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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睡着了做梦吗

2016-07-25 李汉荣 读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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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睡着了做梦吗

文 | 李汉荣

   

圣人,是在道德上达到至善境界的人。

不仅他的意识领域,已全然被道德的光芒照成朗朗白昼,即使他的潜意识,即那意识深处的幽暗水域,也被这光芒所烛照,已然脱离本能的支配,而成为德行的内在源泉。

孟子这样形容精神境界的四个层级:美,大,圣,神——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意思是说:好的德行充满全身叫作美,充满全身并且能发出光辉叫作大,大而能化育万物叫作圣,圣而又高深莫测(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叫作神。

圣人再往上走一步,就成“神”了,但他没有成神,没有辞别红尘(比如隐遁出世),而是留在大地上,留在人群里,孜孜求索,替天行道。

圣人是人走向神的过渡状态,是半人半神。

或者说,圣人是留守在地上的神,是极致的人。

若他完全成为神,则会变成“不可知之”的神异现象,为凡人所不能理解,不可接近;所以圣人虽然在道德、情感、智慧诸方面,都已达到至高境界,但他仍然以凡人的形象走在人世间,实践着也显现着他所领悟到的人应该追随的“道”,即那最高的真理和品行。

这样说来,圣人就是“道成肉身”的人,也即是,最高尚的灵魂附着于肉体凡躯上的那个人。

圣人是以人的形象显现的宇宙精神。

圣人是矗立在凡尘界和超越界之间的一道桥梁。

圣人是芸芸众生的榜样和引导者。

孔子就是这样的圣人。

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圣人未出现之前,日月早已照耀着这个世界,但那还是一个混沌的世界,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没有真理、道德和良知的蒙昧世界。圣人未出现之前,日月照着的只是一个混沌、冷漠、残酷、血腥的动物世界。

圣人出,混沌开,大道立,乾坤亮,真理的太阳、道德的月亮升起来了。

从此,人心和世道有了方向。

人间有了正义和道德的光芒。

人与人如何相处?圣人说: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与天(天即大自然)如何相处?圣人说:畏天命(即敬畏自然法则)......

等等,等等。

圣人这样想,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圣人是知行合一的。

且看——

《论语》第九章有这样的记载:

“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孔子遇见穿丧服的人,戴礼帽穿礼服的人和盲人,只要见到他们,即使是少年,孔子也一定站起身来,等他们经过;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一定恭敬地迈小步快快走过。

对待不幸的人和弱者,圣人内心充满真诚的同情,行为也是一派恭敬。

类似的记载,在《论语》里比比皆是。

不仅对人如此,圣人由人及物,对自然界的生灵万物,也投注了普遍的悲悯和怜惜。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

孔子只用(有一个鱼钩)钓竿钓鱼,而不用(有许多鱼钩的)大绳钓鱼。只射飞鸟,不射巢中歇宿的鸟。

人为了生存,难免要对自然进行一定的“处理”,也就免不了要杀生,但圣人绝不把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当然,而是怀着不忍之心和恻隐之情,严格控制自己行为的分寸,尽量把对生灵的伤害和造成的痛苦降到最低。

《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一节中,记载了一件关于孔子如何看待死去的看家狗的事情:

孔子之守构死,谓子贡曰:“路马死,则藏之以帷,构则藏之以盖。汝往埋之。吾闻弊伟不弃,为埋马也;弊盖不弃,为埋狗也。今吾贫,无盖。于其封也,与之席,无使其首陷于土焉。”

孔子的看门狗死了,孔子很难过,让子贡去埋掉它。又不放心,交待子贡说:“马死了,用帷幔裹好了再埋。狗死了,用车盖裹好了再埋。你去把它埋了吧。我听说,破旧的帷幔不丢弃,为的是留着埋马;破旧的车盖不丢弃,为的是留着埋狗。现在,我贫穷,没有车盖。你埋狗的时候,给它弄张席子吧。不要让它的头直接埋在土里啊。”


著名学者鲍鹏山先生对此有过感人的评论:

你说子贡这样的一个人,埋一条狗还不会吗?还用您老人家啰啰嗦嗦地交待吗?这里体现的是孔子对一条狗的感情。他一想到狗的头直接埋在土里,他就受不了啊。

为什么有些人心地纯善?

就因为他常常受不了。

为什么有些人心地残忍?

就因为他常常受得了。 

什么叫文明?文明就是对很多东西受不了。

什么叫野蛮?野蛮就是对很多东西受得了。

什么叫文化?文化就是软化和净化,就是让我们的心灵变得柔软和洁净。

什么叫圣人?

