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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山里看幺姑

刘兴聪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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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姑

文 | 刘兴聪


女人是菜籽命,滚到哪儿是哪儿。我漂亮的幺姑人生坐标在两千米的山脉之上,像十字架一样被死死钉死,钉成深山上的石头,钉成老林里的崧树。

影影绰绰的群山,像面目狰狞的老妖,山风在密密匝匝的波峰浪谷呼呼呜咽,一波接一波,如同神秘幽灵。十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

幺姑 18岁出嫁进山,从此就被深林一天天拖累。野猪野狗野羊野牛野熊野兔野狼野豹野鹿野猫野鹭野鹤野鹜野鸡野鸭野蛇,四季在林间山路出没,幺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是如何的颤抖害怕?坡陡路滑,山高谷深,露重草长,幺姑是怎样的忍住哭声摸爬滚打?春去秋来,与林为伴,同鸟为友,幺姑是怎样的数松涛观流云?都不得而知,都不想知道。

幺姑夫不足一米四,长相难过,无德无能,性格暴躁,像老林里的一只野物。三天两头打骂幺姑,幺姑隔三差五逃回娘家,总是鼻青脸肿,我那乡长爷爷能干婆婆也只能一顿责骂,骂幺姑夫不是人,叫幺姑离婚,可幺姑心疼亲生儿子,哭诉中却不回应离婚的事。幺姑住上十天半月,又在幺姑夫的苦苦哀求下接回深山。再过十天半月,幺姑夫又故伎重演,跑回来的幺姑的嘴角口腔都是幺姑夫留下的指甲印,脸上胳膊上到处是血痕......

后来,我爷爷婆婆相继离世,幺姑就再也没有踏过娘家半步,每每只要听到河对面的山坡上有长长的嚎啕大哭,没有倾诉,只有凄厉的哭声,还有一个毛蓝颜色的身影,那绝对是幺姑被家暴逃下山来,对着娘家的瓦房和爷爷婆婆的坟地长哭。起始是嚎啕大哭,后来是拖长声音哭,再后来是有气无力地哭。哭上半天,便声音越来越小——被幺姑夫连拖带拽进山了。有时候,我母亲实在听不过,就跑过河去,劝说幺姑,让她回来,幺姑却宁愿等幺姑夫下山来把她拖回山中,也不愿意下河回我们家,也许她是失望姐姐弟弟没有能给她撑腰,伤心亲生父母亲手把自己嫁给了深山老林的一个恶魔。出嫁时的场面我没有多少记忆,隐隐只记得我父亲把我背在背上,进了幺姑的闺房,幺姑一把拉着我父亲,一声“我的大哥呀,那深山老林啊......”那一场哭啊,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嚎叫。

山土贫瘠,春种一粒粟,秋收数颗子。所以,幺姑得付出更多的汗水,山山沟沟种满庄稼,多亏幺姑的劳力好。幺姑夫总是偷懒,连柴火都不愿意动手弄点回家,饭做得不合口味还轻则骂重则打。

因为幺姑得了母猪疯(癫痫),大家都把幺姑当痴傻的女人,都认为我幺姑没用,包括我的母亲——她的亲大姐也这么认为。我看不惯大家这么看我的幺姑,幺姑人长得比我母亲漂亮,虽比不上我母亲能干聪明,但她心里还是识数的。每次回娘家,我幺姑对我那叫一个亲热,不是要背我就是要抱我,给我洗头,扎小辫子,唱歌。幺姑有一副好嗓音,最爱唱的就是《东方红》,很多红色歌曲都是幺姑教我唱的。有时候,因为教我唱歌或给我做毽子缝沙包而耽误了给爷爷婆婆做午饭,急性子的婆婆就一顿骂,骂幺姑没出息,要她明天就滚回娘家去,幺姑便流着眼泪去淘米刮土豆,幺姑的泪珠总是那么大,那么亮,像亮晶晶的露珠,一颗颗直往地上滚,我似乎听见了响声。

我上学回家,听说幺姑夫怂恿同院子的一个小媳妇儿打了幺姑。因为一点口角,邻居媳妇伙同全家把幺姑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幺姑夫还站在旁边叫:“打得好!”幺姑爬不起来了,当晚就开始胡言乱语,找来了医生,也叫去了娘家人。我父亲说,他一到,幺姑就一把抓住我父亲的手,数落着邻居的残忍,数落着幺姑夫的吃里扒外,数落着自己的命,数落着父母认的这门亲事,要我父亲给她做主,讨回公道......我妈吓唬我幺姑夫,说是再不对幺姑好,准备了一把锥子给他。

后来,听父母说幺姑疯了,自从那次挨打后,幺姑就神经不正常了。经常,打柴坐在大树下哭,挖地坐在地头哭,走路坐在石头上哭,还学会了抽烟,每过两个月就下山来买烟。我和三哥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决定却看看幺姑。

