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RRR”:“重构”作为一种科学史研究方法
阿姆斯特丹大学出版社在2020年11月出版了一本重量级新书——Reconstruction, Replication and Re-enactment in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本书汇集了目前使用“ Reconstruction , Replication , Re-enactment ”(以下简称RRR)研究方法的重要学者。主编和负责各章的作者来自不同学科,包括科学史、考古史、艺术史、人类学、音乐学等。他们都将“重构、复制和再演”视为历史研究的重要方法。
本期推送就是介绍作为一种科学史研究方法的“重构”。
什么是RRR
RRR的四个研究主题
RRR与科学史的关系
RRR实践之一:M&K项目
RRR实践之二:仪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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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所有书籍和网址的链接都可以在图书馆刚更新的1.7.8Making and Knowing中找到。
什么是RRR
“重建”(Reconstruction)可以追溯到18世纪艺术家或工匠们的修复研究,近年来考古学也经常运用3D建模、VR、AR等数字技术重建和模拟古建筑等物质文化遗产,1979年John Coles就出版了”实验考古学“并创立了同名学科。
“复制”(Replication)则与科学史研究息息相关。科学史研究在20世纪6,70年代围绕伽利略是否真的做过实验有过争论,最后是Tom Settle和James MacLachlan通过再现实验证明了伽利略的实验不是思想实验。因此,打开技术知识的黑匣子就成为了科学史研究中的重要问题。H. Otto Sibum在20世纪90年代受实验考古学的启发也创建了“科学实验史”。
不过科学史研究已经越来越少使用“复制”这个概念,而是更偏好“重构”。“重构”不仅仅指实验室实验,也包括对历史文本的阐述和提炼,包括历史人物如何构思材料和写作,是一种对历史手稿批判性阅读的方法。重构的重要性在于寻找新的历史信息。
“重演”(Re-enactment )是音乐学和人类学探索真实性、技巧与表象之间关系的常见方法,比如门德尔松对巴赫音乐的复兴推动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古典的音乐发展;视觉人类学则利用相机等摄影装备重新回到并再发掘民族志者的田野工作,借“重演”探索物质、记忆地点和影像之间的关系。
对”重演“的理解也可以借鉴威廉·德雷对柯林伍德的“重演史事于史家之胸”(re-enactment of past experiences)的解释:“重演”(re-enactment)是一个“看透”的过程,也就是“理解”(understand)的过程,可以用 explanation 来阐述柯林武德的“重演论”。
RRR的四个研究主题
(1)真实性和准确性:在RRR实践者看来,历史研究者无法完全再现过去和修复时间的可能性,但可以尽可能接近准确性,重要的是过程重构(process reconstruction)。
(2)"再"术语:过程或产品('Re-'terminology:process or product):”过程“是RRR实践的核心关键词,但对过程的重建不是简单地重新表现工艺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对物质对象的重建,比如对乐器的重演就需要考虑到声音这一环节。不同学科的过程重建会有不同的名称,比如重演、重走、重建、重写等等。
(3)沟通和公众:RRR不仅是各个学科的研究方法,更是它们与广大受众在教室、博物馆或其他公共场所接触的方式,比如近年来博物馆的数字重建、数据库公开和线上展览等。
(4)记录RRR的实践过程和面对的挑战:RRR提倡以写民族志的方法记录研究者的思想地理途径,学者通过交换不同学科知识和经验找到自己的灵感。
RRR与科学史的关系
Hjalmar Fors , Lawrence M. Principe 和 H. Otto Sibum 在2016年的论文 From the Library to the Laboratory and Back Again: Experiment as a Tool for Historians of Science 中就强调重构历史环境和重现实验对于科学史研究非常重要,并指出”复制“概念的暧昧和麻烦,提倡使用“重构”或“重演”作为核心概念。这一方面受20世纪末以来的物质转向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重构”从早期炼金术开始,就一直与科学史和技术研究息息相关。
以Lawrence M. Principe为例,他是研究炼金术史与科学史的权威,国内有引进翻译他的著作《炼金术的秘密》。
在《炼金术的秘密》中,Lawrence M. Principe就通过现代实验室重演了许多17世纪文献资料中的炼金过程,像早期的炼金术士一样去观察和操作,检验证明了有些实验结果即使初看不可思议,但的确是能够实现的。通过重构实验,Lawrence M. Principe驳斥了当时普遍认为炼金术只是想象力的产物或只是文献传统流传的说法,揭开了炼金术的隐秘知识(关于炼金术和隐秘知识的研究,可以查看科学史图书馆的“2.1.5 Secrets”)。
不过,“重构”作为一种科学史的研究方法并非一开始就得到大家的肯定和欢迎。按照科学知识学(ssk)的看法,科学实验看似客观的主张背后有社会、政治和其他推动因素。如果科学家的实验结果是社会建构的,那么历史学家的实验结果也是如此。但Hjalmar Fors, Lawrence M. Principe 和 H. Otto Sibum 依然强调将重构作为科学史研究的重要方法。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原因之一在于“重构”的过程是历史学家获得感性知识,接触各种感性经验的机会,其中一些经验将增强、澄清或提供对传统文本及其意义的全新见解。无论是视觉、色彩、气味、声音、感觉还是味道都在化学等科学领域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然而这些经验因为难以被文字传递,或没有被原来的实验者意识到重要性而被记载,成为了”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的一部分。除了“隐性知识”,被记载在文字和图像里的“显性知识”(Explicit Knowledge)也可能与科学家的生活经验有很大不同,最终产生脱节的问题。重构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则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较好方法。
