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剥橘子一样去除前列腺增生
刘春晓
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泌尿外科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医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在腔内泌尿外科多个领域有较高造诣,尤其是泌尿系肿瘤、前列腺疾病、泌尿系损伤等领域,多项技术在国内外领先。
VOL.293
作者|叶芳
摄影|胡超扬
编审|汪杨明 辛欣
编辑|廖颖瑶
本文共5608字,阅读时间11分钟
刚拉出一小段小便,明明还有尿意,用力收腹去挤压膀胱,可就是尿不出来!凌晨5点半,第六次起身如厕的姜大强,顶着惺忪的睡眼,又在马桶面前站了快10分钟。回到房里,听见老伴埋怨“你吵得我也没睡好,干脆明天分房睡”。
前列腺增生是男人一辈子都绕不开的问题,这是姜大强年逾半百才明白的道理。他懊悔自己当年没能理解七旬老父的痛苦,原来人老了真的会扯上这种难言之隐。
◎ 正常的前列腺和增生的前列腺对比。/ 全景视觉
被折腾了一宿的姜大强,无精打采,当天早上八点半,在儿子的陪同下来到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
在导诊护士的指引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门诊三楼10号诊室——此时,刘春晓的诊室门口几乎坐满了候诊病人。他们当中好些上了岁数的,都跟姜大强一样,为“前列腺增生”烦心,希望解决排尿障碍问题。
◎ 刘春晓的盛名在外,全国各地的患者慕名而来。
作为中老年男性的常见病之一,前列腺增生随年龄增长而发病率增高。流行病学调查显示,男性在45岁以后前列腺可出现不同程度的增生,多在50岁以后出现临床症状。
目前中国60岁以上的男性80%患有不同程度的前列腺增生,70岁以上发病率高达90%,80岁以上则100%。随着我国老龄化进程加快,预测到2025年,全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将达到4亿,粗略计算有2亿的男性。其中20%的前列腺增生患者需要手术治疗,人群将超过4000万人。
◎ 老龄化导致前列腺增生发病率上升,大量的患者需要手术治疗。
这对我国泌尿外科将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也让头发花白的刘春晓倍感压力,“像我们这样的专科目前一年最多开展300-500例前列腺增生手术,手术量在华南地区排在前十。”
轮到姜大强就诊,只见刘春晓医生的手指飞快地翻动病历、浏览病史,又查看了各项检查指标,判断姜大强的病情已经到了必须手术的地步,“增生很大,估计有100克了,尽快给你安排手术,你看这样好不好,先去一楼办理住院手续。”
◎ 诊室空气充满温情,每位病人看诊结束,他都习惯性地问病人“你看这样好不好?”
两天后,姜大强做了手术,前列腺增生组织切除干净,术后24小时拔管,梗阻解除,恢复通畅排尿。
乐当“小手术匠”,
想方设法“取经学艺”
经历了5年“上山下乡”、又在部队干了三年的卫生员,22岁的刘春晓承载着家人的希望,考上了第一军医大学(现南方医科大学)。毕业后进入珠江医院工作,一心想从事心胸外科或整形外科,均未能如愿。
提及从医选择,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摇头表示,“不遗憾,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填。”被分配到泌尿外科,他安心扎了根。
当时的珠江医院泌尿外科刚独立成科不久,对于一些高难度手术,尚没有开展。刘春晓并未灰心,他把目光投向了泌尿外科最复杂的手术之一——膀胱癌根治+肠代膀胱术。下定决心后,刘春晓只要不出诊就琢磨手术,请教前辈。在他的努力下,泌尿外科很快攻克了包括根治性膀胱切除、肠代膀胱术在内所有规范性手术。
