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留下的:诗歌与翻译的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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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降临》剧照
2023年11月22日,豆瓣读书联合99读书人共同发起了“重返经典诗歌阅读”主题直播活动。“巴别塔诗典”由99读书人策划,以“经典诗歌与经典翻译”为理念,于2014年至今年年底共出版60本,近十年间受到广大读者和诗人的喜爱,已成为诗歌丛书中的经典丛书。
此次分享会邀请到了“巴别塔诗典”的两位译者,一位是塞尔努达诗集《致未来的诗人》和阿莱克桑德雷诗集《天堂的影子》的译者范晔,另一位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长篇史诗《佩特森》的译者马永波。另外邀请到著名诗人同时也是“巴别塔诗典”的忠实读者李元胜,青年诗人葭苇主持。几位嘉宾身兼多重身份,从诗歌创作、阅读与翻译各个面向,为我们重返经典诗歌的阅读之路指明方向。
以下为此次分享的文字精华版,完整直播回放可在豆瓣读书视频号观看。
01
译者和诗人是怎么读诗的?
葭苇:我们今天的主角就是这套“巴别塔诗典”,最近又出版了三本新作,分别是由马永波和杨于军翻译的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长篇史诗《佩特森》,还有由连晗生翻译的美国重要诗人兰德尔·贾雷尔的代表作《失落的世界》,还有被誉为“20世纪的海涅”的德国诗人库尔特·图霍尔斯基的《大城市里的眼睛》,译者是蔡鸿君。
首先我想请问一下范晔老师,您最早是怎么了解到“巴别塔诗典”的?您最喜欢的其中一本或哪几本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下吗?
范晔:如果真的把“巴别塔诗典”比作一座传说中的建筑,我觉得我可能也是参与这个传奇般的工程的最早一批工人之一。塞尔努达的诗选《致未来的诗人》是2015年出的,从开始翻译到现在也差不多十年时间了。这五六十本诗集里面有很多属于我想看但一直还没有看的,最近出的这几本里面,我个人印象比较深的是贾雷尔的这本《失落的世界》。因为我个人比较喜欢读动物诗,他有很多诗歌是以动物为题材的,但是又跟玛丽亚·摩尔或者特德·休斯那种不太一样,我觉得他处理动物的题材,对我这样一个阅读视野比较有限的读者来说,给了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比如诗集的第一首叫《华盛顿动物园的女人》,他说“世界走过我的笼子,而从没看到我”。写动物园其实挺难写的,很多诗人都写过,比如里尔克写的《豹》,里面也提到了栅栏。但是贾雷尔来了一句,说“世界走过我的笼子,却没有看到我”,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一下就把作为观者的人类观众给移到动物园里面成了被观看的对象,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
作者: [美] 兰德尔·贾雷尔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译者: 连晗生
出版年: 2023-10
葭苇:范老师去年出版了一本幻想文学作品《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这本作品也是和动物有关。刚才您提到了动物诗,您的创作有没有受到“巴别塔诗典”或者像贾雷尔或其他诗人的影响呢?
范晔:其实我挺想受到影响的,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誉。如果说到影响,刘楠祺老师翻译的耶麦的诗,因为耶麦写小毛驴什么的,我非常喜欢。
葭苇:谢谢范老师。接下来想和马永波老师聊一聊,关于“巴别塔诗典”,您最早是怎么了解或者接触到的?这套丛书对您自己的诗歌创作产生过影响吗?