重要的原因之二在于对“动作性知识”的获得:作为一种实践和参与,重构在实践者身上建立了动作性知识(gestural knowledge,因为国内刊物曾刊登过这篇论文的译文《亲历实验:动作性知识与19世纪早期维多利亚文化的科学变革》,所以暂时采用这个翻译)。这个概念来自于H. Otto Sibum 在2005年发表的,研究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改革论文。论文强调科学实验中的“fisrt-hand knowledge”和“Les Gestes”。什么是”动作性知识“呢?动作性知识包含了通常所说的默会知识或个人知识,指无法被语言记载和表达,但对形成经验性知识至关重要的具身实践,也囊括了认识活动产生的概念性知识。Sibum强调认识论不应当与实践分离,知识应当是具身的,论证了在科学活动中科学家的身体起到的认知作用。这种知识丰富了历史学家的先验认知,即历史学家对文本的观察和思考,从而使历史学家能够以更符合原始实验者的方式来“看”,能够更加深入和准确地揭示文本来源,更加敏感地获得文本之间的联系。
“重构”的重要性之三在于能够通过实验和实验的趣味吸引公众对科学史相关研究更广泛的关注。历史性的重演工作能够提升科学史学科在更大人群范围内的形象。
拉图尔在1999年曾为汉斯·乌尔里希·奥布利斯特策划的展览“Laboratorium”做过一个名为“证明剧场”的系列讲座。“证明剧场”将剧场的舞台性和实验室的验证性相结合:邀请了许多科学史家和科学家在为科学演示准备的教室里,面向公众,重构科学实验,让大众从单方面接受实验结果到更接近实验本身、更了解实验室的内在功能和实验结果产生的过程。重构实验的目的不是科普,也不是让演讲者宣传自己的最新成果,而是向公众呈现不同学科在不同时期的经典实验所面临的困难及其对结果的影响。“证明剧场”的思想后来被拉图尔沿用到他策划的“Making Things Public”展览中,国内翻译和出版过拉图尔和伍尔加的《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更多资料大家也可参阅科学史图书馆的“2.4.1Laboratories”,这个部分收录了“Theatre of Proof”相关资料。
当然,有不少科学史研究者认为重构过去的经验和揭示过去实践者的隐性知识是不可能的考古野心。即使人们可以重新回到过去,重构历史实验,过去时刻的微妙情境也已经永远失去了。针对这种反驳, H. Otto Sibum认为这是一种趋向虚无主义的研究方法,历史学家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完全复制一个历史上的实验过程。
正如Hjalmar Fors , Lawrence M. Principe 和 H. Otto Sibum 强调的是“重构”或者“再演”,而非“复制”。重要的是“re-”这个前缀,即重要的是做的过程而非结果。所以,除了重演和重构,也可以考虑”重建“、”重装“和”重走“等研究方法。但它们作为科学史的研究方法,共同点就是重新跟踪导致产生特定材料或特定知识诉求的过程。理想的结果是,重构能够让研究者更好地理解实验室记录的空白、原实验者有意识的隐瞒或无意识的遗漏、隐秘的知识、消失不见的档案文本或物件等。
RRR实践之一:M&K项目
必须提及和推荐的是哥大著名的科学史家Pamela Smith主持的making and knowing project。M&K项目借助重构实验和校勘档案手稿,跨越了科学和人文学科的鸿沟,探索当今科学实验室与过去手工艺工作室之间的关系。艺术制作与科学知识之间本来是互有交集的,但这些领域在今天多被认为是独立的。在当时,“制造”就是“了解”。
2020年2月,M&K发布了第一版的数字化学术校本,围绕Ms. Fr. 640这份创作于1580法国文艺复兴年代的独特手稿,提供了许多关于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创作过程的第一手资料,包括绘图指令、颜料制作、假冒宝石的生产、金属铸造、动植物标本、灰泥和纸浆的制备。公众可以通过网站获得原手稿的传真图像、法语转录和英文翻译。
RRR实践之二:仪器研究
无论是重建、复制还是重演,亦或是重构,都是需要人进行具体操作的研究方法。但RRR的另一条主线是对机器或仪器等装置的收集和复制,包括物品的收藏史。
P. Heering的论文Analysing unsuccessful experiments and instruments with the replication 就是讨论那些既没有大量生产、也没有在当时历史背景下被接受的实验和仪器,讨论了两个与科学史相关,但没有引起较大关注、不成功的实验案例。值得一提的是,科学史图书馆的“2.1.2 Failures 失败”里收纳了科学史叙事对失败和创新主题的研究。
P. Heering提出具体的研究方法可分为三个步骤:仪器的重建、实验的重做以及重新思考前两个阶段的经验如何被背景化,被置于更广泛的社会、文化、政治或技术背景中。Heering强调前两个阶段是为了更准确地描述和传统结论的差异,第三个阶段则是用不同的观点去看待原始材料——这也是科学史研究运用重构方法的优势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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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最开始提到的馆藏更新1.7.8,还可参考图书馆的2.4.1Laboratories 实验室和2.4.2 Sites of Collection 收藏场域。
尤其是2.4.1Laboratories中区分了“ Becoming Laboratory ”、“ Theatre of Proof ”、“ Domestic Laboratories ”、“ Laboratories of Art and Science ” 这四个主题。在最后一个主题中可以找到更多当代艺术和科学史交集的项目,包括今天推荐的新书主编Sven Dupré在柏林马普所科学史所领导的研究项目Laboratories of Art,还有David Edwards的哈佛大学艺术创新实验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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