学无止境,刘春晓继续深造,有幸成为了新中国第一代泌尿外科专家梅骅教授的第一个博士生。梅教授对病人很有大爱,对技术精益求精,他叮嘱学生“开刀是外科医生的看家本领,不做好小手术匠,怎么能成就大医生?”刘春晓始终将这句话铭记于心,勤练“刀技”,每台手术都追求完美。
如今,刘春晓的手术量在全院科主任中位居前茅,一天五六台手术是家常便饭。有时为了保证手术一气呵成,减少患者创伤,他可以水米不进,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 刘春晓教授(左一)带领团队骨干给患者做手术。/ 医院供图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泌尿系开放手术日益成熟,但国际上已经悄然开始了外科手术微创化的改革浪潮。各种新的微创入路,新的手术能量平台(一种外科操作设备)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开放性手术因切口大、创伤大、出血量大,病人恢复慢,常让医患双方烦恼;对付前列腺增生,虽然国内当时已经开展了微创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手术,但使用的能量平台老旧,趋于淘汰,手术技术缺乏创新。前列腺电切手术出血多、水中毒的问题频繁发生,更让医生忧心的是尿失禁、尿道狭窄、术后复发等多种并发症发生率居高不下。
刘春晓说,在当时一些条件落后的地区或医院,上了60岁的前列腺增生患者如果同时合并有心血管疾病的,往往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风险太大,病人和家属折腾不起,医生也不敢。这些病人又排不出尿,只能终生插导尿管来帮助排尿。
2000年,凭实力拿到美国泌尿协会年会入场券的刘春晓第一次走出国门,亲眼目睹了中外差距之大。“当时国内还只能做开放手术,但在美国,60%的手术都采用微创技术来完成。”他的内心遭受巨大打击,无比失落与焦急,心里暗暗发誓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 刘春晓对手术一丝不苟,待人亲和。病人说他是没有架子的大专家。
“我希望用最好的方法治好病人,但先进的设备国内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此,他开始想方设法向国外专家“取经学艺”。每次参加国际会议,他总是早早到场,最后一个离开;别人回国带着大包小包的洋货,他却扛回来一箱箱的医疗器材和资料。
天道酬勤。2002年8月,他主刀的全国首例腹腔镜下膀胱癌全膀胱切除术一举成功。当时,这一手术在世界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权威医学中心可以完成,且仅有3-5例成功报道。
手术刀成为“国际名片”,
向世界推广“中国术式”
与姜大强积极求医不同,张伯怕给儿女添麻烦,“听说手术后还会复发,何必挨这一刀,我又有高血压,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这种心态代表了中国大多数老年人的想法。尿频、尿痛发作的时候,吃点抗生素或开点中药调理,张伯从没想过要去泌尿外科看病。
刘春晓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定睛一看电脑显示年龄“77岁”,他语重心长地说:“阿叔,光吃药不行啊,治标不治本,得检查清楚有无前列腺增生,老了大部分人都逃不掉。除了衰老原因外,高血压、糖尿病、肥胖等慢性病也会促进前列腺增生的发生。”
书写完病历,刘春晓转头对39健康·仁心栏目组 说,很多老年人都这样,医疗信息不对称,不知道看专科,对疾病的危害认识也不足。前列腺增生轻者表现为夜尿增多,稍重者则表现为排尿费力、尿液滴沥、排尿不尽等,再严重一些还可诱发膀胱结石、损害膀胱功能甚至肾功能。
