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猪小浅
来源丨猪小浅(ID:zhuxiaoqian0214)
他20岁。高中毕业后,一直闲在家里,成了光荣的“无业游民”。后来,朋友说能进一批香瓜,拉他入了伙。有门路的朋友都进了国营商场做售货员,进钢厂做工人,进铁路做列车员,再不济,进卖包子的老字号做服务员,也算端起半个铁饭碗。不过对于许志刚来说,这次摆摊儿的经历也不是一无是处。因为他在摆摊的这一个星期里,认识了丁爱团。
他们家把临街的一面,开了扇门,挂了牌子“老丁裁缝店”。丁爱团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帮忙。别看丁爱团年纪不大,手巧得很,针脚儿又细,又密,又整齐。那一年夏天,门口来了两个卖香瓜的男孩。一个穿红背心,扯着脖子喊,又甜又脆的香瓜便宜了。一个穿着喇叭裤,抱着吉他唱着歌。什么“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丁爸爸站在门口骂,快走快走,在这儿唱什么流氓歌曲!没办法,那些“流氓”字眼儿多美好啊,什么爱啊,情啊,想想都会脸热,可许志刚坐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唱了又唱。可是那些跑了调的歌声,还是懒懒闲闲地,穿堂入室,飞进了丁爱团的心里。
人都是这样吧,越是不让听,就越想听。越是不让爱,就越想爱。料子是托人从广州买回来“的确良”,黑色的底,上面有大朵大朵的金色郁金香。丁爸爸赞不绝口,说这花色真洋气。许志刚躲在后面悄悄问丁爱团去不去看露天电影。那天晚上,老爸的厂子组织消夏活动,片子是看过一百遍还想看的《少林寺》。丁爱团欣然答应。那是她第一次约会,回家,挨了老爸一顿打。可想而知,爸爸极力反对。但再严厉的父亲,也拦不住想飞的女儿。看电影,溜旱冰。如果两个人都没钱,就干脆坐在公园的湖边,听许志刚捧着吉他唱歌。那时候,开车还不是必备技能,而是一门职业。许志刚出发前,丁爱团送了他一件白色的衬衫。丁爱团给了他一拳,脸羞得通红。
父母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国家都提倡自由恋爱了,他们也管不了太多。当时和他一起学车的,有个女孩。她把车停在一个小坡上,忘了拉手刹。许志刚反应快,一个飞扑把她推开了,但自己的腿被车子轧到,骨折了。许志刚是这么和丁爱团介绍的,她是何春丽同志,我们一起学车的。何春丽忽然就拉住许志刚的胳膊,哭着说,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就完了。丁爱团看着,心里咯噔一下。
而且何春丽长得漂亮,又会打扮。一头长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丁爱团一共见过她两次,就感受到她要以身相许的架势。何家两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倍受宠爱,想要什么给什么。许志刚的爸妈是想他和何家攀亲的,至少工作就解决了。何厂长虽然没招成女婿,但觉得他是好小伙,招他做了司机。许志刚参加工作后的第三个月,摆了八桌酒,风风光光地把丁爱团娶进了门。她拉着丁爱团的手,羡慕地说,嫂子真好命,嫁了个好男人。
许志刚当司机那两年,街坊邻居经常传来一些风言风语。那时候,丁爱团自己开了小裁缝店。一边带孩子,一边做零活,全部的时间都栓在了家里。而许志刚,这个曾经唱着“流氓歌曲”的无业游民,活得越来越体面。丁爱团每天笑盈盈地送他出门上班,转过身,就要暗自担心。许爸气得在家里跳着脚地骂。可是许志刚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被骂得那天晚上,丁爱团问许志刚,你到底为啥不干了?许志刚搂过丁爱团说,也算有一点吧。好多事儿,你也不懂。其实她也不想懂外面的事,只要许志刚在身边就足够了。
九十年代,全中国都是一片大工地。只要车子跑起来,就有钱赚回来。1995年,许志刚买了房子,300一平米的新楼房。以前的朋友,下岗的下岗,再就业的再就业。大家都改口说他有眼光了。丁爱团这才明白许志刚当初为什么要辞职了。他那个性子,干不了脏事。何厂长看见他们,眼泪都下来了。他说,除了家人,你是唯一来看我的人。回父母家吃饭的时候,许爸说他,何厂长犯事, 谁都怕粘边,你怎么还跑去看他啊?许志刚说,他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他落难了,我得去瞧瞧。能帮得帮一把。从前,她只觉得自己嫁了一个喜欢的男孩。如今才有了托付感。男人终是要有情有义,才能过一生。
那几年,生意是真顺。但钱没赚多少,毕竟许志刚不是个会管理的人。时间转进2002年,卖香瓜的朋友跑去澳门赌博,欠了赌场几十万。许志刚筹了钱去救他。人回来之后,许志刚才发现,香瓜朋友以公司名义贷了好多款。家族小公司,财务关系乱成一团。后来,有位律师主动来帮忙。那几年,父亲倒了,何春丽看遍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人也在一夜间成熟了。她读了夜大,考下律师证。奋斗了几年,也打过不少的官司。收集材料的那段日子,何丽春整日整夜都在许志刚的办公室。于是,丁爱团的心病又犯了。