马永波:最早还是家炜让我翻译《阿什贝利自选诗集》,也借这个机会对旧译做了彻底的修订。这套“巴别塔诗典”,我自己买过一些,塞尔努达这本我看了,还有罗池翻译的史蒂文斯,我也看过。我总体感觉这套诗集非常高雅大气,品种很全,有些属于填补空白的那种,比如兰德尔·贾雷尔,他是美国著名的批评家兼诗人,还有李立扬、希尼,我都有翻译过一些他们的诗,看到这套书里别人翻译了,也很高兴。
90年代中期,我受毕晓普和阿什贝利的影响很深,主要是他们的诗学理念。比如毕晓普对事物的那种画家式的观察,客观化的倾向,阿什贝利那种过程化的非确定性的诗学。我想,包括威廉斯,总体上美国诗歌对于汉语诗歌的影响,有可能还是正在发生或者还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认为这种经验诗学对于90年代我们从传统的抒情向客观性的、日常生活的、基于经验的诗歌转换,跟外来影响是分不开的。
葭苇:李元胜老师您读过“巴别塔诗典”中的哪一本或哪几本呢?您有过什么样的阅读感受?对于经典诗人的阅读,对于您个人的创作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
李元胜:“巴别塔诗典”的品种还是比较多的,我那天数了一下,家里大概有11本。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它们是同一个系列。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中间去访问了九久读书人编辑部,很荣幸见到了何家炜先生,在一起聊天,才注意到好多喜欢的诗集居然是来自同一个系列。
我看完了威廉斯的《佩特森》。这本书是因为之前很早就听说了,所以我就把它带着,跟着我已经外出旅行两次,在高铁上看很享受。一边旅行一边置身于一首诗虚拟的城市里面,窗外展开着田野,但是诗里在讲到城市,我觉得这本书没有让我失望。就是我对长诗所担心的问题,在这儿都没感觉到。之前也读过很多长诗,中外的长诗也读得多,但是我们注意到的都是它结构的庞大、系统化,还包括写作风格。但真正像我这种写诗的人,注意到的往往是细节,某个片段或者里面的某一首小诗,他会把诗歌的这种语言艺术能推到一个怎样的极致,我对这个感兴趣。恰恰这种体验在之前读过的长诗里面是很少能够享受到的,其实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我还记得有一次旅行,要坐三个小时的车,我还在纠结:我是不是带一本更安全的?不要读到一半就很失望,背这么一本书,读了两页就放下,但是没有失望,一读就读进去了。高铁上的阅读,我觉得可能和平时看书不一样,你不能做笔记,也不好展开很多书来对比。这是我非常个人化的一个阅读场景,就只有这本书,身边只有一些旅客和窗外的场景,这种相对安静的不被打扰的状态,我反而觉得在里面读到很多自己期待之外的东西。长诗这种结构方式可能才是比较适合现代诗,因为它基本上是拼贴式的,它没有严格的单元,它有大致的几条线索,但是它没有明确的主线,而是分成几个板块来写,其实可以把它的板块解读为超大的组诗,所以它仍然是几个大组构成的。在这样一个结构的原则下面,它每一首诗都可以自主,每一首诗都很独立,这样它也能表现出短诗的那种阅读快感,表现出短诗在文本上的那种强度。
作者: [美]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译者: 马永波 / 杨于军
出版年: 2023-10
图霍尔斯基的这本书(编者注:《大城市里的眼睛》)我大概看到三分之一,它是二战前的作品,这位德语诗人,刚好处在我阅读的一个空白期。他的写作或者翻译的文风,非常开放,非常浅近,我觉得这本书是不需要什么阅读门槛的。如果你喜欢他的那种诗风,在外国诗人的作品里面,他这个风格很难找到,他是把那种滔滔不绝的雄辩浓缩在短诗里边。任何题材,很多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细节,但他都能拿在手里,把它写成雄辩体。他的雄辩太可爱了,就是它产生这么一种讥讽和抒情混杂在一起的雄辩,这确实很难,很独特。
贾雷尔这本,我刚才听到范先生也提到这本书,我倒没有专门在里面找动物,因为我整天跟小动物打交道,已经免疫了。这本诗集我大概看了十来首,没有按顺序看,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宝藏诗人,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诗人。读到那十几首给我带来的意外,比我读威廉斯这本更大。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觉得能够选这个诗人来翻译,我觉得是非常好的眼光。它更适合写诗的人读,会有很多有启发,哪怕只从技术层面来讲,都有很多启发性的技艺,非常值得研究。
