地射出一个泥丸,一只鹧鸪便垂直地落下来,恰好落在我三姐脚下。鹧鸪的头被打得粉碎。另一只鹧鸪惊叫着往空中钻,那人又射出一丸,鹧鸪应声落地。
那人捡起鹧鸪,走到我三姐面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樊三大爷已到我家进行过驱逐外乡人的宣传,煽起了我们对外乡人的仇恨。那人非但没捡我三姐脚前那只鹧鸪,反而把手里那只鹧鸪也扔了过去。他一声没吭就走了。
三姐捡回了鹧鸪,让母亲吃上了鹧鸪肉,让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浑蛋喝上了鹧鸪汤,让上官吕氏吃上了鹧鸪骨头。她咀嚼骨头的声音很响: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乡人赠鹧鸪的秘密。鹧鸪很快变成味道鲜美的乳汁,进入我的胃肠。
有几次,母亲曾试图趁我睡着时把乳头塞到司马家的小男孩嘴里,但他拒绝接受。他吃着草根树皮成长,食量惊人,只要塞到他嘴里的东西,他都一律咽下去。“简直像一头驴”,母亲说,“他生来就是吃草的命。”连他拉出的粪便,也跟骡马的粪便一样。而且,母亲还认为他生着两个胃,有反刍的能力。经常能看到,一团乱草从他肚子里涌上来,沿着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着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挂着白色的泡沫,嚼够了,一抻脖子,咕噜一声咽下去。
节选自《丰乳肥臀》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出版年: 2017-1
#06 母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十几个小蘑菇
母亲转过脸来,转过脸来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烧,喉咙成了火苗上窜的炉道。她忽然发现,在两块砖头搭起的罅隙里,生着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
母亲激动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砖头,把蘑菇采下来。一见食物,肠胃顿时绞成一团,发出干硬的疼痛。她把一个蘑菇塞进嘴里,不嚼碎就咽了下去。蘑菇味道鲜美,勾得她饥饿大发作。她又把一个蘑菇填到嘴里。小舅舅哼了一声。母亲安慰自己:这两个蘑菇本该先给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尝尝。是不是啊?是的。
母亲把一个蘑菇塞到小舅舅嘴里。小舅舅的嘴僵着,眯着两只凝滞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说:“安子,吃吧,姐姐找到好东西啦,你吃吧。”母亲把手里捧着的蘑菇在小舅舅面前晃晃。小舅舅腮帮子动了几下,好像在咀嚼。母亲又把一颗蘑菇塞进他嘴里,他咳嗽了一声,把蘑菇喷了出来。小舅舅的嘴唇上裂遍了血口子,躺在凸凹不平的砖上,他只剩下一丝丝游气了。
母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十几个小蘑菇,本来处在半休眠状态的肠胃又疯狂地蠕动起来,腹部痛疼难忍,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母亲流了下井来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后一次汗,单薄的衣服溻得精湿,胳肢窝里和腿腘窝里黏腻腻的。她感到膝盖酸麻,浑身打颤,井里的阴冷空气直刺骨髓。母亲不由自主地软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后的第二天中午晕了过去。
节选自《红高粱家族》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出版年: 2017-1
#07 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
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京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在各大庙宇轰鸣的钟声里,刑部大堂狱押司的首席刽子手赵甲翻身下炕,换上家常衣服,带上一个新招来的小徒弟,用胳膊夹着一只大碗,去庙宇里领粥。
他们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与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贫民混在了一起。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的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欢乐神情。路上的积雪,在人脚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路边的槐树上,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百花盛开。太阳从厚重的灰云中露出脸,白雪红日,烘托出一片壮丽景象。
他们跟随着人流,沿着西单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里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庙宇,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他们临近有着血腥历史的西四牌楼时,看到从西什库后的乱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乌鸦和灰鹤。
他和机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广济寺前等待领粥的队伍里。庙前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底架着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热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都处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锅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丢掉。
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不散开,宛如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蓬头垢面的僧人,弯着腰站在锅前,手持着巨大的铁铲,翻搅着锅里的粥。他听到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人们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动着麻木的双脚,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脏踩实。粥的香味终于熬了出来。在清冷洁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的人们兴奋异常。
他看到等待着施粥的人们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彩。几个耸肩缩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吸几口,然后又匆忙地跑回队伍占住自己的位置。人们的脚跺得更加频繁,在跺脚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摇晃着。
赵甲穿着一双狗皮袜子,袜子外边是一双擀毡靴子,没感到脚冷。他不跺脚,自然也不晃动身体。他肚子里并不缺食,来此排队领粥不是为了果腹,而是遵循着老辈儿刽子手领下来的规矩。按照他的师傅的解释,历代刽子手在腊月初八日来庙里领一碗粥喝,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自己的贱民身份的认同。所以尽管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烧饼夹肉,但这碗粥还是年年来喝。
节选自《檀香刑》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出版年: 2017-1
#08 母亲是伟大的,粮食是珍贵的
伊回到家时,屋子里已是一团漆黑,梅生坐在地上打瞌睡,福生和寿生趴在草窝里睡了。婆婆在黑暗中嘟哝着,仿佛在念一些神秘的咒语。
梅生问:“娘,是你吗?你怎么才回来?”