丁爱团不想承认,何春丽这个女人,永远都是她的威胁。也许生来的眼界就不一样,没有了家势背景助力,依然活得精彩。有一天傍晚,丁爱团包了饺子送过去。许志刚狼吞虎咽吃了两盒,跑去蹲厕所了。丁爱团坐过去找何春丽闲聊。她说,这么多年不见,你咋想起帮我们家志刚呢?何春丽真的不是从前那个傲慢任性的女孩了,闻一知十,心思通透的很。何春丽笑说,你知道不?我结过婚的。可我爸被抓起来的第二个月,我男人就和我离了。时代真是变了,重情义的人越来越少。我帮你老公,是因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坏他好人名头的事。女人有天生的同理心,何春丽看起来,坚强能干,可骨子里却透着暗暗地伤。丁爱团拉起何春丽说,以后有时间多来找我们玩。嫂子帮你物色个好男人。包你满意。何春丽哈哈地笑了。她说,我啊,这辈子不准备结婚了。又不是没有男人不能活。我就羡慕羡慕你和许志刚就行了。丁爱团不好意思地笑了。
许志刚的官司拖拖拉拉打了一年。许志刚只赔了些钱,就算万幸。何春丽和他说,开公司不能他这样,招一堆亲戚朋友在里面混。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能不能学点先进的管理方法。何春丽咯咯笑,我刚说不让你请朋友,你就请我,你这是不把我当朋友啊。可是看着丁爱团一边锤许志刚乱说话,一边拉着自己说,大家都是亲人。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普普通通,但默契温暖的爱意,却耀眼刺目。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给寄一些刚出的,有关运营管理的书籍。他和何春丽商量着重振旗鼓,把公司又做了起来。
到北京办签证的时候,许志刚和丁爱团才又见到了何春丽。那时何春丽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律师。她请他们一家吃饭,席间自然说起了往事。何春丽和小茹说,你不知道吧,你妈手艺可好了,结婚的礼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小茹这可来劲儿,说,我当然知道了。她揪着许志刚的衬衫说,你看你看,我爸到现在还磨着我妈给他衬衫,说多高级的牌子都不如我妈做的穿着舒服。何春丽却忍不住地感慨,你爸妈真是神仙般的爱情啊。每一次见面,我都要受刺激。那一年,何春丽43岁,有过几个男朋友,但依然独身。她不是独身主义者,只是心里有一个榜样。
2011年,许志刚体验查出了高血压。而丁爱团查出了高血糖。许志刚吃了药,血压就下来了。可丁爱团血糖总是忽高忽低的,控制得不好。也因为丁爱团不太当回事。随饭吃的药,想起来吃,想不起来就不吃。毕竟还不到50岁,关爱健康什么的,好像还离得很远。是2013年的一天,许志刚晚上从公司回来,进门发现灯是黑的。医生怀疑可能降糖吃了两次,又没有吃早饭,导致血糖过低,引起了昏迷。人最后还是抢救回来了,只是昏迷的时间太久,对大脑产生了不可逆的伤害。智力减退到只有5、6岁的水平。48岁的许志刚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当场泪崩。
她时刻都要看到许志刚,一见不到就会烦躁。有时会摔东西,有时不吃不喝的哭。请来的护工,被气走两个。许志刚只说了一句话,她照顾了我一辈子,现在该我照顾她了。小茹假期回来,看到妈妈的情况,不想回日本了。许志刚把她骂了一顿,赶去上学了。这个家,他不想有别人,只有他和丁爱团,最好。
2018年,何春丽回来看望父母,才知道丁爱团的事。丁爱团变得更爱粘着许志刚了,吃饭要喂,喝水要喂,连上厕所都必须拉着许志刚的手。直到晚上,丁爱团睡着了,许志刚才有时间和何春丽坐下说会儿话。何春丽有些心酸,接不下去话。她空了半晌才说,志刚,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何春丽说,我都50岁了,就让我不要脸一回吧。我愿意伺候她,伺候你。我做了一辈子女强人,想做几天女人。他打开台灯,抱住丁爱团,左手拍着她的胳膊,唱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歌。不是什么“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不是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丁爱团忘掉了许多事,惟独记着这首歌。不论她多么烦躁,只要听见,就会安静下来。莫道女儿娇,无暇有奇巧,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客厅里的何春丽,默默听着老去而温柔的声音,黯然退了场。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决不坏他好人名头的诺言,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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