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记录 | 老王要杀过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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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要杀过年猪
文 | 成斌
老王这人吧，没法形容。
老王勤快，早上麻麻亮，晚上亮亮忙：太阳没起床他就下了地，月亮上了班他还没有回到家里。这中间除了吃三顿饭，就是抽烟﹑喝酒会歇一下脚。
老王爱抽烟，但不抽买的烟，抽叶子烟，就是他是自己种的土烟。他说买的烟没劲，而且烟盒盒太软，干活带在身上常常把烟棍棍挤成渣渣。可是邻居们说，几十年了，从没见老王抽过买来的盒装烟，他咋知道干活会把烟棍棍挤成渣渣？他咋知道的呢，只有天知道。
老王爱喝酒，但不喝瓶子酒（老王管从市场上买的瓶装酒叫瓶子酒），他喝自己煮的包谷酒。他说瓶子酒打脑壳，喝完了头疼。这倒是真的，那时候卖一种四块钱的瓶子酒，叫柳浪春，办酒席往往都喝这。有一回老王经不住几个老伙计的恭维，一得意把酒席上的小酒杯换成汤碗子（不是喝汤专用碗，而是盛米饭用的碗，碗口有拳头那么大），这下真的应了几个老伙计的恭维----能喝！老王“能喝”了一回，头疼了三天，从那时候起，老王更加坚定了瓶子酒打脑壳的信念，再也没喝过。
老王不会做饭，总说做饭是女人的事，男人咋能进灶房做饭呢？但是老王爱吃豆腐，同样的不吃市场上买来的，他说市场上买来的豆腐不香，酸，水渣渣的。这可苦了他媳妇儿，过不了十天半月就得给老王做一回豆腐，做豆腐少不了推豆浆（农村旧时磨豆浆都是用小石磨磨的，磨时需要推动石磨上的木头把儿，故说“推豆浆”），于是他媳妇儿常常在邻居面前哭诉，说日子没法过了，推豆浆推的她肩膀疼-----邻居们说，他媳妇儿抱怨了二十八年，也给老王推了二十六年豆腐-----前年老王买了一台磨豆浆的机器，豆浆改成机器打了，可老王他媳妇仍然抱怨，说老病根了，不推了也疼，日子还是没法过。奇怪，他们还是将就着过了二十八年。
老王还爱吃个干碟子------这不是一种干净的碟子，而是一种面点。做法到不太麻烦，把面粉和了，揉了，擀了，再拿刀划拉成菱形的面片片，最后在清油锅里炸一下，得了！若是和面时能在面里打个鸡蛋，老王就觉得这世界上除了猪肉，就数干碟子好吃了，豆腐都比不上。
老王觉得猪肉好吃，当然是爱吃猪肉的。他说庄稼人不吃猪肉，干活没有劲，腿都稀软。老王吃猪肉和好多人不一样，他是专挑肥肉吃，尤其爱吃“宝盒子”（猪肉一寸五见方，存皮带膘，加肉汤上席的品菜，按东北话说，这是“硬菜”）村里人曾见过老王喝完了包谷酒一人吃了一席的“宝盒子”（按风俗，一席只上一碗“宝盒子”，即为一品。但这一碗却是有八个“宝盒子”的，对应一席座八个人，即一人应吃一个）只是老王不常在人前“露嘴”，怕村里人说他像个“饿狼”没见过猪肉。前几年有人给老王说多吃肥猪肉不好，容易得什么病。老王都没弄清是啥病就火了，气呼呼的说，我吃个猪肉还得病！我只知道没饭吃会饿死人。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说过老王会得病了。确实，老王没得过啥病，连胖都没有胖，村里人都说这很怪。
老王不打牌，也看不上爱打牌的人，连打个耍耍牌的人都看不上。老王去给人家办酒席的主家帮忙，若是干完了活就往烧开水的旮旯里一坐-----这里烟熏火燎，打牌的人嫌弃。掏出烟锅子，把布烟袋里的烟末末撮一撮撮放到烟锅里，再用大拇指很用力的按一按，然后直接把烟锅送到煻灰里，像用水瓢舀水一般“舀”要一下，好叻，着了！一团团烟雾伴着煻灰灰慢慢地飘向空中。时不时他也和烧开水的赵老头说说话，总是老一套，诸如钱家的老大勤快，老二太懒，太阳上了竹竿都还在睡；孙家儿媳妇爱打牌，黑天半夜的打，忙的都不给娃做早饭；李家的女婿爱耍酒疯，迟早要闯大祸；周家的幺娃不孝顺父母，太不像话……总之，他能按他的看法把他不大看得惯的年轻人在他嘴里过一个遍。也就为这，村里稍微年轻些的人大多不大待见他，可是老王不觉得他有什么错。
于是，老王就这样勤快了半辈子，抽着土烟，喝着包谷酒，常常吃着贤惠媳妇做的豆腐和干碟子，吃着自家的肥猪肉-------每年老王家都会杀一口过年猪的。乐呵呵地过了五十年------老王五十岁了，媳妇也变成了老伴。
