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欣|女巫基尔克:起源与嬗变
编者按:本文原载《跨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第99-118页,感谢王以欣老师授权“人文共和”公众号推送。
荷马史诗《奥德赛》塑造了一个女巫形象。她名叫基尔克,是海岛上的女仙,太阳神的女儿,预言家,神通广大的女药剂师。她配制的魔药能把人变成猪或其他动物。这是西方文学史上最早的女巫,也是最早的有关巫术的明确记载。在另一部年代更早的史诗《伊利亚特》中,巫术迹象却寥寥无几。而在较晚的古典时代,希腊却巫风盛行,尤其在雅典,这是有文献和考古证据支持的。那么,在荷马生活的时代,古希腊的巫术状况究竟怎样?基尔克的原型是什么?她的故事源自何方?她的形象在历史上经历了哪些变化?这些都是本文关注并试图做出解释的问题。在展开调查、分析和阐释之前,让我们首先回顾一下史诗《奥德赛》所讲述的女巫故事。[1]
《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 译)
1. 埃埃亚岛的历险
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屡遭磨难。他的舰队在巨人国惨遭屠戮,几乎全军覆没,11条船皆被巨石击沉,只有奥德修斯本人所在的船侥幸逃离。逃脱者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也哀叹同伴们的悲惨命运,真是亦喜亦悲。不久,他们来到埃埃亚岛(Aeaea)。奥德修斯的船驶入一处港湾,在海岸静静地抛锚。大家疲惫不堪,懒洋洋地躺在海滩上度过两日。第三天黎明,奥德修斯走出营地,登高远眺,看到岛上的森林中炊烟袅袅,判断该岛有人居住。返回营地途中,他投矛猎杀了一头走出森林在河边饮水的长角巨鹿,将其扛回营地,与伙伴们享受了一顿丰盛的烤肉宴。第四天拂晓,奥德修斯召集伙伴们商议,告知其观察结果,打算派人前往侦查。伙伴们历经几次大难,有如惊弓之鸟,听罢个个心惊,泪流不止。奥德修斯遂将伙伴们分为两队,分别由自己和欧瑞洛克斯(Eurylochus)率领,靠抓阄决定哪个队前往侦查。欧瑞洛克斯中阄,他的22人探险队被迫含泪上路,送行者也十分伤感。
他们在山谷中的橡林深处发现一所住宅,由抛光的石头建成。这座住宅的主人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一位精通巫术的女神,名叫基尔克(Circe)。她是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与大洋女神佩尔塞(Perse)的女儿,科尔基斯国王埃厄忒斯(Aeetes)的姊妹,被荷马称作“能发人言的可怕女神”(δεινὴ θεὸς αὐδήεσσα)。水手们发现住宅外有很多狮子和狼,感到害怕,但这些野兽并不袭击他们,而是摆动尾巴,显出欢快的样子。原来,它们食用了女巫的魔药,完全被魔力掌控着,把水手们当作赴宴归来的主人,等待他们赏赐美食。水手们听到宅中女主人织布的机杼声以及她的美妙歌喉发出的悠扬歌声,就隔门发出询问。女主人应声而出,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水手们冒失地随她进去了,只有欧瑞洛克斯留个心眼儿,没有跟进去。
被狮子和狼围绕着的基尔克
女主人请客人们各自入座,然后将奶酪、麦饼、蜂蜜和一种烈性红酒混合调好,将害人的药(φάρμακα λυγρά)偷偷掺入其中,旨在使他们迅速忘却故乡。水手们享用了她配制的饮料后,基尔克就用魔杖(ῥάβδος)碰触他们,把他们变成猪,赶入猪圈,但他们依然保持人的头脑(νοῦς),却说不出来,只是流泪而已。基尔克抛给他们一些猪爱吃的饲料,山茱萸和橡实。
再说那位欧瑞洛克斯,看到同伴们进屋,久等不出,就慌忙逃回船只,向大家报凶信。他因悲伤和恐惧,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在伙伴们的催问下才道出原委。奥德修斯听罢持弓背剑,将自己武装起来,要欧瑞洛克斯带路去寻找同伴,但欧瑞洛克斯死活不去,要大家一起逃掉。奥德修斯就让他留在船上,说自己责任在身,必须去救同伴。
当奥德修斯来到那所宅院附近时,看到一位漂亮的年轻人向他走来。这位青年本是神明赫尔墨斯幻化的形象。他问奥德修斯孤身来此意欲何为?他的同伴们已落入女巫基尔克之手,被赶入猪圈。如果他冒然而入,不仅救不了同伴,自己也难逃魔掌。他随后送给奥德修斯一根草药,名叫“茉莉”(μῶλυ),黑根,花色奶白,“凡人很难挖出来的”(χαλεπὸν δέ τ᾽ ὀρύσσειν ἀνδράσι γε θνητοῖσι),嘱咐他带着这根魔草去见巫女,即可保他无虞。赫尔墨斯还讲了女神惯用的害人套路,并嘱咐奥德修斯:当女神用魔杖触碰你时,你也要拔剑相向。当女神屈服于你的威力而邀你同寝时,不要拒绝,但要迫使她向诸神发誓,绝不伤害你的性命。
赫尔墨斯
奥德修斯牢记神的叮嘱,来到基尔克的大宅前。女神闻声出迎,邀他进屋,请他坐在装饰华美的椅子上。她用黄金酒杯为奥德修斯配制饮料,照旧把害人的草药掺入其中,然后把酒杯递给他。奥德修斯饮下,没有任何变化。女神依旧用魔杖击他,赶他进猪圈,奥德修斯却拔出宝剑向她扑来,好像要杀了她。基尔克立刻跪倒,抱着他的双膝哀求他,询问他的来历,并猜测他就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赫尔墨斯曾预告过他的到来。她邀请奥德修斯共享枕欢,用甜蜜的爱相互表达诚意。奥德修斯让她发个大誓,保证绝不伤害自己,才答应了她的要求。她的四位侍女上来侍奉奥德修斯。第一位侍女为他备好宽椅,第二位侍女为他布置餐桌,第三位侍女为他调制酒酿;第四位侍女为他烧水沐浴,用热水擦洗他的身体。沐浴涂油完毕,他被侍女引到宽椅上坐下,洗了手,面前摆放餐桌,奉上各种美味佳肴。然而,奥德修斯心事重重,无意用餐。女神看他忧郁的样子,就劝慰他不要担心,自己起过重誓,绝对不会伤害他。奥德修斯回答说,在看到他的同伴获释之前,他是不会用餐的。基尔克于是走过大厅,打开猪圈,把变成猪的奥德修斯的伙伴们赶出来,给他们的身体涂抹另一种药剂。他们身上的猪毛立刻褪去,恢复了人形,而且更加年轻、漂亮和健壮。他们认出了奥德修斯,悲喜交集,纷纷上前握着他的手。大厅里悲声大作,连女神也为之动容。
