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的生命在别人的身体里延续……
编辑|廖颖瑶本文共4686字,阅读时间10分钟
2015年1月1日起,中国公民自愿器官捐献成为器官移植供体来源的唯一合法途径。
2020年3月5日,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站成一排,对着手术台上的男子鞠躬,并默哀三分钟。
那是年仅40岁的广州市正骨医院急诊科医生丘远军的身体,10天前因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他曾工作15年的岗位上,同为医学专业出身的妻子梁晓宁,最终决定遵照丈夫生前的意愿,将他的器官捐献。
在白色的无影灯下,心脏、肝脏、肾脏、肺、角膜被取了出来,挽救了5个人的生命,使2个人重见光明。
器官移植作为20世纪用来治疗终末期器官衰竭患者的最有效医疗手段,上述的场景近五年来多次在178家医疗机构中上演。据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发布的《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2019)》显示,截至2020年11月7日,全国累计器官捐献志愿登记目前已达251万人,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3万余人,捐献的器官挽救了9万余人的生命。
◎ 广东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量居全国首位。/ 《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2019)》截图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器官移植专家何晓顺教授表示,在这3万多捐献者的背后就有3万多个感人的故事,一个个平凡的人,却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他们用生命诠释了死亡,只是暂时的结束,却不是最终的结局。
◎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器官移植专家何晓顺教授。/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供图
因为“器官捐献”这份来自逝者生命尽头的最后馈赠,让许多濒临破碎的家庭看到重生的希望……
“孩子掰着手指数着,
他的父亲器官能救多少人”
在中山一院器官捐献一千例感恩会暨2020年移友会上,梁晓宁分享了自己和丈夫的故事:
我和丈夫的相识始于大学同班同学,在我20岁生日的那一天,我们骑着自行车横穿在武汉的长江大桥上,面对着楚江汉水,立下了我们一生的誓言。
◎ 见证了梁晓宁夫妇爱情的武汉长江大桥。/ 全景视觉
在学校、在医院、在临床上曾一同见证过无数生命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最记得的一次是在2003年武汉中南医院实习时,我们俩为同一个病人吸痰,协助抢救,但病人最后还是因器官功能衰竭不治,我竟在一旁哭了。第一次面对生死,让当时身为医生的我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无可挽回,而我又是如此无可奈何,面对家属的悲痛,我感同身受。
当时,我的丈夫,用一句话转移了我思考的方向,他安慰我说:“即使医生,我们也只能一定程度上延续人的生命的长度,可我们作为医者,却可以通过我们有限的一生,尽可能地拓展我们生命的宽度,让更多人知道生命的难能可贵,生为医者何须畏生死,更应该的是勇敢地守护在生死线上。”
◎ 梁晓宁回忆起丈夫时不禁落泪。/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供图
而这次生与死的话题后,丈夫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自己死了,就把能捐的捐了,剩下烧成灰,洒进海里或是树下。
那时我们不会想到,生死离别降临得如此之早、如此突然。
2020年2月25日这天,我的丈夫倒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是突发的脑干出血,坐在ICU门外的我,隔墙守着我的丈夫,不能相信一个晚上8点告诉我10点下夜班的人,即将天人永隔。我感觉丈夫的生命在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地流逝,当我知道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我们的孩子睡梦中,夜班回来的父亲再也不能亲他一口、道一句晚安时,我哭迷糊了眼睛,掐红了我的手指。
恍惚间,我记起了早年丈夫不畏生死的话,为了我们年幼的孩子铭记他父亲的教导,我打通了红十字会器官捐赠的电话,我想为我丈夫完成了他生为医者最后的一个意愿。40岁的年华,我的丈夫生前是一名很强壮的男士,很感恩当时协助我的红十字会的各位医生朋友们,让我的丈夫能通过最高级别的测评,捐赠心脏,肝脏,肾脏,肺和角膜等五个器官。
