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专访】专访赵晨：西班牙应对加泰罗尼亚问题的思考

2017-11-12 赵晨 国关国政外交学人 国关国政外交学人

学人简介

受访者系中国社科院欧洲所国际关系研究室主任


内容提要

10月1日，位于西班牙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不顾西班牙政府和议会的反对，举行了独立公投，随后在27日宣布独立。以拉霍伊首相为首的西班牙政府没有向separatism势力妥协，态度强硬，且迅速采用了宪法法院裁定、参议院表决、总检察官启动违宪调查、派驻西班牙政府警察接管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治安，控制了局势。加泰罗尼亚地区为何不顾西班牙宪法法院之前的裁定而执意举行独立公投？这场闹剧会怎么收场？会否引发进一步抗议，导致暴力冲突？为何说separatism者这次是“完败”？而欧盟和美国均表态支持拉霍伊政府维护西班牙领土和主权统一的行为，又是为何？苏格兰公投、加泰罗尼亚公投会不会有强大的后续效应，引发欧洲各地的separatism纷纷寻求独立？就这些问题，南都评论记者专访了中国社科院欧洲所国际关系研究室主任赵晨研究员。

1独立公投的直接原因与历史传统

南都评论记者(以下简称“南都”)：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为何在10月初举行独立公投？


赵晨：自21世纪初以来，separatism政党在加泰罗尼亚议会中占主导地位。在这些分离势力的一步步努力下,加泰罗尼亚的离心力不断加强，一直走到上个月初举行独立公投的地步。


从程序上说，在2015年时，加泰罗尼亚议会就通过了在18个月内举行独立公投的议案。该议案通过后，很快西班牙政府就向宪法法院提起了诉讼，宪法法院随即要求加泰罗尼亚议会停止独立公投程序。但加泰罗尼亚议会无视宪法法院的裁定，继续推动独立公投。上个月初举行独立公投，不过是在履行该区议会之前通过的公投决议。


从历史上看，加泰罗尼亚人与以马德里为中心的卡斯蒂利亚人历史、文化、语言都不同，separatism一直若隐若现。15世纪时，加泰罗尼亚地区属于阿拉贡王国，与卡斯蒂利亚王国并立。后由于两个王国的继承人联姻结为共主邦联，才诞生了近代的西班牙。邦联的两个王国后来虽然各自独立发展，但政治权力越来越集中于以塞维利亚(后为马德里)为中心的卡斯蒂利亚人手中。在西班牙历史上，加泰罗尼亚人争取自治的斗争一直时断时续。


南都：根据西班牙宪法，独立公投是否违宪？

赵晨：肯定违宪。西班牙现在的宪法是1979年西班牙民主化之后制定的。宪法明确规定了加泰罗尼亚、巴斯克等享有自治权的地区可以成立自治区政府，但必须保持对西班牙国家的忠诚。根据当年制定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协议，加泰罗尼亚拥有一个一院制的区议会作为立法机构，与西班牙政府分享教育、卫生和司法的管辖权，并组建了自己的警察部队。加泰罗尼亚语是自治区第一母语，是西班牙官方语言之一。现在加泰罗尼亚地区举行独立公投，实际上不仅违反西班牙宪法，也违反了当年签订的自治协议。


南都：有种观点认为，由于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负债700多亿，这次公投有政客的操弄成分，目的是为了扩大自治区的自治权，而不是想真正独立。


赵晨：这种观点有待商榷，它等于否认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独立意识,也轻视了该区的separatism政党想把该区独立出去成为欧盟内一个共和国的努力。这次独立公投的原因当然有经济的成分，但separatism的传承和意识是不能忽视的。


十九世纪工业化后，加泰罗尼亚成为西班牙的工业中心，经济的繁荣激发了加泰罗尼亚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该区逐渐恢复了传统的自治权.1913年，加泰罗尼亚联邦自治政府成立。1936年开始的西班牙内战中，加泰罗尼亚人坚定地站在共和国政府一方，与代表教会和军人等右翼势力的佛朗哥军队英勇战斗，数十万加泰罗尼亚人战死。在战后佛朗哥独裁统治的三十多年中，加泰罗尼亚人的所有自治权都被剥夺，在公共场合甚至不能说母语。


