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洁若：若问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古洁若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中山大学首届名医。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专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从医从教近37年，对各种风湿性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有较深的造诣，尤其对脊柱关节病、强直性脊柱炎、痛风和高尿酸血症及其他各种疑难风湿性疾病有丰富的临床经验。
VOL.296
作者｜王慧明
摄影｜陈家颖
编审｜汪杨明 辛欣
编辑｜廖颖瑶
本文共5048字，阅读时间8分钟
名医治病救人立功立德，
《仁心》栏目为当代名医立言。
本文是39健康《仁心》栏目组对中山大学
附属第三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
古洁若教授的深度访谈。
从心不甘情不愿
到和“科研”谈上恋爱
风湿免疫病学，一个在国际上已有上百年发展历史的学科，在我国内科学中却是最年轻的一个。
1985年，古洁若的老师，在心内科一直研究风湿性心脏病的余步云教授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领域有巨大的发展前景。随后余步云教授牵头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中山三院）建立了风湿免疫科，这也成为了我国华南地区最早创建的风湿免疫科。上个世纪80年代，大家对于风湿性疾病的认知几乎处于一片空白，余步云两次找到古洁若，以近乎命令的语气让她从事这方面的临床和科研工作。
“我当时更喜欢心脏科，突然叫我研究风湿免疫病，一个全国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做的专业，当时完全看不到它的前途。不过作为老师最‘听话’的学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下来。”回忆往昔，古洁若笑谈那时的自己年纪轻，对风湿免疫疾病的了解不够深刻。
一年后，中华医学会风湿学分会才成立，首要任务就是将风湿病知识在全国普及。为了推动广东省风湿免疫学科的建设，“缺人缺物”的余步云教授带着古洁若等同事去广州各大三甲医院的血液科、心内科、肾病科、皮肤科、呼吸科、中医科拉人才。
“常常看完一整天病人后，余教授就带着我们去省内的各大医院拜访，说服医院的领导，选派相关学科的人员一起来参与风湿病学会。”古洁若感慨曾经无数次地奔波、来往都恍如隔日。“三院现在已是广州的繁华之地，但当时却是广州名副其实的广州‘西伯利亚’，我们没有自行车，也没有私家车，所有出行就靠一辆22路公交车。”
一趟又一趟的公交车，一次又一次地叩响各大医院的大门，一遍又一遍地向同行解释、说明情况，最终1994年广东省医学会风湿病分会正式成立，时年34岁的古洁若成为第一届主委余步云教授的秘书。
◎ 余步云教授（右六）与古洁若教授（右七）参与病例讨论。/ 中山三院官网
“她是一个神奇的东方女孩。”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风湿免疫科荣誉教授、国际脊柱关节炎协会主席（2004~2005）余得恩如此评价他的学生古洁若，“一个天赋型的科研专家，她好像和科研谈上了恋爱，脑子里装的全部都是科研工作，我都来不及想课题给她做。”
1999年，古洁若决定放下国内的一切远赴美国攻读博士后，此后三年通过导师的悉心带领和她自己的努力，连续三年相关的新强直性脊柱炎基因调控发病机制研究结果被选为美国风湿病学术年会大会的口头发言交流项目，学术成果受到全球风湿学界专家的高度赞扬和认可。
“随着用青霉素有效治疗链球菌性咽炎来对风湿热进行一级预防后，风湿热以及风湿性心脏病人数直线下降，我随后把研究方向转向了强直性脊柱炎。”古洁若说，当时强直性脊柱炎（AS）在我国的形势并不乐观，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患强直性脊柱炎的患者已超500-1000万，发病隐匿，发作时痛不欲生，几乎每一位强直性脊柱炎（AS）患者从发病到确诊平均都需要5-6年时间，而它的三年致残率约为45.5%，五年致残率高达70%以上。
◎ 正常脊柱与强直性脊柱炎的区别。/ 网络图片
近年来，因为张嘉译、周杰伦等几位知名艺人的患病，强直性脊柱炎（AS）才逐渐为人所知，虽非罕见病，却无法治愈，不少患者因诊断不及时卧病在床，等到确诊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机会。
衣带渐宽终不悔，
揭开强直性脊柱炎神秘面纱
不同于其他免疫性疾病，强直性脊柱炎的病因80%都是遗传导致，这意味着多数情况下是机体内在疾病易感基因出了问题。为找到出问题的基因，古洁若回国后开始有针对性地收集每个强直性脊柱炎患者的家系资料和样本。
对有家族遗传背景的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抽血化验，看似简单的事情，却并不轻松。
