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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村庄:我的一脚泥

邹坤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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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脚泥

 文 | 邹  坤


 站在梁上看村庄时,我的眼前除了绿还是绿。

这是个该绿的季节。高大的白杨水杉树把绿意直指苍穹,秧苗野草亦把绿意铺满大地。屋角或小院在树木的掩映下悄然伫立,但这绿也并未放过它们,灰墙土瓦也有几分绿的意思了。甚至在我身边,小石桥宽厚石板上的青苔也不甘落后,把绿的念想随溪水流向村庄的深处。

这个村庄与土地是我极为熟悉和魂牵梦绕之地。乡村是袖珍型的小盆地,四面有不高的土岭,黄土、泥地、菜花黄、麦苗青、炊烟浓、溪流缓,都曾是乡村特有的标志。幼时,我常牵着外婆的衣襟或跟着外公烟锅飘散的青烟走进村庄。我在夏日的沟渠边抓螃蟹、捉小鱼,还到河沟里洗过澡;我亦在冬日的暖阳下坐席,啃肉骨头,听欢声笑语。那时农家的小院子多热闹,常见孩子们追逐的鸡飞狗跳,房前屋后亦有鸡啄了韭菜的吵闹,乡间小道弥漫着农妇唤男人回家吃饭穿透力极强的呼叫。那时家家户户的院坝是平整的,木门是吱呀响的,门神是威武的,门墩是洁净的。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的歌谣仿佛天籁之音,似仍在耳畔轻唱。

从野草占了大半的小径穿行而过,我走到村庄的边缘。近村绿更浓,草在疯长,它们布满房前屋后的角落,长满水渠与地头,把曾经的苞谷地挤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几株野生油菜花正盛,但与丰润且无尽的野草比起来就过于纤细和瘦弱了,它们的腰身紧束,花朵稀疏,浑如“雪尽梅清瘦”。虽属于文学描写中“生意盎然”的世界,它们却在万般绿里挣扎着向阳光翘首,像留在故土营养不良的孩子,挺立着羸弱的身躯,在眺望远走他乡的爹娘。

村庄是寂静的,因日前雨的洗刷,村庄在寂静中又显得清爽洁净。从多年来几无变化的泥径走过,除了我身后两行孤单的脚印,和闯入鼻中枯叶沤烂的腐味外,村庄并无半分声响,更无往昔场院里女人们肆无忌惮的说笑。三狗家的大瓦房还立在原地,数十年前这是村庄里最“豪华”的建筑,现在瓦片散落一地,还有几片瓦填满了枯叶,满含留恋挂在摇摇欲坠的椽子上。堂屋大敞着,木门已不知去向,我和三狗坐过的门墩儿剩下一个,已是蒙尘满垢。门框上方“江山如此多娇”一如原样,只沾满了时光的蛛网和岁月的烟尘。三狗曾经给我显摆“你知不知道,这是毛体字?”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但人去屋空,我已多年没有听闻三狗和他家人的一星半点讯息。院坝里的草显然年复一年长着,它们感染力极强,就连它们的某几个后代也在堂屋扎下了根——这大约是风的杰作。曾充盈着我们打闹声的屋子如今布满寒意——在这初夏已有几分酷热的日子。我不敢多停留,对里屋再无窥探的欲望,只想快些从“多娇”的地方逃走。

周围的土屋多已苍老,檩条显出了腐朽的成色,曾经夯实的土墙半数垮塌,墙面印满了雨水的痕迹。一两座红砖红瓦的房子夹在老屋之间,窗户多用砖块堵住或用木板封钉,像是在一群泥泞的汉子中间,突然站了一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又卷着裤腿并赤脚的老农。我已辨认不出它是谁家建的新房,也无心思去想象屋内的样子,只想快些找到表舅。小路泥泞,我走得很费劲,皮鞋上沾满了泥,我使劲在野草上蹭,但没什么效果。阳光从树枝间透过来,斑斑驳驳将小径和径边汩汩流水照射成一块又一块。路边原有一堆坟茔,那曾是我们儿时打仗的埋伏之地,也是我们晚间装“鬼”吓人的理想之地。现在没有孩子藏身坟后出来吓人了,野草早已生满,坟茔已看不清轮廓,几无埋葬枯骨的痕迹。林间沉寂,偶尔的数声鸟叫打破了衰败的村落——已经用不着孩子藏身坟后吓人了,一个人走都能吓着自己了。


表舅家在离三狗家百余步的拐角,我刚转过墙角,一条小狗汪汪叫着冲我直扑过来,一只猫也“喵喵”叫了两声,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生人。狗用绳索拴着,便如多数的农家狗,其全身上下并无多余赘肉,肚腹永远是瘪的。许多年过去,我完全忘却如何与猫狗交流。村庄于我已是陌生的地方,我习惯了汽车和城市的霓虹,已经不懂得猫儿、狗儿的想法了。我站在一个当过猪槽的石臼旁,慌乱着回忆了许久,方才记起唤猫与唤狗的方法来。然我唤猫,猫不理我,它走几步又停下,仍和我保持着距离。我叫唤狗,狗并无与我亲近的意思,它把狂吠声穿过树林,直达青天与白云,那呲牙咧嘴的模样使我不寒而栗。

表舅家木门紧闭并未上锁,我大叫表舅,屋里没人理我,门神秦琼和敬德不理我,裂开了日子伤口的“勤俭家风”牌匾也不理我。我向表舅家田地走去,转过一个小树林,狗终于止了叫,但它的声音如已钝的镰刀,仍在努力划破林间上空的寂寞。

出小树林,再穿过一个小竹林,转过一座小石桥,眼前豁然开朗,表舅果然在水田里栽秧,他裤腿挽至膝盖,已是白发苍然。野旷天低处,一条老牛正蹒跚着拉犁前行。近处三五老农或弯腰插秧,或低头挑担,听见我叫表舅,都转过来看我,却多为疑惑的面情。表舅直起身,向我招了招手,高声喊叫我的小名。

我快步走向表舅,尚有数十步时,田坎泥土松软,我站立不稳一脚踏进水田里。我惊呼一声,将湿淋淋的脚拽出来,冲着表舅不好意思笑笑。表舅正拿着滴水的秧子,他用怪异的表情看着我,突然间开始大笑,差点笑岔了气。他接着将手在衣襟上抹了抹,又去擦眼——他大约已笑出了泪水。

皮鞋还在水田里,我把鞋抓出来,使劲甩着鞋上的泥水,也跟着表舅干笑了几声。但我迅即止住声息,不知为何我确实乐不起来,反而有些莫名的伤感,不是因为我的一脚泥。


(邹坤摄影)



邹坤,发表有散文作品等,著有散文集一部。现居陕西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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