“患者到了晚年小便困难,等待时间长,或者尿急憋不住,外出得先找好厕所,别人不理解你,老伴和子女也不理解,但其实病人很痛苦。所以阿叔,小便不舒服就得看医生,通过尿常规、尿流率、泌尿系统超声检查了解增生程度,也有必要抽血测前列腺特异抗原(PSA)排查肿瘤。”听了刘春晓的一席话,张伯频频点头。
◎ 这位老人夜尿增多,刘春晓提醒他一定要检查清楚有无前列腺增生,规范治疗。
前列腺增生症算不上是一个烧钱的病,手术费用从原来的数千元到现在用微创治疗差不多一两万元。我国已经基本建立起覆盖全民的基本医疗保障制度,目前不管是城镇居民、职工,还是农村居民,前列腺增生住院手术费用一般能报销七八成。对于很多前列增生症病人来说,钱并不是“拦路虎”,他们更在意的是术后复发。
传统治疗多采用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术(TURP),该手术自问世以来一直是治疗前列腺增生症的“金标准”。刘春晓早在二十年前就发现这种术式存在缺陷,在术中前列腺组织残留较多,复发率高达16%-17%,病人基本在术后3-8年得回到医院再次手术或进行其他治疗。
夙兴夜寐,在经过了大量的临床实践后,他创新设计了“经尿道前列腺剜除术”,利用一条普通的电切镜,通过娴熟的技巧,运镜如指,像剥橘子一样把增生的腺体完全剥离,出来再加以切除,留下完整的橘子皮(前列腺外科包膜)。这个新技术不仅显著降低了复发率,还有效减少了术中创伤,缩短了住院天数。这一手术被新加坡泌尿外科之父胡强达教授誉为“前列腺增生外科治疗新的金标准”。
国际上开始关注这位来自中国的“手术匠”。刘春晓先后应邀到欧、美、亚太等30多个国家、地区进行手术表演和学术讲座,“经尿道前列腺剜除术”被外国专家称为“Chinese TURP”。为了能看到刘春晓的手术,德国慕尼黑大学附属医院竟然在刘春晓访问期间,由当地科室主任担保,为他破例申请临时行医资格,让刘春晓主刀1例重度增生的前列腺增生手术。在美国,刘春晓的手术录像被卖到了40美元一张的高价。
从2002年创立“经尿道前列腺剜除术”到为国内接受,再获国际认可,刘春晓花了十年。他一直信奉邓小平同志的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刘春晓认为在医学领域还应该加上一句:实践是一切创新的源泉。“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脚踏实地去实践,却想着搞创新,这很容易成为空中楼阁。”
独辟蹊径造膀胱,
点亮患者黯淡人生
近年来,刘春晓一直保持在中国名医百强榜泌尿外科——泌尿肿瘤外科——膀胱肿瘤手术的Top 10。因为他的另一项看家绝活——“全去带乙状结肠原位新膀胱术”,全国各地的患者慕名而来,患者年龄从数月龄到九十高龄,他不断突破手术禁区,为病人解除痛苦。
来自广西的黄明,今年61岁,由女儿陪同来看诊,焦躁不安的他不时透过小玻璃窗向诊室张望,“我因患膀胱癌在当地医院做了膀胱部分切除,没想到才三个月肿瘤就复发了。这回医生说根治必须把膀胱全切,但听到以后要背着臭烘烘的尿袋过一辈子,我怎么也不甘心,打听到刘春晓教授有更好的办法,就来了。”
目前,膀胱癌在我国泌尿系统肿瘤中发病率排在第一位,男女患病比例为4:1。刘春晓指出,工业化发展和环境污染造成膀胱癌的发病率逐年上升,而4个膀胱癌患者中就有一个是浸润性生长的,为了活命不得不摘掉膀胱,重建膀胱就成了一个令外科医生头疼的事情。不重建膀胱,病人要么腹部开口引流,与尿袋共度一生,或者将输尿管引向直肠,尿液经由直肠和粪便一起排除,病人生活也是非常不方便。
“当时欧美国家普遍采用胃、小肠、回肠代替膀胱,但效果不理想,这些器官组织缺少后会影响到患者的消化功能,术后并发症多。”刘春晓偶然看到一篇“意大利学者用盲升结肠做间断去带”的文献,从中得到启发,经过探索实践,他独辟蹊径地选用20cm用处不大的乙状结肠再造患者新膀胱,不仅最大限度地保全了患者的消化功能,而且免除了患者终身背尿袋之苦。手术最快三小时就能完成,术后病人恢复快,7天即可出院,比常规时间缩短了一半。