“好几次差点连命都丢了。”古洁若回忆起曾经在广西采集一家七兄弟家系标本时，由于村子偏僻，晚上11点才到达目的地，抽完血已经到半夜两点，当地没有食宿条件，又只能连夜驱车赶回。
“村子里的路很狭窄，加上路边长长的野草阻挡了视线，一个拐弯处车子就滑了下去，车身悬在半空中，下面是很深的水道。生死攸关下车上的人只能大声呼救，十几分钟后惊动了附近的村民，连拉带拽才脱离险境。”古洁若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也有曾被不愿意或不理解我们做的工作的病人家属赶出家门；为了采集家族中唯一健康的成员，过年时跑进黑龙江原始森林，直到离开时，带路的司机才说，森林前几天才刚刚发生过黑熊伤人事件，没想到你们还敢进来。
从2002年到2011年，谈及这十年科研中的艰辛古洁若感触良多：“虽然当时手里已经搜集了几百个家系样本，但苦于中山大学（三院）没有相应研究设备，在老同学曾益新院士的帮助下得到中国科学院院士、分子遗传学家沈岩的大力支持，带着标本和研究团队到他负责的北京国家人类基因组北方研究中心闭门做研究，整个研究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常常是失望大于期望。”
实验做了一次又一次，研究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如大海捞针般苦苦寻找强直性脊柱炎致病基因位点，等到期待较满意的研究结果出来已经是10年之后。这期间，古洁若团队累计完成对共2万例强直性脊柱炎患者，以及1万多例的全基因组的关联分析和连锁分析。
最终，古洁若团队在人体的第5、12染色体上发现两个全新的强直性脊柱炎易感基因，确认了HLA-B27基因与强直性脊柱炎发病风险的相关性。拿到成果的那一刻，古洁若感慨万千，该项研究成果随后发表在国际顶级杂志《自然遗传学》上，并受到全世界关注。此后，人类在探索及阐明强直性脊柱炎的发病分子机理时，有了更清晰的靶向和路线。
一半靠医生
一半靠患者
“我们现在风湿科的医生太少了，中国风湿病患者的人数高达2亿多，但整个中国风湿病专科注册医生才1万多名，以人均占有量计算，我国每千万人享有的风湿科医生仅16.7人，而美国2005年的数据就已经实现了每千万人享有风湿科医师166.7人，是我们的10倍。”古洁若以广东省为例，“广东风湿病人有8000万，但从事风湿免疫专科的医生才500多人，我们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觉也看不完病人，治疗还仅仅只是一方面，强直性脊柱炎患者的心理问题常常让临床医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某些风湿免疫性疾病，如系统性红斑狼疮、系统性硬化病等使容貌改变，类风湿关节炎、强直性脊柱炎等使关节或脊柱畸形而致残，会对患者造成极大的心理负担，而持续性的负面情绪和心理问题又反作用于免疫系统，导致免疫紊乱进一步加重。
◎ 一名50多岁的男子全身关节都出现了剧痛，关节破溃的地方还有白色石灰渣一样的东西。由于病痛难以忍受，他找到古洁若看病。
2019年6月3日，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中山三院）16楼的示教室里，一场低调的病友会正在举行，陆续有人到场，有的早已熟悉，有的攀谈几句后也迅速热络起来。
“那时是1991年，我家在湖南永州祁阳县下的一个小乡村里，村子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基本在乡卫生院就能解决，有一次我意外从家里2楼摔下来，之后全身疼痛不止，卫生院查来查去也找不到原因。”患者周乙对自己三十年前的发病经历依然清楚地记得。
隔三差五跑卫生院却找不到病因，村里就有人打趣说，一看就是不想帮家里干活，偷懒装病呢。唯独我的母亲相信我是真的生病了，“一听说哪里有‘神医’、‘秘方’，妈妈就会借邻居家的一辆旧自行车载着我一路颠簸地去看病，等回家时自行车的两边把手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中药包。”
病情持续恶化，1994年13岁的周乙因为疼痛开始直不起腰。“当时正值初三，学业总被身体上的疼痛所拖累，难受时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祸不单行，父亲那个时候因意外去世，看到母亲孤独的背影，周乙一夜长大，告诉自己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若干年后，辗转到广州古洁若的科室，周乙才得到了确诊：强直性脊柱炎。此刻的他已经大学毕业，期间为了治疗驼背，还去医院做了脊柱矫正手术，为了能正常行走，又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
◎ 强直性脊柱炎的疾病发展。/ 网络图片
说到曲折的求医经历，病友会不少人感同身受，暗自点头。
聚会的中途，古洁若拉着今年6月份才招进来的科研助理周雨生走了进来：“我介绍一位‘老’朋友给你们认识，这是我们科的新同事小周医生。”