圣人就是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柔软和洁净的人。

我感到鲍鹏山先生读懂了圣人之心。

孔子的心是洁净的,仁厚的,柔软的。

这样的心,对人世的悲苦和万物的遭遇,怀着无边的同情。

圣人醒时牵念天下,怜悯众生,圣人睡着了呢?他做梦吗?他会梦见什么呢?

庄子在《逍遥游》里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己,无功,无名,是说那些道德、情感和智慧达到崇高境界的人,其人格已达到了与天地对称的境界,即冯友兰先生指出的人生最高境界“天地境界”,圣人乃人格化的天地,天地乃圣人人格的显形。他就像浩茫的天地负载万物而不私享,就像无穷的宇宙围绕着终极之轴进行着永恒不倦的精神运动却绝无自己的私心。天地会有私欲吗?宇宙会有小心眼吗?天地宇宙就是一颗无边的大心的显现。圣人正如天地宇宙一样,负载万物、吐纳万古而无半点私欲和一毫私念。当人的精神境界达到与宇宙对称的无限规模,他早将一己之私、功名利禄等等视为可笑可鄙的垃圾统统超越了。他思想,是为天地众生思想。他工作,是为天地众生工作。他流泪,是为天地众生流泪。他微笑,是为天地众生微笑。

既然“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那么摒弃了功名欲念的圣人肯定也是无梦的,庄子说真人是“其寝不梦”的,圣人当然首先是个真人,他当然该是“其寝不梦”,因为,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梦是压抑了的本能和潜意识在失去理性控制的睡眠里的流露。也即是,梦是被压抑的本能和潜意识背着理性发动的起义。圣人之心,昭昭若日月,他的思与行、言与道、意识与潜意识,已达到完全的同一,他的生命和精神,深广而透明,他说的就是他做的,他做的就是他想的,他的意识呈现的正是他的潜意识,他已经没有了被压抑的潜意识,即使他睡着了,理性休息了,也不会有潜意识在非理性的荒野发动起义。就是说,圣人是不做梦的。

然而,孔子睡着了也做梦,而且终生都在做梦,可见他有着被压抑了的、日思夜想而难以实现的理想。

“泛爱众,而亲仁”,“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孔子的理想是天下归仁,天下大同。

孔子在晚年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

孔子一生孜孜求道、闻道、传道、行道,他思先贤,梦周公,在我看来,他并非主张回到周公时代,而是渴望一个公正、和平、善良、完美的大同世界尽早出现。

然而,在险象环生的宇宙里,在乱云密布的尘世间,要实现大同梦想,是何其艰难?


孔子的一生是坚贞求道的一生,也是饱受挫折的一生。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夫子自道,说明他知道他所追求的理想,要真正实现是难乎其难的。历史长河的不可跨越,人性缺陷的难以根治,都将理想的彼岸阻隔在浓雾的那边。

人生是如此短促,理想却遥遥无期,忍看苍生受苦,人心纷乱,世道浑浊,圣人怎不为之奔走呼号,操心忧虑?

他的理想比常人更高远、更执着、更深沉,因而他感受到的失落和压抑也就更深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即使圣人如孔子,道德上虽已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至善之境,内心里早已没有了一己之杂念,但他仍然有被压抑着的意识,那就是:对理想世界的真挚憧憬和灼热期盼。他睡眠时不仅做梦,而且做的是大梦。只不过他梦见的不是升官发财、功名利禄、声色犬马、多吃多占的红尘俗梦。他梦见的是万方归仁,万类向善,四海一家,天下太平,他憧憬的理想世道,是人道与天道的完全合一,是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完全和解,不仅人不再被痛苦折磨,连水里的鱼、天上的鸟,都能离苦得乐,连一条看门狗都能受到尊重并得以善终。圣人之爱,泽被万物;圣人之心,系念天下。“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第四》),如果早上彻悟并接近了最高的真理(道),晚上死了也无憾。可见,圣人对“道”、对理想的求索是多么强烈啊。

他感受到的大道难行、理想难以实现的痛苦和压抑也该是同样的强烈。

所以,圣人睡眠时,不仅做梦,而且做的是恢弘大梦。

那被严酷的现实压抑着的、一生里孜孜以求的大同理想、公正世界,在睡梦里一一上演、冉冉降临。睡梦里的孔子,脸上一定有了欣慰的笑意。

 其实,孔子的一生,无论醒时睡时,都在做一个人文主义者的大同之梦。

 

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精选》等。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等多部获得陕西省优秀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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