女神建议奥德修斯回到海边,将船拖上岸,将财宝藏到山洞里,然后带着同伴们回到她的宫殿。奥德修斯采纳了她的建议,立刻动身回到海边。焦急等待消息的伙伴们看到首领返回,转悲为喜,欢呼雀跃,向他打听其他伙伴遭受的厄运。奥德修斯告诉大家,他们的伙伴正在基尔克的宫殿里享用盛宴呢,他要带他们同去享乐,但首先要拖船上岸,收藏好财物。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有那位受了刺激的欧瑞洛克斯阻拦同伴们前往,担心被那位女神变成猪、狼或狮子。奥德修斯气得要杀了他,尽管欧瑞洛克斯是他的近亲。大家忙上前劝解,建议让欧瑞洛克斯留在原地守护空船,但欧瑞洛克斯最后还是跟着大家走了。
享受宴饮的奥德修斯一行
奥德修斯和伙伴们抵达基尔克的宫殿时,其他伙伴们正穿着华服在那里欢宴,彼此相见,难免又伤感落泪。基尔克对奥德修斯说:不要伤心了,我知道你们在大海上历尽艰辛,受到很多伤害,现在大家尽情享用美酒和美食吧,在这里休养生息,让你们固有的勇气得到恢复。奥德修斯和伙伴们听罢都很欣慰。大家于是在埃埃亚岛上整整羁留了一年。每日享受宴饮,生活倒也快乐无忧。
2. 荷马时代的巫术
基尔克是西方文学中最早的女巫。她离群索居,独自居住在地图上找不到的神秘岛屿上,有自己的豪华宅邸,隐藏在山谷橡树林中。同古典晚期和中世纪基督教时代的女巫不同,她不是骑着扫帚的令人恐怖的老女人,而是极具诱惑力的美丽女神,善于调制各种魔药,能把人变成动物,亦可恢复其人形。
荷马虽然塑造了一位神通广大的女巫,但他描述的希腊人,即史诗中的“阿卡亚人”,却似乎对巫术浑然不知。他们好像摆脱了迷信的束缚和无名的恐惧。用英国古典学者赫尔伯特·罗斯的话说,他们的故事“几乎毫无例外地摆脱了阴郁的气氛和形形色色原始怪诞的恐怖形象。” [2] 然而,从古典文献记载和考古实物证据看,公元前5-4世纪的古希腊人,尤其是雅典人,也是深受巫术污染的民族。其他民族惯用的巫蛊厌胜之术也在他们当中大行其道。华尔特·李夫曾这样评述荷马时代的宗教状况:
在宗教方面,阿卡亚人明显要比古典时代的希腊人进步,最突出之处就是不迷信。符咒与巫术几乎全然不见,除了《奥德赛》某段落中用咒语止血的情节,我们别无所闻。确有占卜行为,但居于相当次要的地位......尽管某个征兆对观察者会有鼓励或警示作用,但从未启动或阻止任何重要的行动。对祭祀或鸟的幼稚观察不仅让古典时代的希腊人,也让冷静的罗马人延缓甚至放弃其重大的决策,但这类事情是全然不曾发生过的......我们尤其注意到,并不存在对下界可怖力量的各种形式的“冥世”(chthonian)崇拜,而对这些力量的迷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却达到猖獗的程度。所有这些构成原始阶段思想特征的较低级的信仰都被涤荡干净,所残存者也不被认真看待,似乎难以掩饰这种信仰的衰落。[3]
荷马描绘的阿卡亚人是个思想比较纯净的民族,原始的巫术信仰已经消失殆尽。他们的精神状态尚未受到周边民族巫术气氛的严重污染,但对巫术也非全然不知。诗人塑造了一个掌控诸风的凡人埃奥罗斯的形象,其原型很可能就是民间擅长控风巫术的巫师。他还塑造了西方文学史上最早的女巫形象,那就是基尔克。在荷马生活的时代,即公元前8世纪后期,古希腊人,尤其是讲爱奥尼亚方言的人群,其精神状态是远离巫术迷信的,但他们对巫术也非懵懂不清。他们显然接触到周边民族的巫术信仰,听到很多巫术的民间故事,但还保持着某种理性精神,与巫术和迷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美狄亚与伊阿宋
荷马塑造的女巫基尔克其实也不是希腊人。她是海岛上的女仙,太阳神的女儿,居住在虚无缥缈远离尘嚣的仙岛上。她被说成是黑海东岸科尔基斯王国的公主,国王埃厄忒斯的妹妹,标准的异邦人。希腊神话中的另一著名女巫美狄亚是她的侄女,也是科尔基斯人,异邦的公主,后与希腊英雄伊阿宋私奔了。美狄亚的故事隶属于阿尔戈英雄远征金羊毛的传说,后者曾被《奥德赛》当作插话提及。伯克特推断,《奥德赛》可能受到一部更早的史诗《阿尔戈英雄远征记》(The Pre-Odyssean Argonotica)的影响,美狄亚和基尔克都是其中的角色,而这两部史诗的共同源头就是《吉尔伽美什史诗》,史诗中的女神西杜里(Shiduri)就是基尔克的原型。[4] 由此看来,荷马塑造的女巫原型带有明显的异域和东方背景。希腊神话和历史上的术士也常常被说成是外国人:俄耳甫斯(Orpheus)是色雷斯王子,扎尔莫克西斯(Zalmoxis)是革泰人(Getae,色雷斯人一支),阿巴里斯(Abaris)是北极人(Hyperborean),阿里斯提亚斯(Aristeas)是马尔马拉海普罗伊科奈索斯岛(Proikonesos)的居民,尽管从古风时代起,异域的巫术已在希腊社会渗透并逐渐本土化了。
用魔药控制野兽的基尔克
古希腊人对巫者有多种称号,可能源自巫术性质的不同。迄至公元前5世纪,这些称呼已彼此混用。其中有一类巫者,男巫被称作φαρμακεύς,女巫被称作φαρμακεύτρια,亦可译为“药剂师”,皆源于φάρμακον这个词汇,意为“药物”,也有魔法、魅力、魔力之意。顾名思义,这种巫师擅长使用各种魔药施法。基尔克就擅长此道,荷马形容她“精通多种草药”(πολυφαρμάκου)。[5] 她使用“害人的药”(φάρμακα λυγρά)或“邪恶的药”(φάρμακον οὐλόμενον),将奥德修斯的同伴们变成猪,又使用“其他的药”(φάρμακον ἄλλο),将他们重新变回人。[6] 奥德修斯则靠赫尔墨斯所赐的魔草“茉莉”(μῶλυ, moly)以毒攻毒。“茉莉”是一种花色奶白的黑根植物,不知具体所指,但它是“有用的药物”(φάρμακον ἐσθλόν),可以抗衡基尔克的“害人的药”。奥德修斯究竟是随身携带这种魔草,还是服用了这种魔草,荷马语焉不详。尽管如此,这是欧洲文学中用魔药“斗法”的最古老记述,说明诗人生活的那个时代,这种巫术行为、信仰及民间故事已经开始流行。
3. 巫女基尔克的起源