虽刚成为“同事”，但周雨生和古洁若的“缘分”早已开始。他也是一位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十几年前，被疼痛折磨得快要坚持不下去的周雨生通过网络加入古洁若发起的“病友会”，并在群里发了条绝望的信息，随后QQ上就不断弹来鼓励的留言，将每个强直患者重获新生的故事分享给他，那一瞬间病友会传递的正能量，让他重燃生的希望。
之后周雨生更幸运地得到了“病友会”的医疗援助成功进行了髋关节手术，“那时起，我就立志以后要学医，追随古教授做脊柱炎相关的科研。虽然没有机会成为古教授的学生，但能够跟随古教授为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做点工作，已经很满足了。”
时间倒退回9年前，一场轰动全国的“哈尔滨杀医案”让本该去香港攻读博士的王浩医生倒在了血泊中，年仅17岁的凶手李梦南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惨案的背后，已很少人在意当时的李梦南正被强直性脊柱炎病痛所折磨。
◎ 2012年，“哈尔滨杀医案”17岁凶手被判无期。/ 央视截图
周乙与周雨生所参加的“病友会”成立于2011年，注册的强直性脊柱炎病友目前已超过10几万人，10余年来举办过几十次大大小小的病友活动。奥地利精神病学家、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在对人的痛苦进行研究的时候发现，人在独处时很容易将痛苦放大，进而抱怨命运的不公，形成极端型人格，但在集体之中，尤其体会到自己对他人有帮助的时候，会产生接纳自我并建立起直面人生课题的勇气。也许这就是古洁若教授一路含辛茹苦创立并维护的“病友会”对强直性脊柱炎患者群体的意义所在。
若问松高洁
待到雪化时
已逾花甲的古洁若没有一刻停下自己的脚步。最近十年来，古洁若建立首个风湿免疫病临床和生物样本库，联合省内外319家各级医疗机构成立广东风湿免疫专科联盟，组建广东省免疫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的协同网络，推出单病种诊断专家共识的普及教育和撰写了患者实践指南。去年，古洁若在中华内科杂志上连续发表关于骨质疏松、类风湿关节炎、强直性脊柱炎/脊柱关节炎、高尿酸血症/痛风患者实践指南。
此外，古洁若团队搜集家族遗传样本的工作还在继续，等全人类基因谱完善后，就能对遗传易感多基因病（其中包括强直性脊柱炎）进行彻底治疗。而目前利用强直性脊柱炎易感基因研制预测强直性脊柱炎发病风险和分型的检测技术正在普及和推广，通过筛查，强直性脊柱炎的早期诊断治疗水平将得以提升。
◎ 每一位强直性脊柱炎患者信息都需要进行详细记录。
周乙有两个小孩，一个9岁，一个7岁，近日通过HLA-B27基因筛查发现孩子都是阳性反应，暂未发病。现在的周乙已异常笃定，“万一儿子真的发病，我也不怕，医疗技术在不断进步，医保政策也在不断完善，在深圳最新的生物制剂几乎能全部报销，早点干预，一定不会像我当年一样无助。”
与三十年前大众对风湿性疾病认知几乎一片空白相比，现在大环境的改变也是天翻地覆。近十年来相关的基础学科，包括遗传学、免疫学、分子生物学和AI技术的进步都对推动着风湿学科飞速发展。政策层面，在国家卫健委的支持下，《综合医院风湿免疫科学科建设与管理指南（试行）》、《综合医院风湿免疫科基本标准（试行）》征求意见函已陆续下发，未来设立风湿免疫专科的医院会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分会、中国医师协会风湿免疫科医师分会还在积极推动“一市一科一中心”计划，力争让所有二级医院至少有一名专科医生，让患者足不出县就能及时得到专业的诊断与治疗。
◎ 2014年，中山三院风湿免疫科被确定为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建设项目，成为华南地区唯一入选国家重点临床专科建设项目的风湿免疫专科。/ 中山三院官网截图
药物方面，以前的对症治疗仅有非甾体类抗炎药物可以进行消炎、镇痛，现在生物制剂的出现，已经不单纯是控制炎症，减轻症状，它还可以阻断整个病程的进展，包括骨赘的形成。因此现阶段，对于强直性脊柱炎只要早诊断、早治疗，80%-90%的病人病情都可以稳定下来，避免走向残疾这一步。
“关键要趁早，所以我现在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告诉周围的人，如果你40岁不到，发生了持续三个月的腰背痛，尤其夜间发作严重，一定要第一时间想到这个病，不要等到骨头都变形了才来医院看，这时候留给医生的有效治疗手段已经不多了。”古洁若提醒道。
“我现在和很多患者都成了朋友。”谈到动情处，古洁若红了眼眶，“病痛、病痛，痛往往是压垮患者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解了他们的故事之后，你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很不容易， 却一直没有放弃，每当看到他们，我就时常想，作为一名医生，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患者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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