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那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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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塔，那渠，那些人
·周志峰
再次看到那座塔，那条渠，已是36年后的这个夏天。
时值“五一”假期，朋友相约去勉县诸葛古镇.当时正是古镇开园不久，被炒的最为火爆的时候，微信朋友圈天天刷屏，身边的许多熟识故友，网上晒古镇游玩的照片，连篇累牍，铺天盖地。那架势，仿佛你不去古镇游玩，你就不时尚，不潮流，不懂生活，你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地地道道汉中人。
河边撒尿---随大流，既然大家兴味盎然，我也不能不解人意，扫了大家的兴。尽管我素来对这种千篇一律的人造古镇，兴致索然。在勉县北下了十天高速，车就缓了，一步一步地挪，你根本用不上导航，前面那长龙似的车流会准确地把你引到古镇。
刚刚知道诸葛古镇的信息时，我就暗自思忖：这古镇莫不是在武侯祠附近？那里可珍藏着我童年一段美好的回忆呢！及至到了古镇，几百亩大的停车场停满了车，我在河堤上好不容易找了一块停车的位子。下了车，随着人流进了古镇。到处人山人海，川流不息，如果不许用“摩肩接踵、连袂成云”来形容，我一时还真找不到更为贴切的词语来。
当我看到武侯祠“天下一流”的牌楼后，我的心早已游出了古镇。匆匆穿行其间，走马观花，一阵乱窜，出了西城的门洞。我眼前一亮，塔！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座塔，我记忆中的那座古塔。
我登时意兴阑珊，和朋友们暂别，循塔而去，寻找那段珍藏了36年的美好童年。
上个世纪的一九八0年，当时我十一、二岁，上小学五年级。那时我的舅舅从云南归来，就在塔那边的六一一库工作。不知道当时什么原因目不识丁的父亲，送我到舅舅家上了一年学。我一直诧异，即使现在也还不明白，从老家步行穿越七沟八梁，四十里路到县城，再从县城行约三十里路到马家村火车站，坐上火车到勉县西站。这一路上，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靠什么来认路？只记得从勉西站一下车，父亲便买了两只五分钱的冰棍儿，一古脑儿全塞给了我。我递给父亲一支，他不要，只说不渴。父亲扛着准备送给舅舅的一大袋绿豆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舔着一支冰棍儿，另一只手上的冰棍也开始融化，红红的冰水顺着手指淌下。沿铁道向前方走约一公里，走下去便是一条大江（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就是汉江）。到了江边，父亲放下肩上的口袋，蹲下去，一双松树皮似的手捧起江水就喝，足足喝了一分钟。我立在树荫下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么大这么长的一条江。看清清的江水，细细的白沙，江边挨挨挤挤的鹅卵石；看江中一叶扁舟，中流击水，船家正弓着腰撑着一支长篙，徐徐划过船过来；看河对面的村庄，一座高塔耸立在绿树葱茏之中，一行江鸥展翅飞翔，消失在云水之间。
父亲捧起江水，抹了把脸，站了起来。我那时人小，第一次离开家，进了县城，坐了火车，第一次看这么长的河，第一次看高塔……内心充溢着好奇，充溢兴奋。父亲过来，我便指着那塔给他看，他说明天让你舅舅带你去看吧。
跳上那条渡船，父亲和艄公在船头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问路吧。我趴在船舷上，时而看行船腾起的细细的白浪；时而双手捧起江水，随手飞扬；时而一只手撩起水来，看晶莹的水花盛开于蓝天白云之下；时而左右开弓，索性用空手抓起水玩儿，忘乎所以。
上了岸，走过一座果园和一片庄稼地，来到一条大水渠边。渠口三米多宽，渠水悠悠欢快的流着，夹岸绿荫葱葱。我后来才知道这渠是有名的汉惠渠，舅舅的工厂就在汉惠渠的起点，这地方叫水磨湾。
沿渠坎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铁门，便到了舅舅的家属院。院里有七八栋楼房，红机砖，清水墙，院内水泥道路四通八达，高大的法国梧桐荫天蔽日，长得差点儿和楼房一般高。舅舅的家在最后一排，背靠院墙，那栋楼一楼南头第一家便是。记得舅舅一家见了我们很高兴。舅舅和父亲坐在沙发上说话。舅母笑着拉过我的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她像是给舅舅们说，更像是独自嘀咕着：这么长的手指，将来准是一双握笔的手。我听着这话半懂不懂的话，脸憋的通红。
父亲是蚂蚁命，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一刻也不停歇。用他的话说庄稼人不干活是“懒干手”，不自在。第二天早上，等我睁开眼睛，到处找不到他。舅母告诉我，父亲要我听话，他现在早已登上返程的火车了。吃完饭，小表姐带我去看塔。走在路上，表姐告诉我，父亲给舅母说，我想去看塔。舅母得上班，就让表姐领我去看看。小表姐那时十六七岁，高挑的个子，头发稍带卷儿，刘海儿下长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活像图画中的洋娃娃，说话细声细气，很温柔。一路上我们不知还说了什么，只记得表姐说她在塔那边的武侯中学上高中，马上要毕业。舅舅给我找的学校叫老城学校，在塔和汉江之间的一条大渠边。这座塔原来是勉县老县城里的一座塔，后来县城搬迁，留下了这座老县城，所以叫老城。穿过几条仄逼的古街道，在一个人家的场院边，我看到了那座古塔。古塔由石条砌就，呈六边形，有十一层。记忆最深的是塔尖上长着一棵锄把粗细的花椒树。站在塔下仰望，巍巍古塔直插云天，太阳光透过花椒树直射下来，炫得人睁不开眼。我问表姐，那树是谁栽上去的，表姐笑着说她也不知道。从老城回去，这座长着花椒树的古塔就印在我的脑海，扎了根似的生长下来。