首先,基尔克可能是遥远东方的太阳或黎明女神,这从她居住的埃埃亚岛的方位可以得出判断。《奥德赛》的注释者阿尔弗雷德·休贝克(Alfred Heubeck)推断:埃埃亚岛位于环绕大地的“大洋河”(Ὠκεανός)的最东端。正如《奥德赛》12. 3-4所表述的,那里是黎明女神居住和歌舞的地方,也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基尔克曾指点奥德修斯乘船驶往地府,向已故的忒拜老先知询问归期。《奥德赛》第11章开头描述说:奥德修斯的船拂晓从埃埃亚岛出发,在北风吹拂下,不用划桨,黄昏时抵达“幽深大洋的边缘”(πείρατα βαθυρρόου Ὠκεανοῖο)。那里是地府的入口。奥德修斯实际上是从大洋河的东岸启航,在北风吹拂下向南行驶,沿大洋河南侧半圆由东向西航行,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抵达大洋河西岸,大地的边缘,地府的入口。他离开地府后,沿着大洋河北侧的半圆由西向东航行,用一夜时间返回埃埃亚岛。换言之,奥德修斯的冥途之旅及其返航实际上是用一昼夜时间按顺时针方向循着大洋河环绕大地一周而已。[7] 如果这种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在荷马的观念中,基尔克的家坐落在遥远东方太阳升起的海岛上,她与太阳和黎明有着密切的关联。
如果对基尔克的名字展开词源学考证,她很可能是位鹰女神。基尔克(Circe, Κίρκη)很可能源自“鹰”(κίρκος),而鹰被认为是太阳的象征。在古埃及,太阳神的形象就是鹰。基尔克被说成是太阳神的女儿,因而与太阳有着天然的关联。她的兄长,科尔基斯的国王埃厄忒斯(Αἰήτης),其实也是“鹰”(αἰετός)。[8] 此名的第二重含义是“圆圈”,可能同老鹰的盘旋飞行轨迹有关。荷马通常用κύκλος表示圆圈,但也有一次用了κίρκος的变体κρίκος。她所居住的埃埃亚岛(Αἰαία)可能源自西闪米特语ayyah,亦表示鹰。[9] 因而,基尔克的原型可能是一位与太阳关联密切的鹰女神。
美国学者朱迪丝·亚纳尔推测,基尔克最初的原型就是原始时代的大母神:
她的属性最初是包罗万象的。她既是养育者,也是摧毁者,主宰着人类智慧所不能参透的生与死的神秘性。隐藏在女神象征意义背后的最本质的认识,如其崇拜者遗留的雕刻、壁画、陶器和岩刻所显示的,是对不仅支配人类,也支配世间众生的生、死和再生的神秘轮回的认识。她的性被认为是与动植物的生殖相关联的。她的盛衰消长反映了一切生物的生命节奏。在较晚时期,她的不同属性分裂成不同的女神。[10]
荷马故事中的基尔克兼具了史前大母神的正反两方面的力量,即“生命赐予者与死亡支配者的两面性”。她的原型是安纳托利亚地区古老的兀鹰女神(vulture goddess),其形象最早表现在英国考古家詹姆斯·墨拉尔特(James Mellaart)发掘的小亚新石器遗址恰塔尔休于(Çatalhöyük)的“兀鹰神祠”(The Vulture Shrines)壁画上,表现大鸟伸展双翼向无头人俯冲的场面。此神鹰兼有生死双重功能,被立陶宛女考古家玛利亚·金芭塔丝(Marija Gimbutas)称作“剥夺生命的女神,赐予生命女神之邪恶翻版”。另一幅壁画表现一排排躯干内绘有婴孩的怀孕女子,身体两侧对称地绘有红色和黑色的展翅兀鹰,展现了兀鹰女神赐予生命的功能。她的后期形象,如新赫梯人(Neo-Hittites)崇拜的库芭芭女神(Kybaba)、弗里吉亚人崇拜的大神母库伯勒(Kybele),以及小亚爱奥尼亚人殖民城市以弗所崇拜的阿耳忒弥斯女神(库伯勒的翻版),皆以猛禽为其象征。[11]
在《奥德赛》中,基尔克与狮狼为伍,是驾驭猛兽的女神,因而,她也具备了“女兽主”(Ἡ Πότνια Θηρῶν,potnia theron)的特征。“女兽主”是主管百兽的女神,大母神的另一表现形式,在东地中海周边地区颇流行,其悠久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小亚新石器时代。墨拉尔特在恰塔尔休于和哈吉拉尔(Hacilar)遗址发现数尊大腹便便的“女兽主”坐像:或两侧被豹子拱卫,或骑乘于豹背上。这是两河、近东和爱琴地区流行的典型的“女兽主”造型。在米诺斯人和迈锡尼人当中,女神与狮子、格里芬相伴的印章图案颇流行。历史时期的弗里吉亚大神母库伯勒(瑞亚)和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的造型也常常伴之以驯服的猛狮,显示出“女兽主”崇拜的悠久历史传承。
阿耳忒弥斯
“女兽主”是荷马对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的称谓。[12] 在荷马史诗中,她是一位美丽的女猎人,森林中自由游荡狂放不羁欢歌曼舞的仙女们的领袖,依然保留着自然的野性和百兽主宰者的身份。她的生殖与性爱特征已淡化,蜕变为贞女神(Παρθένος),但Παρθένος最初只表示“未婚”,并无守贞洁的含义。她的生殖特征仅残留在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的分娩接生功能上。她的崇拜在希腊世界无处不在,哪里有森林,哪里就有她的庙宇和圣域。她的圣域就是一座有围墙的花园,里面草木葱茏,还有驯服的野生动物。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女神圣域是其中最古老的花园之一。被花园环绕的庙宇和宫殿本是闪米特世界的特色。琉善的《叙利亚女神》曾提到叙利亚圣城(Hierapolis)的阿塔尔伽提斯女神的圣域,那里不仅有成群的牛马,还有老鹰、熊和狮子,它们是驯服的神圣的动物,从不伤人。这个场景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橡林深处的基尔克的宫殿,周围栖息着驯服友善的狼和狮子。[13]
诗人荷马据说是爱奥尼亚人,其家乡就在开俄斯岛或斯米尔纳,因而熟知小亚宗教风俗。当地的大神母、兀鹰和女兽主崇拜以及东风西渐的巫术信仰和传说可能为他构思女巫基尔克的形象和故事带来创作的灵感。
4. 基尔克故事的民间文学特征
基尔克的原型渺远难辨,但其女巫形象和神奇的法力,尤其是将人变成动物的情节,显然源自民间巫术信仰和神话传说。这种信仰和传说有其东方异域背景,但从荷马时代起已在希腊民间流行开来,逐渐成为古典世界的社会风俗,偶尔也渗透到古典文学作品中。
《金驴记》(刘黎亭 译)