02
译者与被译诗人的神交
葭苇:卡尔维诺曾经说翻译是阅读文章的最好方式,可以说翻译是最深刻的阅读,翻译的过程是译者与作者在智识与情感上发生强烈关联的过程。范晔老师和马永波老师一定都阅读过很多诗人(的作品),但是二位老师是怎样决定要翻译哪位诗人的呢?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智识上,您把您所翻译的诗人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范晔:我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位外教给我推荐了塞尔努达,说这个诗人应该读一读。应该是2000年前后。那个时候基本上国内的读者恐怕还不知道塞尔努达是何许人也,我们可能比较了解跟他同一代的称为“27一代”的团体。我估计大家可能更熟悉洛尔迦,这得感谢戴望舒的译文,顶多再加上一个阿尔贝蒂,因为他来过中国,还有阿莱克桑德雷,因为1977年得了诺奖,但即使得了诺奖,他可能是最被忽视的一个西语诗界的诺奖得主,所以我翻译了塞尔努达之后,过了几年,又向编辑家炜兄建议,翻译了一本阿莱克桑德雷的诗集。
那时候我也是刚刚在外教的指引下,读到了塞尔努达,读到之后就感觉有一点……怎么说呢?也可能是一厢情愿地觉得有那么一种超越时空的知音之感,可能也稍微夸张了一点,但确实如此感觉。这种共鸣,或者性情相投,让我感觉到这是一个不一样的诗人。又过了很多年之后,自己也没想到,因为都是需要一定时间的间隔,才能把当时一些经历在重新讲述中赋予一些意义。其实我感觉自己的轨迹跟塞尔努达有些重合,比如说我后来读博士的时候,有机会在墨西哥待了一年,在墨城也有一个塞尔努达的故居,但那个时候也没有想到去,如果那个时候读塞尔努达晚期的作品,比如像他的《墨西哥变奏》,我想也会不一样。直到我读完博士,在学校里当老师,后来有机会到西班牙去工作,那时候忽然也是机缘巧合,我去了塞尔努达的故乡塞维利亚,就又想起我是不是可以翻译一下塞尔努达,或者至少把他的书再读一读。那时候就非常兴奋,直接到书店里把塞尔努达几个集子买回来,还在图书馆借了一些集子,就好像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似的。但是读了读又觉得,当然今天说有点夸张,但当时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有点中毒的感觉。我说的“中毒”不是修辞意义上的,就是真的有点生理性的,读着读着就觉得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他一些晚期的诗歌那种孤独感,读着读着就让我觉得不能再读了,读了以后可能会对自己的身心留下一些创伤。这等于是又放下了。又过了几年之后,回国之后,有“巴比塔诗典”这样一个机缘,才重新又拿起了塞尔努达的诗歌,又来走近这样一位诗人。
作者: [西班牙] 路易斯·塞尔努达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译者: 范晔
出版年: 2015-8
塞尔努达自己有一个说法,他说文学作品大概有这么两类,一类是为了已经存在的读者写的,还有一类作品是为了将要到来的读者而写的,或者说有一类作品,它是需要来孕育或者培育自己的读者。塞尔努达认为他自己的诗歌就属于后一类,他认为同代人中,当时的一些读者,特别是当时的批评家,他都认为这些人不太可能会理解这样的诗歌写作,所以他有一种预言般的自我定位。他等于是自我放逐一样,把自己放到很边缘的地位,也甘心居于这样一个边缘的地位。所以这本诗集叫做《致未来的诗人》,其实包含了这样一个意思。他就想象,在他人已经不在了,作为肉身的存在之后不在了,他的诗歌仍然会存在,或者在某天,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封面已经覆满灰尘的一本小书,但有一只未来的手,未来读者的手,会有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拿起这本书,打开这本书。这时候,他说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活过,他相信有一个未来的读者真正会跟他产生这样的共鸣。
葭苇:马永波老师也和我们聊一聊,您是怎样和大诗人威廉斯结缘的呢?您是如何决定要译介这部史诗巨著《佩特森》的呢?