记忆的闸门暂时关闭，我的车已经到了水磨湾，到了宁强、略阳的岔道口。我折转返回仔细找，在一个貌似原六一一厂区大门的地方停下，一问方知这正是六一一厂区的大门，只是面目全非，难怪我迷路了。那老乡告诉我，六一一库在上世纪90年代就不存在了，厂房卖给了三粮液酒厂，家属院的房子至今空着。沿着老乡指点的一条小道向西，我终于找到了家属院的大门，门口荒草丛生，大门紧锁，锁上早已锈迹斑斑，只有门前那条堰渠还在汩汩流淌。
这渠便是汉惠渠。清清渠水，葱葱渠岸，一路流过,宛如绿色飘带。秧苗青青时，这里便成了我们一群娃娃的乐园。我经常是表哥带着去洗澡的。表哥十八、九岁，那时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因为没考上大学，舅舅说到了冬天就送他去当兵。这个夏天我便成了表哥的跟屁虫。我们常常背着舅舅和舅母偷偷的脱光衣服，在拐弯的大渠里洗澡。这里渠路分离，一般是比较隐秘的，我原本是个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更别说是在这个水深且急的渠里洗澡。表哥的本领可不得了，他不光会游，花样也不少，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娃娃头”。蛙泳、仰泳、狗刨……样样都精。潜泳的技艺更教人咋舌。他敢从高高的石桥上跳下去，你只听“扑通”一声，和你站在一起的表哥立马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四散的涟漪。第一次看表哥跳水，还真把我吓坏了，“扑通”一声，循声望去，渠面水花四溅，不见表哥的踪影。我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急得大哭的时候，他从下游七八十米的地方钻了出来，拉着渠边伸过去的树枝，使着劲向我挥手。表哥细心地教我游泳，一点儿也不嫌我笨，丝毫也没见出不耐烦。我开始下水，手抓岸边的树枝不放，让身体浮在水面，两脚不停的拍打，溅起飞扬的水花。这样练了一段时间，表哥游过来，让我松开手，别害怕，双手有节奏地把水往肚皮下划，双脚有节奏的配合摆动。在他的保护下，我居然能游出一丈多远。当我能撒手独立游泳时，表哥唤来厂区附近的小伙伴，大多是天天一起泡在水里的朋友。我们相约去石桥上跳水潜泳。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鱼贯而入，依流而进。我们戏称“下饺子”。渠面顿时飞银溅玉，水花翻飞，在夕阳的映射下发出七彩逆光，那场面壮观极了。游够了我们就上岸，裸卧在堤岸的碧草上，仰望长空，蓝天湛湛，白云悠悠，堤上绿荫如织，绿草如毯，堤下玉米如帐，稻田飘香，好一派悠然田园图。有时，表哥一声令下，派几个虾兵蟹将去汉江沙地的果园偷摘苹果，表哥则翘着二郎腿，口里叼着狗尾巴草假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假寐，俨然一个“二掌柜”。偷来的苹果毕恭毕敬的呈上，我也跟着沾光。有一次，表哥突然扔掉手里的青蛋蛋，对办事不力的小喽啰美美地训了一通。
渠水清清，千古长流，却载不动我寻访儿时足迹的哀愁。在汉惠渠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正在为新生的四季豆插“站站”。四季豆是攀援植物，必须缠着插着的杆子才能长得更高，更旺，才能充分享受阳光，长出长长的豆角。我和老伯攀谈起来，询问几个儿时的伙伴，他居然都知道。还说他们虽然不在老家住，但都过得很安逸。他指着前面一院房子告诉我，那就是老城学校，现在改为武侯镇中心小学。问当年教我语文的女王老师，他居然也知道，说是前几年退休了，现在去汉中帮女儿带孩子去了。谢过老伯，我来到小学校门前，因为放假，门卫室没人，我站在墙外的土坎上踮起脚张望了好一阵，只觉得是老地方，很眼熟，里面的建筑却全部变成了楼房，操场也全部硬化，是一个不错的标准化小学。
当我走近那栋红砖三层楼房时，一股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儿时寄居的楼房还立着，尽管风烛残年却屹立不倒，而房子曾经的主人已于前几年纷纷作古。九十年代初，工厂大合并，舅舅一家搬到南郑卢家沟江南锻造总厂去了，离开了这里。后来退休定居汉中，前几年舅舅舅妈相继辞世，长眠于巍巍大汉山的公墓群中。舅舅的妹妹——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也于近两年驾鹤西去，安睡在老家的那棵古朴树下。一位位老人的陆续离世，常使人看红日西坠怅然若失，望白云悠悠泪眼迷离。嗟叹时光易逝，岁月无常，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朋友们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催，我整理好思绪，匆匆返诸葛古镇集结，把那塔、那渠、那些人珍藏心底，把那段美好的童年记忆暂时封存。
我想，童年的时光是一坛窖藏，埋得越深，藏得越久，越发厚重、醇香,越发古朴、自然，悠悠绵长。
周志峰，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洋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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