基尔克利用魔药将人变为猪的故事应是罗马小说《金驴记》之先声。在《金驴记》中,故事的主人公因误用巫女的魔药,没有变成理想中的鹰,反而变成了驴,受尽人间磨难。在汤普逊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基尔克属于“伤害、诱惑和变形的女巫”(G263)。她使用魔杖(D.1254.1),能将人变成动物(G263.1),但也能扮演“助人的女巫”(G284)。在各种D类魔法故事中,最重要的故事母题是“变形”(D0-D699),包括“将人变成动物”的母题(D100-D199),可以细分为“将人变成野兽”(D110)和“将人变成家畜”(D130)等不同的母题。巫女基尔克既能把人变成家畜,也能把人变成其他的野兽。例如,她将奥德修斯的伙伴们变成猪(D136);而其住宅周围的摇尾巴的狮子和狼也应该是被她施加魔法而变形的人(D112.1;D113.1)。她将人变成动物的手段是“靠吃喝变形”(D550),具体方法是让人们饮用她配制的“魔法饮料”(D1040),再用魔杖触碰他们,让他们变形(D565.2)。当奥德修斯深入险境营救伙伴时,赫尔墨斯作为“神祇帮助者”(N817)的角色出现了。他扮成年轻人模样(“神扮作凡人模样”)(D42),赠给奥德修斯一种“有魔力的植物”(D965),名叫“茉莉”(D965.5),以之为“防范巫术的护身符”(D1385.24),“抵抗魔法和诱惑的植物解毒药”(D1385.2)。奥德修斯利用这种“有魔力的草药防范女巫”(G.272.2),使女巫基尔克的伎俩失灵(G275)。基尔克于是用魔棒击打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则“拔剑威胁战胜了女巫”(G275.15.1)。基尔克还用有魔力的液体涂抹变成猪的水手们的身体,即通过“擦拭有魔法的油脂来解除魔法”(D771.2),使他们恢复人形,也就是“将猪变成人”(D336.1),还让他们比过去更漂亮(“靠魔法器物变美”)(D1337.1),等等。[14]
综上所述,基尔克的故事属于典型的民间故事,充斥着民间故事的母题。荷马从民间流行的巫术故事中汲取创作灵感,以近东和爱琴地区的大母神和女兽主为原型,赋予其强大的神通,让她与足智多谋的史诗英雄相冲突,碰撞出浪漫离奇的故事情节。
5. 板桥三娘子与拉布女王
女巫用魔药将人变为动物的故事在古典世界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但却成为世界性的故事主题,尤其流行在东方。古代中国亦有类似的传奇:
唐代有个《板桥三娘子》的传奇,讲述女店主把旅客变成驴子的故事:[15] 汴州西有个生意兴隆的板桥旅店,女老板三娘子是个女巫。她用幻术种荞麦,制成烧饼,招待住店旅客。旅客吃了烧饼就变成驴,被她卖了牟利。但她的秘密被旅客赵季和窥探到了。不久,季和再次住店,随身带来事先做好的同样的荞麦烧饼,并暗中偷换了三娘的一个烧饼。他假装吃自己带来的烧饼,也让三娘品尝。三娘误吃了自己的烧饼,立刻变成一头健壮的母驴,从此成为季和的坐骑。后来遭遇一位老者。后者见到母驴,拍手大笑:“三娘啊!你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啊!先生,她虽有过,但被如此折磨,也真够可怜的,还是放了她吧。”于是,老者撕开驴皮,放出三娘。三娘拜谢而去,不知所终。
《太平广记》
这个唐代传奇包含了基尔克故事中的两个要素:1. 女巫靠食物将人变成动物,2. 女巫被一位有智慧的男性制服。故事中也有恢复人形的情节,但比较简单,只是撕开驴皮,没有涂抹喷洒液体的细节。两个故事在其他细节上也相去较远。基尔克神话有明显的情色成分,在板桥三娘子的故事中只是淡淡的暗示而已。
古代阿拉伯世界曾是巫风浓郁之地,盛产女巫的故事。《一千零一夜》讲述的贝德尔·巴西姆(Bedr Basim)与拉布女王(Lab)的故事,[16] 在某些细节上酷似《板桥三娘子》,与基尔克的故事相比,其相似性更多。
贝德尔是年轻英俊的波斯国王,其母朱尔娜(Julnar,意为“海石榴花”)是海王的女儿。贝德尔随舅父下海,向海族公主雅乌赫蕾(Jauhereh)求婚,被其父王拒绝,导致双方冲突。贝德尔被雅乌赫蕾施法,变成一只美丽的水鸟。后被捕鸟人抓获,献给某国国王。王后是女巫,认出水鸟是中魔法的人,就用念过咒语的水泼在贝德尔身上,使其恢复人形。获救的贝德尔返国途中遭遇船难,独自漂流到一座有城池的海岛上。贝德尔想进城,却被很多马、骡和毛驴阻拦,他只好游到海岛后方进城。他在城中被一位卖水果的老人收留。老人告诉他,岛上的女王是个魔法师,喜欢把外来年轻人接入宫中淫乐,厌烦后将其变成马、骡和毛驴等。阻挡贝德尔进城的那些马、骡和毛驴都是女王的受害者。他们好心阻挡他,怕他成为女王的牺牲品。贝德尔听罢很害怕,老人遂让他冒充自己的侄子,与他共同生活。数月后,女王拉布(Lab)突然莅临老人店铺,要求将英俊的贝德尔带入宫中作伴。老人要女王发誓,绝不用魔法伤害自己的侄子。女王发誓后,将贝德尔带入豪华的宫中,每日同他享受美酒佳肴和曼妙舞乐,对他温存备至。贝德尔生活在酒乐声色中,十分陶醉,也对美丽的女王萌生爱慕。一日梦醒,不见女王,贝德尔追寻至御花园,看到一只白鸟栖息树上,与一只飞来的黑鸟争吵,随后恢复人形,原来是女王拉布所化。贝德尔恍然大悟,知道那只黑鸟乃女王旧爱,后遭遗弃而变鸟。贝德尔怨女王无情,愤然回宫。女王见他不悦,知道秘密被他看破,但隐忍未发。转天,贝德尔向她请假,要回家探望伯父,女王准假。贝德尔将其所见俱实告知老者。老者说,那只黑鸟曾是女王的爱仆,后获罪于她,被变成黑鸟。女王旧情难忘,常与其幽会。今女王知其秘密被识破,必定怀恨,图谋报复。他要贝德尔回宫后小心观察女王,明天告知其情况,他自有办法应付。老人还说自己是精通魔法的穆斯林,而城中魔法师皆为拜火教信徒。自己道行高,但只在必要时才动用魔法。贝德尔回宫后,女王将其灌醉,乘机向他核实是否窥见其秘密,贝德尔坦承。女王抚慰他,表示贝德尔仍是她最爱之人,随后双双就寝。半夜,贝德尔在朦胧中发现,女王悄然起身,用魔法播种大麦,用幻化的河水灌溉,随后收获麦穗,将其磨成面粉藏起来,然后返回卧榻睡觉,直至天明。贝德尔转天返回店铺,将昨晚所见告知老者。老者让他携带自己的面粉回宫,嘱咐他相机行事,切勿吃女王的面粉。回宫后,女王问他为何带面粉进宫,贝德尔说,伯父用这种好吃的面粉招待他。女王说,宫里的面粉更好吃,于是将贝德尔的面粉放在一个盘里,将自己的面粉放在另一个盘里,让贝德尔吃。