马永波:我还沉浸在聆听范晔老师的精彩讲解中……说到威廉斯,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影响,有点像他对于美国诗歌的影响,就是有一定的延迟。我们很早就知道他那句名言,大概的意思是“除了事物别无思想”,或者说“思想只在事物之中”。意思是:你离开了事物,你的理念怎么会存在呢?
在新世纪初,我译了他后期的一首长诗《沙漠音乐》,我发现那首诗和他早年的事物诗非常不一样,那首诗还是非常复杂的。威廉斯的诗学,我们以前理解是简单的、口语的、经验的或者物象呈现的那种,但他的中期、晚期和前期的创作有非常显著的差异。我知道《佩特森》这本书很早,将近三十年前,但是得到这本书的英文原版还是比较晚的。它对我构成了一个挑战,大概是2019年6月11日,我今天特意查了一下,那时开始翻译的。我觉得它非常难翻译,为了激励自己,我写了一首诗,就叫《旅行开始前的犹豫》。
我认为威廉斯就是想建设所谓的美国诗学,就是本土化的诗学,就这一点而言,他认为艾略特《荒原》的出版是一种灾难,他认为至少倒退了二十年,而从文学史的起落沉浮来看,威廉斯最后是胜利的。我认为《佩特森》整个的结构是生长性的。威廉斯一开始就是想从混乱繁杂里提炼出统一性,这个想法实际上还是现代主义的出发点,但是写着写着,他发现无法真正地使这首诗达到一个结论,或者说达到一个他能为世界赋予秩序的现代主义的诉求。所以最后他干脆就按照诗本身的流程来解构这个东西。最终这首诗实际上是开放型的,他没有写完,最终是没有写完。
03
诗是失去的,还是留下的?
葭苇:我们刚才通过范晔老师和马永波老师的讲述,了解了他们和他们所译的诗人缘起的过程。接下来想聊一聊翻译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名言:“poetry is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诗歌或者诗意就是在翻译过程中失去的东西”,或者翻译成“诗者,译之所失也”。我想请教一下范老师,您在翻译的过程中对弗罗斯特这句话有什么样的体会?
范晔:不好意思,有点走神,因为我刚才看见你背后那只猫了,你们家的猫挺漂亮。
葭苇:对,我其实是把门关上了,但如果我全关上,WiFi信号不太好,我就留了一条缝,它还是挤进来了。
范晔:也是为我们增色不少。关键是当你说弗罗斯特这句“诗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我就正好看见猫的尾巴还摇了摇,冥冥之中好像有点什么呼应和共鸣一样。
刚才你引用了弗罗斯特这句话,我忽然想起什么呢?我最近刚看了一本书,一本小说,就叫《巴别塔》,正好咱们在讲的也叫“巴别塔诗典”。那本书里的一些想法,我觉得其实是对刚才说的弗罗斯特提出的老问题的一个新回答,而且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回答。这部小说是一个美籍华裔姑娘写的,挺年轻的小说家,叫匡灵秀。这本书的设定很复杂,像一个平行时空一样。牛津大学里有一个翻译学院,这个翻译学院最重要的学员,就在巴别塔上。学院就是一个高塔,就像奇幻小说里魔法师的那种巫师塔,精英中的精英才可以在这座巴别塔里面学习。关键性的设定,就是跟翻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才会读这本小说。
作者: [美] 匡灵秀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无界
原作名: Babel: An Arcane History
译者: 陈阳
出版年: 2023-10
我们都知道两种语言中其实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对等的词,如果意涵完全一样,那也就不用翻译了,所以我们肯定要不可避免地失去一些东西。但这本小说的设定好像有一种万物守恒一样:失去的这个东西哪儿去了?你把失去的东西叫诗歌也好,叫什么能量也好,但是你这个失去的东西哪儿去了?所以它里面设定,实际上失去的东西,它就变成一种物理的能量,或者变成一种魔法,你需要把这种能量激发出来。那怎么样呢?它里面设定叫刻银数,就是用白银刻成银条,你在银条的两端各镌刻一个字,这两种语言的两个不同的字,你再念出来,因为这两个字不能完全对应,所以它丧失的部分就会变成一种能量焕发出来。
