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伟大的城市里重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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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黄佟佟
慢慢地，这城市的内在气质会慢慢浸透你的全身，会慢慢改变你的思维方式，慢慢形成你对于生活的看法，慢慢地塑成了另外一个新的人。
”不久前去日本旅行了，在大坂到京都的高速路上，岛国的云美得像宫崎骏手绘的水彩。一路都和蓝小姐谈人生，我们议论起哪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自己。我想了半天，说1999年来广州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自己。
午夜梦回，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来广州，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应该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中学教师吧，要非常非常努力，以及非常非常幸运，才有可能在30多岁的时候从那所郊区中学调到市里某所重点中学。以我如此好强的个性，也许会去当班主任，也许会因为评职称和领导吵得不可开交，也许会因为某次的年级评优气得夜不成寐，也许会在一届又一届的中考折磨里早生白发……当然这还是好的，运气稍不好一点，就只能一辈子留在那所郊区中学教学。
当时我的顶头上司姓牛，是我们教研室的主任，那是一个满脸写着烦恼的四十岁妇人。和丈夫常年不和，和同事争强好胜，唯一的寄望是儿子。教书的时候“眼露凶光，满脸横肉”（当时学生们私下评价，她人不坏，就是每天黑口黑面）。
学校在高高的山岗上，冬天薄薄的墙壁挡住了尖叫的北风，但还是冷。女老师们上完课围住一炉火，讲八卦骂人，骂领导骂学生骂学生家长骂自己的男人 ……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很可能是骂得最凶的那一个。
四十岁的时候，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成为怨妇版牛主任，一想到我可能成为牛主任，后背就冒出冷汗。
但是生活善待了我，让我坐着绿皮火车来了广州。
我对广州的第一印象是：徐徐进站时，铁道边是大朵大朵的花—我知道这是一个慷慨的城市。它可以让那么漂亮的大朵大朵的花留存在技头，它也一定可以留存下小小的我。
很多年前，专门研究广东都市文化的江冰教授在广州市引进的人才中做过一个调查，问他们为何喜欢广州，愿意待在广州。众口一致的回答是感觉到了广州以后压力小了。
这当然很含糊，压力小的具体原因有好多个。
经济上的，千年商都，赚钱的机会和方式更多，人际关系上的，讲究边界感，注重隐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价值观的多元，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大家各行其道，各自敬重。
住在高档小区里的一梯四户。有大学教授，有税局公务员，也有发了财的当地农民，以及来广州做生意的潮汕布商，四家人处得颇好。除了潮汕布商家拜神的香火太大了一点之外，大家相安无事，微笑致意，关系不近也不远。
生活在广州的人，英雄不问出处，虚头八脑的东西，功名也好，富贵也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吃饭。当然，节假日能上五星级酒店一起吃就更妙了。
而我爱上广州的原因除了宽松、多元和界限感，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正是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重建了一个自己。
这种重建是怎么发生的？18年的岁月如何浸润一个人，还真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
当年来广州的时候，和所有刚刚大学毕业的内地学生一样，只知道这里是闪闪发光的南方圣地，改革开放前沿，一切奇迹的发源地。但一直要到来到这里，你才真正感受到一所伟大的城市那种海纳百川的气势。
从前在湘中的小城，你无法想象你仅凭个人的努力就可以找到一碗饭吃，若不是你妈托你二舅爷爷送两万元的礼，你怎么可能去报社谋个差事。而在广州我真的只是凭报纸上一则小小的招聘启事找到了一份在杂志社的工作。
三个月以后，我跳槽到了 41 28465 41 11788 0 0 8025 0 0:00:03 0:00:01 0:00:02 8024家杂志社的兄弟杂志。原因只是在一次大型采访后我主动留下来认真地听了那家杂志编辑总监采访的过程，我说我想学学采访。她觉得这个女孩孺子可教，正好要用人，那么就用这个女孩吧。
广州人有着完全不同于内地城市的一种生活哲学—务实。
他们不大看得起那些花架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讲那么多没用的，业务上见真功。能不能留下来全凭真本事，不能干活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那真是残酷的自然淘汰，以至于工作了四五年，对当时的单位还用“鳄鱼潭”来称呼。收入和工作成绩直接挂钩，一切自己来。
我刚入职的时候，分配我做一个“开私家车的女人”（1999年买车的女人还极少）的选题。当时真是两眼一抹黑惊恐万分，我在广州一个人也不认识，怎么找人做采访？我当时的老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大街上拦，拦下来说我要采访你……
讲真，开始你会觉得不习惯，也会觉得有点冷，但到后来你会感觉越来越舒服。因为它的冷它的距离感让一个人有了自我成长空间。你必须得独立生存，你必须得靠自己思考，你必须得相信你自己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难—这是一种斯巴达克式的训练。
但某种程度上，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经历斯巴达克式训练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样高强度的训练只会强健你的体魄又强健你的意志，让你慢慢从一个唯唯诺诺的忍气吞声的滥好人变成一个勇于为自己生命负责的人。
最重要的是，广州重建了我的价值观。
在小城里的所见所闻所想，在这里全部被打碎，见识了太多不同的人和事。很幸运地又撞正了20世纪90年代末南方媒体起飞的时刻。那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五羊新城的臭水沟边的小馆子里是一桌又一桌谈新闻的媒体人，稿子、版面、采访、夜班……
每一年有无数怀揣新闻理想的人南下汇聚在这里，那是一个一篇稿子可以改变世界的时代，到处是新的单位诞生，《新周刊》《南方都市报》《城市画报》……几乎每一个月都有新的杂志新的报纸诞生，也有杂志报纸死去，每个媒体人都不愁工作，不做东家就做西家。我当时任职的杂志社虽然是本女性生活类杂志，但一度是全国稿费最高的地方。
作为一个编辑的福利便是以工作之便接触到当年媒体的一时俊杰，很多很多人，不能尽数。
开始看到他们觉得他们是外星人，他们怎么是那个样子的，怎么是那样说话的，后来觉得很好玩，再后来，有些人甚至成了朋友。如果不是因为来了广州，我无法知道这些人，也无法认识这些人，当然也不可能成为这样的自己—这可能是广州对我最大的意义。
它容纳了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媒体人。
因缘际会让一个内向害羞保守的湖南女孩从身边那些活色生香的大神身上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还有这样一些人在这样精彩地活着。
某种程度上，成长就是一种双向选择，一方面正好有高人指点，一方面你还得虚心好学。跟人学，跟书学，跟电影学，跟生活学，跟这个城市学……
这城市的内在气质会慢慢浸透你的全身，会慢慢改变你的思维方式，慢慢形成你对于生活的看法，慢慢地塑成了另外一个新的人。在心理学上，重建自我意义重大，因为那意味着我们自己可以成为自己的英雄。
我学会的最重要的变化是不再幻想将生命托付给任何人，选择一切可以选择的，承受一切可以承受的，不埋怨，不自责，不气馁。
哈佛大学教授爱德华·格莱泽说：“城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但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能称得上伟大、自由、包容，拥有这个城市独特的生活美学，以及绵延千年澎湃不绝的暗涌活力，是一个伟大城市傲然挺立的原因。
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一个伟大的城市对于普遍人的意义，正如哲人所说的：在一个伟大的城市里你必将重建自己。
这难道不是一个小人物此生能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没有愧对生命，我是如此感谢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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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丨曹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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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校对丨华成民
来源丨《南方》杂志2017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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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见《南方》杂志2017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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