◎ 器官捐献流程。/ 微博 @人民日报
我们的孩子9岁,工作忙碌的父亲,陪伴的时间并不多,经常他睡觉时,父亲才入家门。但是我记得当我儿子知道他父亲的器官捐赠结果的那一刻,用手指很认真一个一个地数着,他的父亲能救多少人,能让多少人重见光明。孩子是为他父亲感到骄傲的,他说:我的爸爸只是四处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去了,他的眼睛依然是最漂亮的。他立刻就能“重见光明”,他是我的英雄。
孩子的话,让我觉得我们夫妻的决定是对的,他是我们的希望,我心中的那盏暖灯。
“将来的以后,我也会是
那碑上一排排名字上的一个”
梁晓宁失去了自己挚爱的丈夫,郁与(化名)则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妮妮:
2018年10月28日,妮妮因为感染化脓性脑膜炎离开了我,这个病来得太突然,也很凶险,从10月22日发现病情到23日被医生告知有生命危险需做好心理准备,短短两天,我被吓到发抖,甚至需要面临死亡……
10月24日上午签危急通知,下午医生就找我谈话了,他们说得很婉转,我们都没有直接说到“死亡”两个字,我真害怕直面这个两个字,当时女儿仅靠着呼吸机维持着,靠着什么机器维持着心跳。生离让人撕心裂肺割肉剜骨,死别让人沉默,那一刻,我内心崩溃,所有希望顷刻之间瓦解,跌落无底深渊,于我来说失去最爱的人就代表失去一切,心惊肉跳绷着的神经转化成苍白无力……
医生跟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跟我们说了女儿的情况,可以由家属带回家准备后面的事,还有一个建议就是把器官捐献,让妮妮的生命延续下去,让妮妮身体的器官得以在其他需要捐赠器官者身上继续存活下去……这样能帮助更多人,为更多人带来希望。
◎ 部分可以捐献的器官和组织。/ 微博 @人民日报
原来还可以有这种方法的,原来妮妮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她的眼角膜可以在别人眼睛里去看到更多的这个世界,她的心依旧会跳动,她的其他器官依然还活着,那么,她怎么就离开了呢?她还活着,至今仍在。
有人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真正消亡,是直到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离开世上了,那么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在人世里消失了,才是真正的死亡。而我还活着,很多爱妮妮知道妮妮的人念着她、记得她、想着她,所以,她也还活着,只是活着的方式不同而已……
当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跟我说了器官捐献这个事后,我当下就决定捐献。
◎ 器官捐献的四种登记方式。/ 微博 @人民日报
10月28日早上,最后一次看完妮妮后,协助医护人员跟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办理相关手续,将妮妮进行器官捐献,后来,最后一次抱她。
再后来,变成了常常去墓园里看她;有时候走过一片片墓地,看到有一处是红十字纪念园,那里镌刻着许多器官捐献者的名字,看着那些名字,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性格面貌,活泼可爱的?还是安静斯文的……这一排排名字一条条生命我没接触过没见过,但是他们来过这世上,他们又有着各种故事和遭遇,但在这里,他们殊途同归,他们也还活着,在别人身上,在很多人心中。
将来的以后,我也会是那碑上一排排,一列列之中一个名字。
10年间,9万个曾在
死亡边缘的人获得重生
对于痛苦挣扎等待一个亲人能活下来的机会,来自重庆的阮女士有着双倍的感受。2020年8月19日,她不足五岁的双胞胎儿子欢欢、笑笑先后因为多囊肾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接受了肾脏移植。
“从6个月儿子被诊断出患有多囊肾,到去年年底相继出现肾衰竭,我肉眼可见地看着孩子的生命在自己的指缝中一点点消逝,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太可怕了。”阮女士回忆到。
◎ 多囊肾患者幼时肾大小形态正常或略大,随年龄增长囊肿数目及大小逐渐地增多和增大。/ 全景视觉
当地的医院早已束手无策,尽早进行器官移植成为了挽救两个孩子的最后办法。阮女士带着孩子离乡背井去到武汉同济医院,进入肾移植等待系统,年初的疫情变化,阮女士只得又来到中山一院进行系统登记,等候。
幸运的是,这样的等待日期并不长,7月份进等待名单,8月19日弟弟接受手术,11月哥哥等到合适的肾脏,“我必须要谢谢我不曾见过的这些器官捐献者,如果不是他们的大爱,我的孩子也将离我远去。”阮女士表示,我的孩子重生背后是人家的孩子失去生命,所以一定要带着捐献者的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 中国肝、肾、心、肺移植术后生存率统计。/ 新华社制图