伊没有吭声。
梅生过来,摸着伊的胳膊,又问:“娘,你怎么不说话?”
伊摸摸女儿的脸,说:“梅生,睡去吧。”
梅生道:“锅里还有一些观音土丸子,你吃吧。”
伊说:“娘今日吃饱了。”
梅生歪在草上,睡着了。
伊逐个摸摸孩子,起身出屋,从檐下摘下一根绳子,搭在树杈上,拴了一个套儿。
绳子勒紧伊的脖子时,伊的身体扭动起来。伊感到极其痛苦,后悔莫及。
绳子断了。
伊解开脖子上的绳子,急喘一阵气,便哇哇地呕吐起来。天下起了雨,伊进屋睡了。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呕出来的东西被雨水冲开,潮湿的泥地上,珍珠般散着几十粒涨开的豌豆粒儿。
梅生过来,问:“娘,你找什么?”梅生随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宝贝,大呼着:“豌豆!”扑跪下去,鸡啄米般把豆粒捡起来。
福生、寿生、婆婆都闻声赶来。
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着眼睛寻找。
婆婆哭着、骂着,扔掉伞柄,趴在地上,双手摸索。
伊叹息着,向磨坊走去。
在磨坊门口,王保管悄悄说:“我准你每天带回去两捧豌豆,但你也要给我。”
伊冷冷地说:“要是我一粒豌豆也不往家带呢?”
王保管说:“那我当然不要你。”
又到了黄昏的时刻,女人们故伎重演,大把地往裤裆里装豌豆。她们似乎已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伊却把豌豆一把把塞到嘴里,一点也不咀嚼,囫囵咽下去。伊感到豌豆粒儿已装到了咽喉,才停止。
王保管早等在门口了。伊很坦然地走上去,说:“你搜吧!”
王保管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便放她过去了。
○ 图片来源:healthline
伊回到家,找来一只瓦盆,盆里倒了几瓢清水,又找来一根筷子,低下头,弯下腰,将筷子伸到咽喉深处,用力拨了几拨,一群豌豆粒儿,伴随着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孩子和婆母,围着盆抢食。
几天后,伊的技术精进,再也不需要探喉催吐,伊只要跪在瓦盆前,略一低头,粮食便哗啦啦倒出,而且,很多粮食粒儿都是干的,一点儿也未被胃液玷污……
后来,粮食日益缺乏,为防止拉磨的女人偷食,王保管在门口准备了八只碗,一桶水,让每个女人出门必漱口,把漱口水吐至碗里,检查有无粮食碎屑,这一招十分有效地控制了偷食现象,但伊照偷不误,因为伊是囫囵吞食,自然无碎屑。
伊就这样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双手按着地,高耸着尖尖胛骨,大张着嘴巴,哗啦啦,哗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谷子、高粱……用这种方法,伊使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婆母获得了足够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婆母得享高寿,孩子发育良好。这是六十年代初期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一个真实故事。这故事对我的启示是:母亲是伟大的,粮食是珍贵的。
节选自《神嫖》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短篇小说精品系列IV
出版年: 2019-4
#09 你的菜饼子里如何会有粮食
母亲去推磨,被王麻子赶回来了。她红着眼睛坐在炕沿上发呆。树叶说,娘,我去。从此树叶便代替母亲在磨坊里推磨。十天后我去县初级中学报到,一进校门就碰到咳着的陈圣婴陈老师。我向他鞠了一躬,他很冷淡地把沾满血迹的手对我举了举,转身就走了。随后我又见了些面黄肌瘦的同学和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师。
上课时老师说话声细弱,学生昏昏欲睡。体育课取消了,说要保存热量。老师们不顾尊严,跟学生讨要菜饼子吃。我从家里捎来的菜饼子是含有粮食的,惹得同学和老师垂涎,单老师说:柳树根,你爹一定是粮食保管员,我摇头否定。
单老师说:这就奇了,如果你爹不是粮食保管员,你的菜饼子里如何会有粮食。我便对他们说,我有一个妹妹,她在村里的磨坊里推磨,她聪明透顶,创造了一种鬼难拿的盗粮方法。