可是最近这一年多老王都不大开心，因为和儿子不大愉快。一年半前老王把家交给了儿子管，想让儿子知道知道柴米贵，当然老王还有点小心思并没说出口，只有儿媳妇明镜儿似的。儿子两年半前娶了媳妇，没过多久亲家母就在老伴面前吹了好几回风，说人老了别忙活了，让小辈人去操心吧。老伴听了就等于老王听了，老王听出来了，儿媳妇对他当家不大满意，碍于自己没法开口，就走了亲家母这个道儿。老王咬咬牙，把“权”交给了儿子，老王不想让别人对他说三道四，尤其不能让亲家说闲话。
这下老王就更没高兴过了。儿子拿钱做生意去了！老王是不赞成的，他觉得做生意不可靠，要是赔了一家人连盐都吃不上。还好，儿子运气不差赚了点钱。于是，今年儿子就张罗着修新房子，这下老王更不高兴了，说儿子是个有一块钱就要花两块钱的主，败家子。其实还有层意思老王没说出口︰儿子当了一年家就修了新砖房，自己当了二十六家才修了个土房子，这不显的老王没出息吗？老王是希望儿子过几年再修新房子的.。
房子最终还是修起了，毕竟家是儿子当着呢，老王的话不作数。新房起那天，鞭炮很多，客人座了十多桌子。老王招呼这招呼那忙了一天，也堆了一天的笑脸-----虽然老王对于修新房不大高兴，但是房子都修起了，要是自己不出现在酒席上，这不等于告诉外人老王家庭不睦吗？老王不想外人说三道四。吃完饭还有好多年轻人打扑克，老王看在眼里，不高兴在心上-----这些人准是知道自己不当家了，而儿子也是个会打牌（老王没想到儿子会打牌，直到两年前才发现，其实儿子上小学就在学校里学会了，老王不知道）当然不会排斥大家打牌的主，这不等于说老王在这个家没威信了吗！天一擦黑，老王把两手往背后一搭，抽着烟锅子就回了老屋。一连三天，老王都没出现在新房子里。儿子看出了门道，知道这是老头子在给自己摆谱-----等请呢！
第四天，儿子儿媳空着手回到老屋请老王-----买好烟好酒吧，老王又不好那口，营养滋补品吧，他也不爱，那不就得空着手请吗！回到老屋儿子儿媳啥话也没说，扛起两捆叶子烟就走，就这样来来回回忙了一天，终于把老屋里的土烟土酒，粮食家什，锅碗瓢盆搬到了新房子里。老王只手没搭站着看了一天-------晚上就来到新房子里住下了。
住是住下了，可老王还是不高兴-------儿子不让他杀过年猪。这不一转眼就冬月了吗，老王看着猪圈里那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想过年的心又急了好多。他每天早上都要嘱咐老伴︰多给过年猪和点麦麸子。吃早饭回来他定要去猪圈看看大肥猪，默默说句，长了长了；吃晌午饭回来也要去看看，默默说句，大了大了；晚上睡觉前更要去看看，默默说句，肥了肥了。可是腊月初一那天，儿子突然给老王说，过年猪不杀了，要卖掉。理由很简单，儿子看中了一庄大生意，东拼西凑还缺三千块钱，就想把过年猪卖了。老王一听就火了，说猪崽子是他从市场上买了背回来的，猪吃的粮食是他一人下地忙活出来的，一句话：杀不杀猪由我老王说了算！儿子说过不了半个月就能见利，有了钱再给老王买头猪当过年猪杀了，老王还是不干，理由更简单：买的猪肉不香！儿子一听这话，转身就走。
看着儿子快速离去的背影，老王有点后悔，默默地走进了里屋。这间屋里放了很多粮食，最多的是包谷。老王看着这白白的包谷粒粒，就想起了掰包谷的事：几个老伙计边帮老王忙活，边称赞，说老王的包谷棒子是全村最大的。老王想到这，心里美滋滋的。可是老王又想到刚才的事：硬要杀过年猪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儿子？可是转念又一想，这过年猪是一点要杀的，儿子不明白，这杀过年猪是有讲究的，这关乎我老王的……“哎，不想了”——本来老王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可是不小心竟说出了声。
老王又在地里忙活了一天，可是这一天老王都不开心。
晚上，老王比往常多喝了三两酒，借着酒劲早早睡下了。睡梦中，过年猪杀倒了，猪血盛了两洋瓷盆；猪头砍下了，猪脖子里的肉足足有五指厚；猪肉砍了好几十块子，还专门砍了六条专门送礼用的“礼条子”-----存皮带肉连骨头，足足有四尺长！来帮忙的人都笑嘻嘻的，忙碌着。老王不大自然地挺了挺早已驼了小半辈子的弯弯腰，看了看身后的土房子-----柱头粗直，瓦块整齐，老王很高兴。
“儿子，去把包谷酒煨上！”老王喊了一声。
------一个娃提了个大铝茶壶进了里屋。看背影，十三四岁的模样。
成斌，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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