贝德尔牢记老者叮嘱,假装吃女王的面粉,但并未真吃。女王误以为他吃了面粉,就取水撒在他身上,诅咒他变成独眼驴,却发现魔法不灵了,于是就亲吻贝德尔,声称与他开玩笑。贝德尔假意说,他知道女王爱他,请女王也尝尝自己的面粉。女王未加戒备就尝了一口,随即就焦虑不安起来。贝德尔也取来水泼在女王身上,诅咒她变成母骡,女王果然瞬间就变成一头母骡子。老者赠给贝德尔一幅马嚼子,让他驯服母骡,骑着她前往其他城市,切勿把缰绳让给他人。贝德尔离开这座城市,途中遇一老妇,以千金购买此母骡,贝德尔被迫卖给她。老妇随后在母骡身上洒水,让其恢复原形。原来老妇人也是女巫,是女王拉布之母。贝德尔随后被擒回宫。女王向他身上洒水,诅咒他变成一只难看的小鸟,锁入笼中不给吃喝。幸亏女王的一位女仆同情此鸟,偷偷喂食,还跑到店铺向老者汇报,让他早图良策。老者获悉事变,就召来一个魔鬼,让他驮着姑娘前往波斯国,向贝德尔之母朱尔娜求助。朱尔娜与母亲、哥哥募集海兵神将前往讨伐这座海岛城市,诛灭异教徒。精通巫术的朱尔娜将水洒在小鸟身上,使儿子恢复人形,母子团聚,皆大欢喜。朱尔娜太后还扶立老者为这座海岛的新国王,将报信儿的女仆嫁给老者,成为王后。贝德尔依然不能忘情于海公主雅乌赫蕾,最终与她结成美好姻缘。
《一千零一夜》(纳训 译)
这则阿拉伯故事把我们带入一个神秘的魔法世界。故事中的重要女性:公主、王后、女王、太后,个个都是法术高超的女巫,当然,还有一位混迹江湖深藏不露的男巫,那位救助故事主人公的蔬菜店老板。同基尔克一样,这些女巫多为美丽的诱惑者,擅长配制魔药,并利用魔药将人变成动物,或将动物复原为人。在拉布女王的海岛上,那些心怀善意的马、骡和毛驴让人联想起基尔克住宅周围的温和友好的狮子和狼,以及猪圈里那些保持人类思维的猪。在民间故事中,惑人的女巫(enchantress)通常有两种类型:其一是邪恶的女巫,她只是将牺牲品变成动物,然后摧毁之,而她本人最终被一位男性征服,得到应有下场;其二是美丽但同样危险的女巫,她诱惑男人上床,厌倦时又把他们变成动物,直到碰上真正的对手。[17] 在基尔克和拉布身上,两种女巫的身影兼而有之。基尔克对待奥德修斯的同伴们,不分良莠美丑青红皂白,统统赶入猪圈;拉布女王将贝德尔变成小鸟,直至将其饿死。但她们也有温情的一面:海岛上的那些马、骡、毛驴和鸟,都曾是女王的情人,但玩腻后就被抛弃了;基尔克认出英雄奥德修斯时也向他表达温情和爱,只是这种爱未必牢靠,厌倦时仍有可能把他变成猪。奥德修斯遵照神的叮嘱,要她发誓不加害自己,以防她翻脸无情,这与蔬菜店老板让拉布女王发誓一样。然而,基尔克遵守了誓言,并成为奥德修斯的帮助者,显现出较正面的特征;拉布女王则不守诺言,处心积虑地加害贝德尔。当贝德尔陷入危难时,蔬菜店的老板,那位不显山露水却道行高深的男巫,充当了帮助者,类似赫尔墨斯暗助奥德修斯。所不同者,拉布的受害者只是贝德尔一人,基尔克的牺牲者则是众多的水手。结局也不同:拉布因邪恶受到惩罚,而基尔克与奥德修斯不打不成交,反而成为相互信任的朋友。基尔克实现了角色转换,从加害者转变成帮助者。
6. 维阇耶与夜叉女
Denys Page, Folktales in Homer's Odyssey
帕格还举出一个锡兰版本的故事,认为该故事与基尔克的神话最相似。[18] 故事来自斯里兰卡诗体巴利文编年史《大史》(Mahāvaṃsa),主人公维阇耶(Vijaya)本是北印度的王子,僧加罗人(狮族)的始祖,锡兰的首位佛教国王。他在佛陀圆寂之年抵达锡兰(公元前534年)。按《大史》第七章陈述:维阇耶被其父放逐,率领七百扈从抵锡兰。锡兰守护神优钵罗华(uppalavanna)化装成隐士见他们,告诉他们此岛名楞伽(Lanka),并向他们身上洒魔水,还给他们的手缠上驱邪的魔线,随后消失。岛上的夜叉女鸠婆娜(Kuvanna)是个女巫,专事诱惑和残害外来者。她的女仆变成一条狗出现在王子扈从面前。一位扈从看到狗,判断附近有人居住,就跟着狗走,来到一个池塘边,发现有个女人坐在树下纺线,她就是夜叉女鸠婆娜。该扈从跳入池塘沐浴,饮其水,然后采藕上岸。夜叉女呵斥他:“别动,你是我的猎物。”此人遂中了魔咒,动弹不得。夜叉女想吃他,但因他手上缠着魔线,吃他不得,就把他推到一个大深坑里。就这样如法炮制,她将王子派来寻找失踪伙伴的七百扈从相继推到深坑里。
王子见派出的伙伴都未回来,感到不妙,就亲自武装,出发寻找失踪伙伴。他在池塘边看到那个女巫,猜想准是她搞的鬼,就向她打探扈从们的下落。女巫却请他先喝水沐浴,别管什么扈从。王子于是冲上去,左手抓着她的头发,右手挥动宝剑喝到:“奴才,快放了我的扈从,否则杀了你!”夜叉女求饶:“主啊!饶了我吧,我愿把该岛的统治权献给你,并做你的女人侍奉你,满足你的所有要求。”王子让她发誓保证不加害自己,赶快释放其扈从。夜叉女遵命发了誓,放出所有扈从,并从海边搁浅的船(水手们早已被她害死)上取来食物款待王子及其扈从。这位女夜叉于是变身为16岁少女,温柔而多情,对维阇耶百依百顺,还帮他剿灭附近的夜叉族(Yakkhas)。王子遂娶她为妻,生二子,并建城定居。维阇耶为确保其国王身份的合法性,最后还是娶了刹帝利女子,印度马吐赖城般度王之女,抛弃了鸠婆娜。后者携子返回夜叉族,却被其族人当作叛卖者杀死。
这个故事在结构上更像基尔克的神话,只是没有变动物的情节:夜叉女的戕害对象首先是王子的伙伴们,多达700人,与基尔克迫害奥德修斯的伙伴雷同。夜叉女也是靠有魔力的池塘水害人,接触并饮用者皆变得全身麻木,大脑不能支配身体,就像变猪的希腊水手那样,头脑清楚,但身体已变形,不再受大脑支配。当夜叉女诱惑王子时,王子也像奥德修斯那样,冲过去用剑威胁她,迫使其就范,还要她发誓不再害人。最后,夜叉女同基尔克一样,实现了角色转变,从害人者变成帮助者。另外,故事中的锡兰守护神也为王子扈从们提供巫术保护,泼洒魔水,扎魔绳,就像赫尔墨斯提供魔草一样,虽未能防止受害者中魔法,但至少保住了受害者的性命。最后,按民间故事惯例,害人的夜叉女下场不佳,但《奥德赛》中的基尔克却因是女神而毫发无损。
7. 基尔克故事的东方渊源
上述东方巫术故事,虽然年代上远远晚于荷马的故事,但在结构母题上却多有相似处,显示出同源性。前文也证实,基尔克的故事是典型的以巫术为主题的民间故事。古代两河流域、埃及和南亚都流行巫术,其观念与风俗源远流长,交互影响。荷马时代的希腊人,其巫术迷信观念还比较薄弱,但对东方的巫术信仰和民间故事早有耳闻,被荷马吸收到希腊英雄史诗中。荷马描述的女巫其实就是一位东方女神,一位与太阳关联密切的兀鹰女神,一位主管百兽的“女兽主”。她被吸收到希腊的英雄故事中,被加工成西方最早的巫女原型。