那些与她一起推磨的女人们都往裤腰里、袜筒里装粮食,都难脱王麻子的法眼。我妹妹每天下工前,在黑暗中,把大把的粮食囫囵着吞到胃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家。回到家,她端出一个盛满清水的盆,找一根筷子捅喉咙,把胃里的粮食吐出来。每次能吐出几斤,有时是豌豆,有时是玉米,有时是高粱,吐出的粮食淘洗一遍,用蒜臼子捣烂,和到菜里蒸。我妹妹的咽喉被捅坏了,吐出来的粮食上沾着血丝。同学们,老师们,你们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老师说,很感人,但不是苏维埃精神。这完全能写成一部戏,一部让人流泪的戏。什么时候让我们认识一下你妹妹,一个同学说。我说,她明天就来给我送吃的。她背着一兜子掺了少量面粉的野菜饼子来了,我早就梦到她要来。
在校门口,她喜笑颜开地说:哥,我梦到你站在这里,你们学校的样子与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她有些瘦,但光彩依旧。我说:树叶,今后你不要那样了,那样就把胃搞坏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那样?我拍拍脑袋说:你忘了我会梦了吗。她笑了,说,我不愿意要这种本领了,好事梦不见,尽梦见坏事,又不能改变,等于受两茬罪。她说:我昨天梦到我的亲爹娘了,他们的样子很吓人。我说,我也不愿做梦了,梦来梦去,弄得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同学们听说我妹妹来了,都跑来看,都说要见识一下这位虽不是苏维埃分子但却有真情实感的女性。我看到他们在我妹妹的光辉照耀下一个个灰头垢面,连句成形的话也说不出。吃过我很多菜饼子教俄文的苏老师也来看,他一见我妹妹就啊了一声,嘴张着,眼直着,一副傻相。
我有些反感他这副破坏了师道尊严的样子。我捅捅他,说,苏老师,您坐下吧。苏老师说,天老爷人家,活脱脱一个冬妮娅。他指着我妹妹说,你应该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吸引青年们的目光呀。简直不可思议。苏老师是哈尔滨人,跟白俄女人的女儿有过恋爱关系,为此把他打成右派,但他恶习难改,怪不得人家说学外语的都比较流氓。
节选自《梦境与杂种》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中篇小说精品系列6
出版年: 2020-7
#10 粮食是威力无穷的弹药
七叔光着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肤。他有些瘦,但瘦得很结实,双臂上的肌肉一点也没有萎缩,说发达也是可以的。他穿着一条肥大的笨腰裤子。这种裤子几十年前就被淘汰了。这种裤子就是当年与小推车一样为解放全中国立过战功的裤子。“山东民工两件宝,肥腿裤子破棉袄。”
七叔十四岁时就出常备夫,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破棉袄,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腰带上还装模作样地别着一根旱烟袋。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七叔说,光靠小车不行,急了眼还得靠裤子。嚓,把裤子褪下;嘎嘎,将裤腿双扎;哗哗哗,倒进去一百五十斤粮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带将裤腰扎了口往脖子上一架;双手搂着被粮食撑得饱硬的裤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着口号光着腚,跟着连长冲下河。
粮食是啥?粮食是威力无穷的弹药,弹药是无穷无尽的粮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许司令!我们民夫连指导员教导我们:丢了裤裆里的鸡巴蛋,也不许丢了脖子上的军粮袋。不靠裤子光靠小车怎么能行。
靠近主战场时,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弹坑,小车寸步难行。怎么办?脱裤子卸车,把袋子里的粮食倒到裤子里。裤子得劲。许司令说肥腿裤子是中国人民的第五大发明,是专为战争设计的。裤子运粮得劲呀,要歇口气抽袋烟时,人往地上一跪,头一低,从裤裆里退出来。装满粮食的裤子像半截汉子一样立在地上。歇完了,说声要走,低头钻进裤裆,双手按地,憋一口气,呼的一声就站起来了。用袋子,哪里去找这样的便利?
节选自《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作者: 莫言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副标题: 莫言中篇小说精品系列7
出版年: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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