这个想法,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比如它里面写主人公第一次资格考试,他能不能真正成为巴别塔中的精英,他必须得找到一对词,比如Understand,这是最简单的,另一边他就刻了中文的“明白”。显然这两个词都有“理解”“懂得”或者“掌握”的意思,但是我们中文里面“明白”这个词,从字面上看它有“光亮”“照亮”的意思。所以他就觉得这两个词之间不是完全对等的,那些无法对等的东西,就有可能变成魔法,果然他一试验就真的成功了。当然这个也不能随便成功,必须在语言里面下了极大的功夫,真的能跟这种语言中的奥秘来产生共鸣的人才可以,像一些奇幻小说里面得向巫师去学,这里面有个“翻译之神”的眷顾一样。
当时他念出“明白”和英文里面这个对应词的时候,这时候他突然间就感觉到一种明亮和温暖的光把他笼罩起来,就真的被照亮了,这恰恰就是中文“明白”翻译成英文的时候不能完全释放的东西。我觉得这个设定确实让我觉得,怎么说呢,至少给了我一个可能的回答。当别人在跟我说“诗歌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我可以有一个相对正面和积极的回答,好像有一个至高的“语言之神”或者“翻译之神”,而且恰恰我们今天谈论的这套丛书也真的叫做“巴别塔诗典”。所以我也是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期待,希望有一天我们这个诗典也能够不断地把所谓翻译中所失落的东西都激活成一种新的能量,在原作者和译者以及未来的读者之间建立一种永远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诗歌共同体。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分享。
葭苇:谢谢范老师。我们刚才提到了弗罗斯特的这句名言,弗罗斯特有一位朋友叫做Louis Untermeyer,他在一本书中提到,弗罗斯特其实原本的表述是poetry is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it is also what is lost in interpretation(诗歌或者说诗意是在翻译过程中失去的东西,也是在解读中丢失的东西)。李元胜老师,您的作品被翻译成过许多种语言,还被音乐人谱曲后广为传唱,被读者以不同的方式解读,和他们的生命经验产生奇妙的连接,您觉得您的诗在被解读或者翻译的过程中丢失过什么,又获得过什么?
李元胜:好难一个问题,不过也挺有趣的问题。我觉得实际上阅读行为本身就是有局限的。就算同语种的人,同时代的人,就一些有难度的问题进行交流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理解和对方的阐述,中间经常有一道深渊般的鸿沟。所以我觉得如果从这个局限来看待翻译的问题,可能压力会小很多。有时候我们读古代诗人的作品,如果不大熟悉用典,我们会发现自己读偏了。这种经历我是有的,读了好几年,回头一看人家的用典,发现我们都读歪了。所以你要想在译本中读到原汁原味的作品,把它原创的、原始的东西都能读好,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过分的要求。
但是反过来看,我觉得翻译这个事情能让阅读变得生动,有时候我们会读到不同的版本,它可能强调的是原作的某一面。英语的诗歌有些不太难的,我还能勉强读一下原文,我也会找来对照,我发现我喜欢的是再创作的欲望更强烈的翻译家,这个可能非常不合理。但是我作为一个读者,读这种有一定原创性的译本,我觉得更舒服,好像比较起来,传达真实原意的译本反而很平淡。所以我觉得翻译本身就有一个很难把握的边界。我作为一个读者来看,我对这个尺度,包括自己的偏好,也在变化。最初我是非常喜欢那种很忠实地去追溯人家的原意、原文、原句型的,到后来我是非常放松,我只希望在译本中能读到我觉得舒服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不同的翻译以及对原文的不同理解,它本身就带来了更多阅读的可能性。
我相信有很多诗意,它是没法翻译的,像汉语里面的双关,我想这种类似的语言现象或者说诗歌现象,在不同的语种中都有,他一定是在母语中才具备这种双关的能力,而隐喻、比喻这种,包括其他的表现形式,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翻译的。诗意本身就存在着一种分类,比较适合翻译的和不太适合翻译的两种,我觉得它需要结合读者在自己的环境下面去参照,去理解。