主管百兽的基尔克
古典学者华尔特·伯克特指出,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杀人者是不需要净化的,但在史诗《埃塞尔比斯》中,净洗礼就出现了。荷马描述俄瑞斯特斯时并未提到复仇女神们,但公元前6世纪的抒情诗人斯忒斯科(Stesichorus)就提到了她们。这说明,东方的巫术迷信成分在公元前7世纪已渗透到希腊的文学作品中。在荷马诗歌创作的最后阶段以及随后的时期,也就是公元前8世纪末和7世纪,即所谓的“东方化时期”,希腊地区的东方因素骤增。亚述巴比伦地区的巫术迷信西传至希腊世界,大行其道。各种先知、祭司、巫医等在希腊各地游历,从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为人们预测吉凶,禳灾驱邪,治疗疾患,施行净洗礼等。这种巡游式的巫师在柏拉图时代仍然存在。[19] 与巫风西渐相伴而来的是埃及与近东的医药和草药方面的知识以及巫师魔法的神奇故事等。荷马活动于小亚西部的爱奥尼亚地区,很容易接触到东方的巫术传统和传奇故事,耳熟能详,将其编入史诗故事应该是很自然的事。
8. 基尔克故事中的欧洲因素
不可否认的是,荷马的基尔克故事也充满了欧洲童话因素。美国古典学者莱斯·卡彭特认为,荷马吸收了一个欧洲版的女巫故事:
我们乐于相信,像基尔克这样的故事插曲,不可能是《奥德赛》的作者发明的。从童话角度看,故事中的几个细节讲错了。某些场景显示,与其说那里是地中海岛屿上的山岩,不如说是欧洲的森林深处。[20]
按照卡彭特的说法,基尔克的故事更像发生在欧洲深山老林中的童话,那里是离群索居的可怕女巫的藏身之所。童话中有两个途经可以找到这个远离尘嚣、人迹罕至的隐蔽之所:或就是爬到极高的树上眺望,或是漫游者没头脑地追踪一个神奇动物,被引领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在《奥德赛》的故事中,两个套路本来都有,但都变了形。奥德修斯登上海边陡峭的岩石眺望,望见森林深处的炊烟,但他还是回了营地;他看到一头大雄鹿,不是跟着它跑,而是将其射杀了。显然,荷马根据自己的故事需要在改编民间故事。接着,奥德修斯的同伴去女巫的住所,被变成猪赶到猪圈里。按童话的逻辑,这些猪是女巫准备用来吃的,荷马可能亦有此意图,但从他的描述看,一点看不出基尔克有什么恶意,这也偏离了童话的套路。至于那些摇尾巴的狼和狮子,显然也是沦为女巫牺牲品的人,但在《奥德赛》的故事中,那位欧瑞洛克斯却推测这些狮子和狼是被迫守卫女巫的大房子的,这让卡彭特匪夷所思,难道这位神通广大道行高深的女巫还需要狮子和狼保护吗?而且,荷马从未明言这些狮子和狼的来源及其最终命运。通常,童话主人公在深山老林中遭遇的帮助者是位长胡子的小老头或侏儒等,在史诗中换成了化身为年轻人的赫尔墨斯神。他送给奥德修斯的魔草本来魔力非凡,是英雄深入虎穴的护身符,在童话中肯定是浓墨重彩地加以描述,但荷马随后就把它忘了,而且再未提及,卡彭特说,这是因为“古典希腊人未能深入领会童话的特征。”另一个因素也能说明其民间故事来源,那就是基尔克在奥德修斯威胁要杀她的瞬间认出了这位大名鼎鼎的英雄,因为赫尔墨斯曾经告诉过她,这位英雄要来造访他。这是民间故事的基本套路:故事中的反面人物在被英雄征服的那个时刻认出了英雄。他早就知道这位英雄是谁,却没有及时辨认出来而规避他。[21]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荷马必定取材于某个民间故事版本,但不是原样照搬,而是有所取舍。某些民间故事的重要情节被诗人改编或忽略掉了。
奥德修斯与基尔克
卡彭特的分析固然有理,但笔者毋宁相信,荷马对基尔克的住所和环境的描述,其灵感可能源自林木葱茏野兽栖息的“女兽主”的花园。这种花园虽然鲜见于海岛,却广泛分布在小亚和希腊各地的深山莽林中,如以弗所、阿卡狄亚和拉哥尼亚等地的阿耳忒弥斯圣域,只是因为荷马讲述的英雄历险故事发生在海上,基尔克的家才被移植到海岛上。荷马的基尔克故事,与其说是吸收了欧洲的童话要素,不如说是开创了欧洲最早的女巫故事模式。未来的欧洲女巫童话从荷马故事中得到诸多灵感和借鉴,形成一些约定俗成的模式和母题,给我们造成似曾相识之感。
9. 荷马对民间故事的加工取舍
基尔克的故事源自民间的巫术信仰和故事,荷马将之纳入史诗的英雄冒险中,必须加以改造,有所取舍,不能照单全收。正如帕格所指出的:诗人讲这个故事时多采用写实手法,写可能发生的事,荒诞的情节要尽可能少写,因而,诗人故意淡化非写实的变猪情节,却细致地交代英雄猎杀公鹿的写实情节,后者的篇幅竟比前者多出了三倍。关于“茉莉”的描述,诗人简之又简,让后人费尽精力去揣测,这究竟是幻想的植物,还是有其现实的蓝本。甚至不交代这种魔草是怎样使用的,究竟是吃了还是随身携带着,药效维持了多久。基尔克住宅周围的那些摇尾巴的狮子和狼,诗人也不费笔墨交代他们的来历和用途。因而,荷马的故事应该是民间故事的缩略本,很多非写实的成分被荷马缩写乃至省略,有些是故意的,有些可能是由于粗心。故事里有很多拖沓和矛盾的地方。正如帕格所分析的,荷马完全可以省略欧瑞洛克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返回营地向奥德修斯汇报时,没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甚至不知道他的伙伴们变猪的事情。还是赫尔墨斯神告诉奥德修斯,他的伙伴们被女巫变成了猪,要他小心提防。最后,当奥德修斯动员余下的伙伴前往基尔克的宫殿时,他不肯去,担心被女巫变成猪、狮子和狼,这同他早先的不知情相矛盾。当然,他可能从奥德修斯回来的陈述中获悉,他的伙伴们变成了猪,但既然已经恢复人形,为什么又畏缩不前呢?这些细节上的漏洞反映了口传史诗的粗糙之处。[22]
10. 基尔克文学形象的嬗变
在史诗《奥德赛》成书后的两千多年里,基尔克的文学形象屡经改编和再创作,但基本形象是负面的:她是一位美丽的诱惑者,法力高强,但存心不良,沉湎于情欲,是个可怕的女巫。这种负面形象自18世纪后才逐渐获得改善。
Judith Yarnall, Transformations of Circe: The History of an Enchantress