1975年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向民主制度转型。1979年加泰罗尼亚正式成为西班牙的一个自治区。虽然享有高度自治，甚至在全球有27个代表处、5个“大使馆”，但在该区separatism心中，这些自治权远远不够。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最富裕的地区之一，拥有750多万人口，占西班牙总人口16%，贡献了20%以上的总税收。现在全球各国实行的税收财政体制基本上都是平衡和照顾弱势地区的。加泰罗尼亚贡献了最多的税收,却不能得到成比例的国家下拨经费，教育和医疗等社会福利开支要依靠自治区政府筹划。而2008年金融危机后，由于西班牙的国家债务信用，加泰罗尼亚无法在国际资本市场融资纾困。欧债危机后，该地区经济形势也开始下滑，失业率比较高，达到22%，虽然没有西班牙的整体失业率高，但经济状况不好更进一步刺激了独立的意愿。


因此，可以说加泰罗尼亚对西班牙财税的高贡献以及西班牙近年来整体经济低迷形势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是该地区近年追求独立的诱因之一，但不是唯一原因。

2西班牙果断出手令separatism“完败”

南都：独立公投是上个月1日举行的，但直到27日，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才宣布独立。其间该区自治区主席普伊格德蒙特一直等待与西班牙政府协商，但西班牙首相拉霍伊态度很明确，不仅拒绝妥协，宣布公投非法，甚至直接收回自治权，接管区政府并解散议会，指控包括普伊格德蒙特在内的六名该区政府前高官。


赵晨：这次西班牙政府地区立场坚定，动作强硬，拒绝妥协，而直接采用了一套“组合拳”的措施，可以说彻底摧毁了加泰罗尼人此次的独立梦想，也没有给加泰罗尼亚区议会和普伊格德蒙特任何翻盘的机会，甚至都没有给separatism者坐上谈判桌同中央政府博弈的机会。


西班牙政府压根就没想同separatism谈交易，而是采用了宪法法院裁定、参议院迅速表决、总检察官启动违宪调查、派驻西班牙政府警察接管加泰罗尼亚地区治安、由西班牙副首相Saenz暂时接任该自治区主席等多项综合措施。立法、司法和行政一起启动，迅速稳定局势。这也是普伊格德蒙特等六名前政府高官不得不潜逃的原因。


南都：西班牙检方宣布指控普伊格德蒙特，他就迅速潜逃到比利时，令支持独立的民众大失所望。现在他已向比利时警方自首，未来会不会很快被引渡回西班牙受审？


赵晨：西班牙检方已经向欧盟最高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在全欧盟的范围内逮捕普伊格德蒙特。现在比利时警方已经对他进行了传讯，并且禁止他离开比利时境内。未来会不会很快被引渡回西班牙受审，还要看比利时政府的态度。这里面也涉及到欧盟内部的引渡条例，之前欧盟已经达成相互引渡罪犯或犯罪嫌疑人的协定，但比利时一直没有签署该协定。不过目前从比利时政府的表态和欧盟对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的立场看，潜逃人员被遣返回西班牙的可能性很大。


南都：这场“闹剧”会以何种结果收场？会不会进一步引发支持独立者与西班牙警方的冲突？未来加泰罗尼亚地区的separatism倾向会不会进一步强化？


赵晨：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宣布该区独立，之后的72小时之内，这一事件就大局已定。当时西班牙政府“软硬兼施”，很快稳定住了局面，没有出现混乱，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抗议。上述提到的组合拳是“硬”的一面，“软”的、“怀柔”的一面就是宣布在12月21日举行新的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选举。这等于给了该地区separatism party又一次以投票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机会。而该地区两个最大的separatism party也都表示要参加下个月的选举，要在选票箱前见高低。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彻底稳定住了该区的局势。原来媒体预计的该地区公务员罢工、政府运作陷入瘫痪、市民走上街头的局面也没有出现。相反，该区政府的绝大部分公务员都按时上班。西班牙政府的应对措施可以说非常成功。


未来就要看下个月的选举结果了。现有民调显示，该地区选民中，支持统一的和支持分离的比例大致相当，甚至前者还要高于后者。而即使separatism政党再次在选举中获胜，它们也会面临与此次独立公投事件前不一样的政治局面。现在西班牙政府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即使separatism政党获胜控制了该地区议会，也需要与西班牙政府重新谈判和博弈。再谈判的话，内容就不是加泰罗尼亚是否举行独立公投的问题，而是事关加泰罗尼亚能否重获公投前就享有的各项自治权的问题了。


南都：现在看，即使不算西班牙其他地区的民众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独立有无投票权，即使仅仅在加泰罗尼亚地区，根据多次民意调查，支持独立的民众才40%多一些，也不构成多数，但这次的公投结果是90%的参与投票者赞成独立。


