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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眼中的孟子丨人性·民心·天意·精英主义

2017-08-21 王蒙 南方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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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作家、学者王蒙先生的最新力作《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近日由磨铁图书倾力推出。该书承载了王蒙先生八十载的人生心得,对儒家经典《孟子》进行了精彩绝伦、睿智深刻的“王解”与“评点”,再现了《孟子》的微言大义,尽展大师风采。


8月10日,第六届“花城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广州南国书香节现场举行,这是该奖时隔25年重新开启,获得“花城文学奖·特殊贡献奖”的王蒙亲临现场,为广大读者带来一场关于读书与传统文化智慧的讲座。


经南国书香节组委会授权,《南方》杂志本期节选王蒙新书《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以飨读者。


王蒙(著名作家、学者)


亚圣孟轲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焚书坑儒”,表现了他对儒家的厌恶,那是由于,儒家的泛道德论、泛善论、为政以德论、齐之以礼(用礼法规范天下)论、君子—士—精英主义、中庸理性主义、圣人乃百世之师论、民贵君轻论……客观上形成了对于君王权力的文化监督、道德监督。儒家的摇唇鼓舌、指手画脚、自命优越、用理想修理现实,令沉迷于大一统的权力与事业的嬴政皇帝反感万分。


但后来的皇帝、朝廷、儒生、乡绅,一直到百姓民间,渐渐接受了儒家的优显地位。因为儒家自好学孝悌始,到治国平天下终,说法正当、顺耳、简明,容易接受,即使不完全做得到也比没有这样一个美好通俗的学说好,而且,除了用这样的学说吹吹民心民本性善仁政以外,用别的学说就更无法让百姓们听着舒心放心。法家学说是君王听着舒服速效,百姓听着肝颤。道家学说是抽象思维的胜利,通向宗教、玄而又玄、众妙之门,伟大而涉嫌玄虚与故作逆反。墨家投合志士,名家投合思辨拔河,都没有儒家的广博平易诚恳善良可喜。今天的学界对于董仲舒是否原汁原味地提出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不同看法,儒家学说自汉武帝以来地位飙升,渐渐达到了罢黜百家与独尊儒术的局面则是事实。而儒家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大成至圣先师孔丘,后世又加上了的是孔子死后百年的战国时期亚圣孟轲。


亚圣的地位有难处。一概拷贝孔子,失去存在必要;与至圣各说各的,平分秋色的可能性不大,被攻讦为标新立异与“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的危险则大为增加。


首先从文风话风上看,孔子各方面论述恰到好处,春风化雨,亲切自然。一上来就是“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何等地安稳熨帖。而孟子一起头就选择了“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树起了利与义二分法两大阵营,而且他使二者不可得兼,一直发展到后来,达到“生”与“义”的不可得兼,达到舍生取义的壮烈。孟子的不妥协性、尖锐性与彻底性振聋发聩。



义利分明


孟子的义主要是指义理,即大道理、大原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能用原则做交易,小道理必须服从大道理。孟子的话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此话值得回味:一个权力系统,如果追求的是具体的形而下的利益,后果不堪设想,原因很简单,利与利有时相悖,不同的人、家、国、天下各有其私利,争利的结果会是天下大乱。


但今天的人们明白,除了私利,还有国家、人民的利益,利益是有最大公约数的,大道理与大功利是分不开的。过分强调义与利势不两立,其后果是给人以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司马迁)的评价。


孟子突出了以圣贤为己任的亚圣贤、准圣贤人格的坚强、浩大与光耀。叫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这是那个时代的修身—苦练内功。可以理解,亚圣往往会比至圣多一点锋芒,这才可能使自己在既非新出锅,而且仍然是百家争鸣、莫衷一是的局面下坚持响当当的气概。斯大林比列宁更严厉,切·格瓦拉比卡斯特罗更彻底。


《孟子》一书中,“王”字出现凡三百二十二次,“天”出现二百八十七次,“民”二百零九次,“君子”一词八十三次,“士”八十七次。“王”字最多,因为他致力于为王者师,谈王论王,也见过、教训批评过很多侯王,获得过或拒绝过他们的馈赠—“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社会地位、政治地位与生活待遇不低。虽然有过与齐王如何见面之争,有“既然您称病不过来,我也干脆称病不去”等躲来藏去的捉迷藏游戏,却未见过孟子遭遇过类似孔子厄于陈、蔡的窘态。从境遇来说,孟子比孔子牛气很多。