1994年,美国佛蒙特州约翰森学院的助理教授朱迪丝·亚纳尔发表了她的专著《基尔克的转变:一位迷人女巫的历史》,带着女权主义的观点审视了基尔克从前荷马时代至20世纪的形象演变历史。她认为,基尔克在《奥德赛》中的形象还是比较正面的。她与奥德修斯的故事不是谁征服谁,谁战胜谁的故事,而是体现了荷马的两性平等信念,即两性和谐相处共同生活的潜在需要使他们放弃了彼此的敌意,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并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在荷马的观念中,基尔克不是诱惑人的邪恶女巫,而是古老强大的近东大女神。她有令人生畏和任性的一面,对男性抱有戒心和敌意。她无意色诱奥德修斯的水手,而是直接把他们变成猪。她的生活文明优雅,住在豪华宫殿中,家具器物皆十分精美。她唱歌,织布,被美女们侍奉着。故事开头表现的两性紧张关系和敌意反映了男人对原始女性力量神秘性的恐惧,对强大的东方女神的敬畏,也反映了“女性力量受到新兴父权制的压抑所弥漫的社会紧张”。然而,当基尔克遇到她所钦佩的异性对手的挑战时,她却放弃了敌意,代之以信任和悲悯,对她属意的英雄做出郑重承诺,将其伙伴还原成人,还与对手共享枕欢。基尔克并不是被奥德修斯征服的,她是不死的女神,始终保持着强大的神通。她是自愿放弃敌意的,自愿与其钦佩的凡人对手建立起平等互信的关系。她不同于奥德修斯后来遭遇的多情女仙卡吕普索,后者试图用爱、享乐和永生特权把奥德修斯永远羁留在身边。基尔克从未利用其强大法力强迫奥德修斯就范,迫使他做出违背心意的抉择,而是充当其导师和帮助者,助其返乡与家人团聚。她比卡吕普索更了解那个男人的真正需求,并尊重他的意愿,潇洒地与他分别,绝不拖泥带水。奥德修斯也投桃报李,以信任回馈她,与她琴瑟和谐地生活,并服从她的指导。因而,荷马为他的凡人英雄和东方女神搭建了平等互信的两性关系,让可怕的女神多了很多人类温情。荷马将两性平等观念融入了这个神人相恋的浪漫故事中。[23]
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
亚纳尔的这种看法是否合乎荷马时代的真实两性观念,是否将荷马过于理想化,其实大可存疑,但不可否认的是,荷马塑造的基尔克形象确有某些新意。她保持了东方女神很多令人生畏的特征,但也拉近了她与人的距离,赋予了她很多慈悯助人的品德,亦正亦邪的双重特征,增添了这个人物的朦胧性和复杂性。诚如查尔斯·西伽尔所云,从基尔克身上,“人们会想起《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那位强大但同样朦胧的伊什塔尔,她也试图引诱英雄,并靠危险的变形威胁其恋人。荷马的基尔克,其女兽主的特征将其与大女神,性爱女神,植物周期生长的死而复生的女神部分地联系在一起,因而既有生命赐予的功能,也有破坏的功能:她掌握着爱与死亡的钥匙。” [24]
然而,后世的诗人和哲学家们并未领会荷马所表达的两性平等信念。他们受到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学说的影响,将男性和女性对立起来,认为前者象征灵魂与精神,后者象征肉体和自然。基尔克于是成为肉欲和身体的象征,诱惑和危害着代表理性的奥德修斯。她被塑造成邪恶的女巫,可怕的诱惑者,女施虐狂、变态的单相思者和无情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她的负面形象得到加强,而其正面的形象:文明的生活、优雅的气质与慈悯助人的德行却始终受到压抑。这反映了古代两性观念的演变,男权的强化和对女性偏见的加深。在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基尔克的岛屿变成埃涅阿斯的船队避之犹恐不及的地方。岛上的狮子、野猪、熊和狼发出可怕的吼声。它们原本是人,却被女巫的魔药变成了野兽。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基尔克简直就是肉欲的化身。
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 译)
凡是妨碍其欲望满足的人都被她变成各种动物和怪物。皮库斯因拒绝她的爱情被变成啄木鸟,他的同伴也因谴责女巫而被变成各种野兽,她的情敌斯库拉被变成长着六颗狗头的女妖。[25] 这种形象一直延续到文艺复兴时期和现代早期。直至19-20世纪,基尔克的形象才重新回归到强有力女性的正面形象。
结论
基尔克,西方文学中最早的女巫,可能源自上古近东地区代表自然生殖力的大母神,与太阳关联密切的兀鹰女神,生命的赐予者与摧毁者,主管百兽的“女兽主”。在荷马生活的公元前8世纪末和7世纪初,即希腊“东方化”进程的起步阶段,希腊人虽然尚未受到巫术观念的严重污染,但已开始接触到源自东方的种种巫术信仰和民间传说。近东的巫医术士将巫风引入希腊,在各地四处巡游。《奥德赛》的诗人将其吸收到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中,利用近东和爱琴地区神通广大的“大女神”或“女兽主”形象,塑造了西方文学中最早的女巫。故事中的很多情节源自神话和民间故事的母题和类型,也为后世的巫术故事和女巫形象奠定了原型,影响深远。荷马的故事塑造了亦正亦邪的基尔克女神形象,显示出比较朴素的两性观念,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基尔克也经历了文学史的嬗变,从比较正面的女神形象演变成诱惑人的邪恶女巫,肉欲的化身,反映了两性观念的演变和对女性偏见的加深。这种状况直至18世纪后才逐渐改观。
向上滑动阅览注释
[1] Homer, Odyssey 10.133-468.
[2] Herbert Jennings Rose, A Handbook of Greek Mythology, London, 1964, p.14.
[3] Walter Leaf, A Companion to Iliad for English Readers, London and New York, 1892, p.4.
[4] 参见M. L. West, "Odyssey and Argonautica" in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Vol. 55 (2005), pp.39-64.