对喜欢阅读的人来讲,在不同版本之间比较,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像里尔克的《秋日》,我至少看到过七个版本,最初读的是袁可嘉先生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那套书是我们这一代人接触外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非常好的窗口,我是通过那套书的第一卷,读到的是冯至翻译的那个版本。我刚开始读的时候也觉得很不适应,因为冯至版《秋日》的结尾,它是倒装句,当时我觉得特别不能适应,但恰恰带给我一个琢磨它的冲动。琢磨了整整一周,我的脑袋里面都在回旋那几句,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你会意识到这个倒装句有可能在德语里边是很正常的,但是到了中文里面不正常,但是这种不正常的句式,它可能更接近一个人即兴思考的现场,非常逼真,非常真实。这种东西对我当时的触动非常大,因为觉得语言有这么多可能性。以前读古典诗歌好像不能发现这个东西,我们这一代人是在读翻译作品中开始慢慢学会写诗的,这一点都不夸张。
就我本人来讲,我在1990年之前对中国当代诗歌读得非常少,几乎没有认真读过,但是认真读外国诗歌,恰恰是非常用功。这中间也包含了对翻译家们工作的感激,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桥梁,我们是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是真的不太在乎那种翻译中损失了多少,我只看剩下的,只关注剩下的,已经到了这么一个快乐读者的状态。
葭苇:谢谢李老师。关于这个问题,文化翻译学派的代表人物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对弗罗斯特那句话发表过反对意见。在关于诗歌翻译的论文《种子移植:诗歌与翻译》中,她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种子理论,她认为诗歌不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而是我们通过翻译和译者获得的东西。巴斯奈特认为同一首诗,它的翻译必定会因为译者的文化、身份和背景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语言面貌,但是如果译者能够抓住诗歌的精神实质,诗歌翻译一定是有意义的。这就像种子在不同的土壤里面所长出的植物的形态必定有所不同,对同一首诗的翻译也会因为文化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译者必须将这样的种子适当地移植在不同的土壤里面,不要苛求它们长出一模一样的植物。
马永波:弗罗斯特那句话流行非常广,翻译是漏掉的东西,但是我同时听到过另外一个说法,叫做“真正的诗能够经受得住任何翻译”,跟弗罗斯特那个说法就不太一样。很显然,我要是信服了弗罗斯特,就不会去翻译。翻译诗歌,一是因为我相信诗是可以翻译的,即便有损失,另外也是为了自己写作打基础,开阔视野。如果人能够以多种语言来进行思考,可能你的诗歌就不会局限于民族语言的诗歌,很可能你更有这种可能性去进入歌德所说的“世界文学”,并且,如果你有其他语言的窗口,你反观自身,能更清晰地认识到汉语诗歌的长处和不足。如果我们只在一个语言系统内部,很可能我们会导致同质化,这也是我认为翻译非常重要的理由。至于说能不能真正做到非常忠实,我认为很难,比如说双关就很难译,有的你真是就译不了。但是我认为大部分东西,思想、形象、结构,这是可以译的。它的句式、它的句法当然会对我们现代汉语本身的发展有好的作用,如果没有翻译带来的新的思维方式、新的构词法,我们的汉语说不准会更僵化,是不是?
葭苇:谢谢马老师。有一位加拿大女诗人安妮·卡森,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女诗人,她也做翻译,她曾经对于诗歌翻译有过这样的描述:翻译就像看着河的对岸,但是你知道你永远过不去,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产生出很强烈的绝望感,作为译者,你能做的就是无限接近河的对岸。翻译是一个如此漫长、孤独而艰辛的过程,而译者为了摆渡投入了艰苦卓绝的接近河对岸的努力,如此一来我们才有了机会去阅读,去进入这些经典的诗人,在此我们也再次对译者朋友们表示敬意。
视频号|豆瓣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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