赵晨：这次独立公投的确合法性比较低。在西方的政治理念中，全民公投应该是最为“民主”的，只要超过50%的人许可，就应该尊重多数人的选择。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投票率要高，绝大部分选民有政治热情来投票。但这次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投票率只有43%，有57%的有投票资格的选民没有参与投票，投票率不足一半。而参与投票的43%的选民中，90%是支持独立的。也就是说，大部分支持独立的民众去投了票，而赞成统一的民众基本没有参与投票。所以这次公投的结果被严重扭曲，并不代表大部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意。这也导致10月29日数十万支持统一的所谓“沉默的大多数”也走上街头，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态度。


当然，这里面有争议的一点是，西班牙警方曾阻止了一些投票点的投票，没收了投票箱，并出现了拖拽投票者的行为。也就是说，西班牙政府的一些做法可能也影响了投票率，但总体影响不大。从投票结果看,显然支持统一的人大部分没有参与投票。下个月的议会选举中，如何让这些支持统一者参与投票，是现在西班牙政府要分析的问题。

3 “主权”回归与“主权过时论”破产

南都：为何欧盟、美国都纷纷表态支持拉霍伊首相的做法，支持西班牙的统一？

赵晨：首先，西班牙是“西方民主世界”的一员是欧盟的五大国之一，对于自己“阵营”的成员，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等自然要支持西班牙政府维护其领土和主权完整的“措施”。其次，西班牙政府和拉霍伊首相这次对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的处理，是以维护宪法的权威、维持法治为依据。“法治”要比少数人的“民主”更重要，这点也得到了欧盟和美国的认可。三是在独立公投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包括2014年英国苏格兰人的独立公投、近期伊拉克库尔德人的独立公投等，欧盟及其各大成员国和美国也认识到，若独立公投的“潘多拉盒子”打开，西班牙开这么一个危险的先例，首先separatist的可能是西方自己，而不是西方之外的其他地区。


南都：的确有一种担心是在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和这次的加泰罗尼亚公投的影响下，未来欧洲会出现更多的“加泰罗尼亚”，会有这么大的后续效应？


赵晨：欧洲地区是比较复杂的，既有“欧盟”这样一个超国家机构的存在，不断地在强调“一个欧洲”，但在成员国之下的各个地区，又存在各种各样的分离势力。比利时的弗莱芒地区，英国的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地区，西班牙的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地区，法国的尼斯地区，意大利北部的威尼斯地区和南部的西西里地区都具有separatism倾向，都是未来有可能举行独立公投的“高危”地区。苏格兰独立公投是在英国政府的许可之下举行的，是合法的，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公投是没有得到西班牙中央政府的许可，且是违宪的，这是两者的区别。


在欧债危机的影响下，像比利时北部讲荷兰语的弗莱芒地区，也是以工业为主，它同比利时南部讲法语的瓦隆大区也存在类似加泰罗尼亚地区与西班牙整个国家的矛盾。弗莱芒地区比较富裕，而瓦隆大区是农业区，相对比较贫穷，享受了较多的财政转移支付和补贴。由于历史、文化和语言的不同，加上经济被拖累的影响，欧盟成员国之下的这些地区的分离意识都在增长。另外，这些地区不认可所属的国家，但非常认可欧盟，都愿意成为欧盟内的一员，从而可以享受欧盟带来的统一大市场和人员自由流动的好处。


这次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公投在西班牙政府的强制“组合拳”下“完败”，实际上给欧洲各地区的separatism踩了一脚“刹车”，起到了控制分离势力的示范作用。


南都：有种声音讥讽欧盟和美国支持西班牙统一的做法，相反的是，它们对之前塞尔维亚的科索沃问题，却采用了支持独立公投的“双重标准”。


赵晨：全球绝大部分国家，包括中国都对西班牙政府维护国家领土和主权完整、保证宪法权威的做法表示理解或支持，单单塞尔维亚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它是有理由表达不同看法的。10月2日，在加泰罗尼亚地区举行独立公投的第二天，塞尔维亚总统亚历山大武契奇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每个塞尔维亚公民都有一个问题想问欧盟：为什么加泰罗尼亚公投独立就是不合法的，但科索沃独立连公投都没有就被你们支持？

在科索沃独立的问题上，欧盟和美国不仅表示支持，甚至北约动用了军事力量干涉，来打击维护自己主权完整的塞尔维亚。这次欧盟和美国表态支持西班牙统一，无疑是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冷战结束后，“主权过时论”一度成为欧美精英人士的口头禅，“公投”占据了道德合法性的高地，但这次西班牙最高法院否定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程序，西班牙政府收回该地区的自治权，等于在西方世界内部宣布了“主权”的回归和“主权过时论”的“破产”和“虚伪”。

小编：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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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都》20171112；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平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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