一大早,我们就出门,并带上了两岁多的霏霏,也就是我三哥的千金,我母亲不让带,说那么远,握说:“带上也好,给要孤儿看看。”加上霏霏也撵路,母亲便不再反对。我们寻不着路,就凭着方向感往幺姑方向走。盘盘绕绕的公路是有的,但我们不敢租车,那路陡峭得很,也不敢顺着公路走,公路盘盘绕绕,我们怕天黑都赶不到幺姑家。我们在山间攀爬着,这才发现背上霏霏才是错误:林间落叶很厚,踩不住脚,只好手不停轮换着抓住小树枝或藤条,手都被划破了好多口子,还得提防着藤条划伤霏霏,在城里长大的三嫂几乎是一路哭着的。

太阳偏西时,我们终于有气无力地抵达。远远的,就看见幺姑端着碗蹲在屋檐下,我们兴奋异常,异口同声大喊:“幺姑儿,幺姑儿——”幺姑抬起头来,望着坡地上的我们,就那么望着,也不回应。许久,幺姑端着碗进屋了。

等我们连跑带栽地跑下去,进了屋却寻不见幺姑。只见满屋子的玉米棒子和玉米粒,幺姑夫满脸是扬尘锅烟灰,头发如同雷震子,上面绕满了蜘蛛网,两只眼睛转动着,笑着说在打包谷。我霏霏见此,哇哇大哭,哭闹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三哥急不可耐地问:“幺姑儿呢?”幺姑夫说:“不知道,刚才还在。”

我预感到幺姑会在的,便从前门出去找。果不其然,幺姑端着碗,蹲在猪圈旁边,眼泪水像记忆中的一样——大得要破裂,亮得闪眼,一颗颗砸进饭碗里.......


很显然,幺姑并没有发现她背后的侄女儿。我忍住眼泪,轻轻叫了声:“幺姑儿。”幺姑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亮亮的,她站起来,笑了:“侄女儿来了!”那笑容也是亮亮的。幺姑便拉着我进了屋。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三哥把香烟交给她手里,幺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笑着说:“你们还给我花钱买烟哟。”幺姑若有所思,又说道,“后天就过年了,甫儿两兄妹还没回来,估计又不会回来了。”幺姑说的甫儿两兄妹是她远在西安和巴中的一对儿女。我愤愤地想:“要是我见到这两个,一定要好好骂骂的!”

幺姑提着竹篮就去菜园拔小青菜,我们跟上她来到菜园,山风冷飕飕地吹,真的像小刀在脸上割的感觉。菠菜、白菜、青菜、蒜苗、豌豆、红葱,种了满满的一坡,只是因菜坡地里全是风化的砂石,泥土很少,苗苗们都长得很肌瘦,黄叶比绿叶多。幺姑说都是她一个人种的,洋芋,红薯,包谷等等,幺姑夫根本不搭手。

幺姑拿水瓢捣烂水缸里的冰,舀出黄橙橙的水,把菜洗净,又挂起铁锅,煎了猪油,参上那黄橙橙的水,水煮开后,把面条放进去,用筷子搅了搅,再把小青菜放进去。期间,她边抽烟边和我们拉家常,“幺姑,你的身体没问题吧?”其实,我想问的是她的神智,三哥把我瞪了一眼,意思是不要提幺姑的痛处,我也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作声。

幺姑将煮好的面,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又进里屋,舀了一小碟豆瓣酱出来,小磁碟里的豆瓣酱虽不及我母亲做的色泽亮,但味道倒也纯正。“幺姑,你做的豆瓣酱好吃!”我发自内心地点赞。幺姑笑了,用手把散下的鬓发拨到耳后,弹掉烟灰,吸了一口,才回答说:“嘿嘿,只是没有大姐做的好!”

三嫂端详着幺姑,夸赞道:“幺姑,你皮肤真好!”我这才静下心来仔仔细细看我的幺姑:高挑的个儿,毛蓝色的涤卡衣服,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白白净净,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头发还是那样黑亮......

吃过面,我们在幺姑的几个房间里看幺姑的床铺、粮食、农具......等我们出来准备走时,却又不见了幺姑。我们都没有说话,心里都明白:幺姑绝对躲到树林里去哭了。为了抢时间赶路,我们谁也没有提出去找幺姑道别。

我们轮换着背着霏霏在林子里连滚带梭。三嫂想不通为什么漂亮的幺姑会嫁给那么难过的幺姑夫,想不通大家为什么说幺姑疯了,提出:“我们在城里给幺姑重找一个好人家。”三哥破口大骂:“我看到那个野人就像揍他几拳!”我默不作声,心口隐隐发堵、发疼,在心里不停地叫着:“幺姑,幺姑!”

天终于隐去了最后一抹光亮,我们总算出了山林,可下河实在看不见了,只好喊父亲给我们送来了手电,回去已经是深夜。

腿疼了整整一周,三哥说:“总算把幺姑看了。”望着幺姑的大山方向,我们都默不作声。

时隔这么多年,幺姑,你还抽烟吗?

大山里面,住着我的幺姑。

大山里面有青松,板栗,核桃,山风,厚雪。

 


刘兴聪,中学教师。先后在《天津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绿风》等多家报刊和选本发表诗歌和散文。现居陕西南郑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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