[5] Odyssey 10.276.
[6] Odyssey10.236, 10.394, 10.392.
[7] Alfred Heubeck & Arie Hoekstra, 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 Volume II, Oxford, 1989, p.78.
[8] Nikoletta Kanavou, The Names of Homeric Heroes: Problems and Interpretations, Berlin and Boston, 2015, pp.116-117。
[9] Judith Yarnall, Transformations of Circe: The History of an Enchantre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4, p.28.
[10] 同上,p.26
[11] 同上,pp.28-34;Marija Gimbutas, 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 San Francisco: Harper and Row, 1989, p. 187.
[12] Homer, Iliad 21. 470.
[13] Lucian, De Dea Syria 41; Judith Yarnall, Transformations of Circe: The History of an Enchantre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4, pp.36-43.
[14] 以上母题编号详见Stith Thompson, A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Rev. ed.,6 vols.,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5-1958.
[15] 《太平广记》第286卷。
[16] 参见纳训译《一千零一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8-114;英文版见http://www.mythfolklore.net/1001nights/payne/julnar_king.htm
[17] Alfred Heubeck & Arie Hoekstra, 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 Vol.2, Oxford, 1989, p.51.
[18] Denys Page, Folktales in Homer's Odysse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62-64. 另见The Mahavamsa, Chapter 7, https://www.wisdomlib.org/buddhism/book/the-mahavamsa/d/doc3214.html
[19] Walter Burkert, "itinerant Diviners and Magicians: A Neglected Element in Cultural Contacts," in Robin Hägg ed., The Greek Renaissance of the Eighth Century B.C.: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 Stockholm, 1983, pp.115–119;Plato, Republic 364b-e, Phaedrus 244de.
[20] Rhys Carpenter, Folktale, Fiction and Saga in the Homeric Epic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46, p.18.
[21] ibid. pp. 19-20.
[22] Denys Page, Folktales in Homer's Odysse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53-55,57.
[23] Judith Yarnall, Transformations of Circe: The History of an Enchantre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Chapter 1 & 2, 1994.
[24] Charles Segal, "Circean Temptations: Homer, Vergil and Ovid" in 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99 (1968), p.428.
[25] Virgil, Aeneid 7.10-24; Ovid, Metamorphoses 1-74, 308-440.
作者简介
王以欣,物理学学士,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世界古代历史和宗教研究,专业方向为爱琴文明、古希腊史、世界古代宗教和神话学。曾在英国牛津大学古典研究中心、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古典系从事研究工作。出版《寻找迷宫:神话、考古与米诺文明》、《神话与历史:古希腊英雄故事的历史和文化内涵》、《神话与竞技:古希腊体育运动与奥林匹克赛会的起源》、《希腊神话之谜》等学术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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