◎ 刘春晓说,乙状结肠比小肠、回肠更适合用于造膀胱,截取一段20厘米长即可。
这项技术在成人患者身上成功实施的消息传开后,几岁大的小患者也纷纷找上门。与成人不同,儿童的膀胱肿瘤多为膀胱肉瘤,恶性程度大,如不及时治疗,将危及幼小的生命。国内多数医院的治疗方式都是切除膀胱,在腹壁上造口引流尿液。孩子的未来之路还没展开,就要与尿袋以日为伴?许多家长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因为不相信国内的技术,李梅曾带3岁的儿子去德国花了差不多一百万做质子刀治疗,谁知膀胱癌还是复发了。张美则变卖了家里的房产、辗转全国多个城市给5岁的孩子看病,前后花了30多万,但基本上每个医生的就诊意见都说孩子的膀胱肿瘤很大,必须把膀胱全部切除,以后要背尿袋过一辈子。两位妈妈在走投无路之下找到刘春晓。
◎ 人体肠道结构。/ 全景视觉
患儿与家长辗转求医的辛酸故事,刘春晓已听得太多,他想尽力帮助每一个被肿瘤折磨的小朋友,但李梅的孩子已经耽误了最佳时机,遗憾错失手术的机会。
张美的孩子尚有一线希望,不多言的刘春晓坦诚表示,乙状结肠再造膀胱技术用在孩子具有很大挑战,但他会尽力而为。他带领团队凭借过硬的技术,一路闯关,最终手术取得成功,孩子现在已经能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上学,快乐成长。
“截至目前,接受这一手术的最小孩子年仅9月龄,当时在世界上都未见相关报道,是一个不小的挑战。现在这个小朋友已经正常地上中学了。”刘春晓说,“这个孩子的父母每年都会给我邮寄他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灿烂的笑脸,让他无比欣慰。
二十年来,该手术术式在全国120多家医院推广。面对同行的夸赞,他对自己却不满足,“没有十全十美的手术,怎样达到最好的效果、怎样把术中患者损伤减到最低,需要不断调整改进,这才是对病人负责任。”刘春晓真挚朴实的言语让人感动。
◎ 刘春晓在查看术后病人的伤口及排尿情况。
黄明推门进了诊室,带来厚厚一叠检查资料、手术病案,刘春晓仔细看完,抬头对他说:“这个方法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比您年纪大的病人我们都做过很多,相信我们,保证您不用背尿袋,风险我们一起承担。”
对于黄明女儿问到膀胱癌会不会遗传,刘春晓提醒他们,家里其他成员要注意预防,不要抽烟,少染发,少用洗涤剂,多喝水,避免憋尿。如发现尿液异常,简单做个尿常规就能发现膀胱肿瘤的早期苗头。
上午十二点多,刘春晓结束看诊,拿起泡茶的水杯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一个拿着简历的小伙子拦下。“刘教授,我读书时就知道您手术很厉害,虽没有亲眼观摩过您做手术,但看过您那些手术录像,很震撼,所以想跟着您干,这是我的简历。”原来小伙子是中山大学毕业的博士,一上午默默在门外等候,干脆利落表明来意,他已经给医院投过简历。
“嗯,技术需要传承,但我们在选人时,首先看重的是人品、是医德。”在人才筛选上,刘春晓有着自己严格的“入科”标准,看在小伙子的勇气和决心上,他答应会好好看简历,“最后能不能入围,还得凭真本事!”
◎ 日常带教年轻医生,刘春晓毫不保留。他说,技术需要传承和发展,人才是希望。
走下楼,医院大屏幕正播放着刘春晓的科普视频。他停下脚步,发自肺腑地说:“我这人挺枯燥,没有别的爱好,在看病做手术之余倒乐意通过一些渠道把医学知识分享传播出去,让‘医学小白’也能明白道理,防胜于治嘛!”
通讯员:伍晓丹 陈玢屾
(文中患者及家属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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