而且孟子有理论,引用曾子言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也就是说,以自己的文化资源、道德资源,向权力资源与财富资源叫板逞雄,义行天下,不畏权与利。



从民本到精英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应得的礼遇,而且是为了圣贤、大人、君子、士、大丈夫直到臣等说法不一的社会精英、社会贤达(此四字头衔一直用到民国)的地位与使命。


孟子的观点,不是权力至上、君王至上,而是在天与民至上的前提下表现出来的可操作的抓手:那是精英至上。


除“君”外,《孟子》中讲得最多的是天,天是自然的存在,也是至高至上至大的巅峰—神性的终极。孟子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原因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到了小说《李自成》那里,便是李的智囊牛金星所言“民心即是天心”,在民与天中画一个等号。


这里的“天民合一”可能比“天人合一”更富挑战性。天民合一挑战的是不行使仁政的君王权力,天人合一针对的则是人类面对天道与自然的异类感:包含着怨仇、畏惧、悲叹、匍匐与胡作非为。


然而天无言,民是无序乃至无端(头绪)的,对于天与民的高度尊重,只能体现在君子、精英、士们的贤明与品德上。“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章句下》中孟子此言,告诉我们,还是要从君子之心中探寻仁、礼、爱、敬的天道天威与民心民意消息。


孟子认为圣贤谱系大致是“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孔子不是天子君王,但是与唐尧、虞舜、夏禹、成汤、文王平起平坐,而且,孟子说:“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孔子最伟大,圣贤最伟大,仁、义、爱、敬、智、圣最伟大,王道最伟大。孔孟虽然没有机会王天下,但他们提出了可以“王天下”的王道,叫作:“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还有“仁者无敌”与“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仁者无敌


孟子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这一类的命题,你会觉得孟子正道得简约且相当纯洁,他的文化理想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讲得到家。人性向善,人心思善,君王为善,就是仁政,就能建成人间乐园,直到“与民同乐”“俊杰在位”“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还有“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一方面是春秋无义战,到处是争权夺利、阴谋诡计、血腥屠戮、枉费心机、国无宁日;一方面是仁者无敌、莫之能御、天下归心、轻而易举。孟子的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王蒙按:在我少年时代一接触到“共产主义”四个字,脑子里出现的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十六字箴言。十六字做到,万国一家,万民一体,不是人间乐园还能是什么?


孟子认为实行王道而不是霸道,恩被百姓而不是祸害百姓,其实很容易做到,犹如“为长者折枝”,绝对不是“挟太山以超北海”,君王们没有去做,完全“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关键只在一念间。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此说干脆利落,简明浅显,说得极其便利,实际上没有这样明白。帝王将相、名公大臣,都重视争权夺利,而且都认为有权才能实施仁政、造福百姓,有利才能爱民如子,使民人“仰如父母”,实际上呢,争得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根本没有了义战,咋办呢?


他提了许多争取人心的建议,首先是反战。他说:“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应该对打仗、“外交”、开疆拓土的能人们施以刑罚。他还建议:例如王者修园林,应采取开放态度,“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他说当年文王的灵台鹿苑就是这样的。他提出了做好农民土地的经界、不违农时、捕鱼不入洿池(即大水池),保养资源环境、伐木也要遵守时序的要求,说是这样做了就可能丰衣足食。换句话说,之所以百姓不能温饱,正是由于权力系统的营作不端,破坏了生产的正常时序与生产环境。他还提出薄赋税,乃至免税。


这些说得很中听,但实际难以做到,孟子的愿景是由某个侯王建立一个人间天堂、人间乐园,然后是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而来。问题是先建乐园,然后“王天下”,即把握天下权柄呢,还是先把握了权柄,“王”了天下,才能修建出一个人间乐园来呢?这也是个先生蛋抑或是先生鸡的扯皮问题。


这里有中华文化的思想方法,尚同、尚一、尚朴、尚整合,我称之为“泛一论”,即认定千万概念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主宰一切,一通百通,它是中华的概念神祇,是中华宗教情怀的文化化与道德化。泛善论、泛一论与泛“化”论,是中华文化的“三泛”特色。对于孟子来说,泛一就是泛善,必须加上随时调整变化的泛“化”才能解释大千世界的种种变通与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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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责编丨曹建民 林若川

微信统筹丨戎明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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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校对丨华成民

来源丨《南方》杂志2017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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