“5年来,中国的器官捐献与移植工作算得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中国人体器官捐献与移植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理事长黄洁夫介绍,自2015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31日,中国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累计完成 24112 例。
其中,2019年中国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 5818 例,器官移植手术 19454 例,2020年尽管受到新冠疫情影响,截至11月底,移植手术达到 16307 例,年度器官移植数量稳居世界第二位。每百万人口器官捐献率从2015年的 2.01 上升至2019年的 4.16 。
◎ 中国移植医疗机构分布。/ 《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2019)》截图
黄洁夫说,在公平、公正、公开的法治基础上,中国初步形成“器官捐献”“获取与分配”“移植临床服务”“移植科学注册”“监管”五大体系并不断完善。“比如,为确保器官分配公平、高效、透明,中国各大医疗机构严格使用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计算机系统,根据所在区域、病情危重、组织配型、儿童匹配、血型国际医学共识原则,将供体器官与受体自动匹配。”
即便如此,目前器官捐献在我国远称不上完美,中国每年约有 30 万患者因为器官功能衰竭需要器官移植,但每年器官移植手术仅为 1 万例,许多患者仍在苦苦等待……
“观念这个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黄洁夫坦言,中国人自古以来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完整而体面地离开”成了大多数中国人最后的愿望。
在知乎上,曾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会选择捐献器官、捐献遗体吗?”一个网友的回答代表了多数家庭的现状:
“我爷爷还是想土葬,不接受火葬。我爸爸的原话是想保个全遗体,我妈妈能接受火葬,我今年已经得到器官捐献的实体卡了,但并没有告知父母。”
◎ 有网友晒出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 知乎截图
没有器官捐献自然谈不上器官移植,我国移植器官供需不平衡依然存在,跟先进国家西班牙的百万人口年捐献率 39.7(2015年数据)相比仍有很大差距。“按照中国目前的人口基数,只有百万人口年捐献率提升至 10,才能基本实现器官捐献与移植的供需平衡。”黄洁夫指出。
此外,专业技术人员缺口依然庞大,我国有 178 家具备器官移植资质的医院,27 个省市自治区相继成立了 117 个OPO(器官获取组织), 相关器官捐献及移植技术人员主要集中在国内知名的少数移植中心。
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分为红十字会协调员和医疗机构的协调员。目前我国仅有 2200 名器官捐献协调员,与美国每百万人口配备 7-12 名;西班牙相应人口配备 7 名协调员相距甚远。
◎ 2019年中国OPO分布情况。/ 《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2019)》截图
“医生们在努力地提高器官移植的技术方法与成功率的同时,希望市民能参与进来成为一名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最后不论是否能捐献器官,了解并理解这份大爱也是一份善举。”黄洁夫指出。
《人间世》纪录片负责人周全曾说,这部片子拍完后体会到:人的一生是一个过程,把这个过程过好,而不是冲着美好的结局。“我做完节目,去登记了死后遗体捐献。”
◎ 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表示,问出“您愿意捐献器官吗”这句话总是十分沉重。/ 公益微短片《“移”路同行》(张艺谋执导)截图
当我们在欢声笑语迎接新的生命诞生,当我们在毫无预警下面对生命的意外,当我们悲恸欲绝地接受失去至亲的事实,请记住:
截至2020年10月,全国仍有 60439 人次等待肾移植、5879 人次等待肝移植、503 人次等待心移植、144 人次等待肺移植,他们依然攥紧生命等待救援……
通讯员:彭福祥、潘曼琪封面图来源:全景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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