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往事：五姨太瞿瑶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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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风月伴烟萝
文 | 秦晋
秦巴腹地，一个鸡鸣三省的古镇──青木川，虽交通闭塞，但仍有游客来这里游玩。
迟暮佳人
镇北头一个古旧的老宅院，号称魏氏庄园。后院的厢房门口，一位阿婆自在地靠在一把藤椅上，她面容端庄，透着昔日的娇美。修长的手指捧着一杯香茗，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她那身素色长袍上，像粼粼波光下一枚洁净的鹅卵石。阿婆惬意地喝着自制的炒青，郁郁的茶香自顾自地袅袅散开。
她双眸井水无澜。好像在看着进出院落的每一个人，又好像谁都不看，像高僧入定一般。
一位来此旅游者观察好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当地人：这是哪位啊？看这气派是哪家豪门的落魄千金吧？
当地人见怪不怪地说：你不知道？她就是魏辅唐的五姨太啊！
五姨太？好耳生的称呼！他们是在说我吗？哦，是的，我是瞿瑶璋。
阿婆喃喃着，眼眸深处闪动了几下，遥远的往事从杯中如丝如缕地萦绕而出。
瞿瑶璋——当地人尊称的魏氏五姨太，一般总呆在家里，天气好时，她才由儿子扶出来，她靠着的那把藤椅。说起来，还是她嫁入魏府的陪嫁。一晃已经几十年了，藤椅破了几处，被儿子用花花绿绿的塑料条修补过。
瞿瑶璋那油黑的头发已被无情的岁月浸染成花白色，她盘着山里人常见的缠头，静静地坐在那里，孤寂地看着进进出出的游人，看那在庭院里觅食的鸡鸭，一句话不说，就象一座雕塑。到了傍晚，才在儿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来，颤巍巍地回到卧房休息。
无忧公主
从瞿瑶璋出生起，她算是个“无忧公主”。
有什么可忧虑的吗？瞿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历代先人创下的庞大家业，子女们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在私塾里读书。这是大山里的穷孩子们可望不可即的。
母亲瞿王氏是瞿家的内当家，出身门当户对的宁强望族王家，“世代书香，簪缨传家”的家风熏陶出这位千金小姐既知书达礼又精于治家理财的大家风范。从瞿瑶璋的姓名，就能看出母亲的不凡。受母亲言传身教，瞿瑶璋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从容淡定。
瞿王氏治理下的瞿府乐善好施，夏施凉茶，冬舍暖粥，遇上上门乞讨者，不仅舍饭食，外乡人还送盘缠。每逢过年还向佃户发红包，给长工放假。
随着瞿瑶璋日渐长大，瞿王氏开始有意识地让女儿参与到某些事务中，训练女儿在人、事、物等方面的处理能力。瞿王氏要及早训练女儿日后掌家理事的能力，因为她注定会嫁入豪门大户。
久而久之，瞿家大小姐闺名远扬。当地无人不知大小姐既精明能干，又知书善写，还有一手好针线，是地道的“大家闺秀”。
那真是如花岁月啊！
魏家宅院，进来一位娴静的少女，她挎着相机在院内各厢房静静地转游，寻找历史的沧桑。神态宁静，有着待字闺中的矜持。
可是，哪个少女的内心真的会无惊无澜呢？
阿婆出神地想着，嘴里那口含着的茶水没留神溜进了气管。她喉头发紧，连连咳嗽，差点呛出泪来。
这种感觉好熟悉。唇舌间的芬芳还未散去，喉头胸口的刺痛却那么清晰。时隔了半个多世纪，这感觉如同她手中的香茗，已成为活着的一部分，如何逃离？
一片黄叶悠悠地落在身上。脉络依然清晰，干枯的叶边已微微卷起。一叶知秋，肃杀的秋天就要来了。一片落叶便能感受季节的轮回。那么，人的一生呢？阿婆拿起落叶，陷入沉思中。
秋风起，黄叶落，自然万物都有它的消长规律。人，又怎么可能避免呢？阿婆神情有些落寞，扔掉了手中的落叶。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嫁入魏府
历史总是在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行程中翻滚着前行，尤其是大山里的女人。
瞿家大小姐还不知道，她出落的如花似玉，早已被青木川的统治者魏辅唐相准。
魏辅唐，少小勇猛好斗。几年私塾之后，加入地方民团，任过团总、区团长、自卫队长、宁强县独立自卫大队长、宁西人民自卫总队长、川陕甘9县联防办事处副主任等职务。同时为红帮首领。统治青木川20多年，位高权重，政由已出，人称“土皇帝”。
魏辅唐爱江山更爱美人。他前后娶过4个女人。原配罗氏早年难产死亡，生有两个女儿。二房女人叫唐明贞，甘肃大户人家出身，没有生养过。三房赵葆贞是本地赵家坝大户的女儿，人称大赵，生有两个女儿。四房杨氏，婚后生有一子乳名国庆，刚满月患病死去，随即杨氏病故魏家。
据说魏辅唐非常在意传宗接代，他是看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经算命先生测算：还得续娶，必得虎犬。于是，魏辅唐续娶五房瞿瑶璋。据说在说媒的时候，魏辅唐软硬兼施，耍了好多手段，才把瞿瑶璋娶进门。瞿瑶璋听说给魏辅唐当姨太太，百般不乐意，定亲的那几天，常以泪洗面。后来，还是母亲的反复开导，才勉强应承。
瞿瑶璋果然争气，一口气给魏辅唐生了两个儿子。母凭子贵，加之瞿瑶璋貌美知理，深得魏辅唐宠爱。瞿瑶璋受宠不骄横，礼贤下人，善待各位姨太太。尤其是对魏辅唐的老母，更是殷勤。瞿氏家风也被瞿瑶璋带到魏家。在她的影响下，魏辅唐也常做些善举，比如，魏辅唐办了个皮鞋厂，每年给辅仁学校老师免费提供夏冬两双皮鞋；比如，魏辅唐定下的规矩，青木川那家杀猪了，必须给学校教工食堂割一吊肉送去。还比如，远道而来的穷苦人，魏府免费管吃三餐，超过3餐，就要安排干活，不干没饭吃。
1949年底，解放大军进入宁强。已在西沟据守的魏辅唐，在民主人士黎民觉、刘甲三等的劝说下，放弃抵抗率部投诚，后被集中到县城学习调训。1950年3月，魏被以“恶霸、土匪”罪名逮捕，1951年3月，被陕西省法院南郑法庭判处死刑，1952年3月20日，魏辅唐被五花大绑，用滑竿从宁强县城抬至青木川公审，数天后被处决于他创办的辅仁学校旁，逝年50岁。
树倒猢狲散。魏辅唐死后，几房姨太太出走的出走、改嫁的改嫁，魏府顿时衰败下来。瞿瑶璋在魏辅唐死后，因有两个襁褓中的娃儿，一人难以养家，随招了一个乐姓湖北商人上门入赘。后乐生病死去，瞿又寡居。当地政府念其艰辛，在魏氏老宅的后院给她了厢房三间，居住至今。
寂寞人生
2004年12月，著名作家叶广芩在青木川镇创作她的长篇小说《青木川》时，曾去魏氏老宅看望魏辅唐的五姨太瞿瑶璋。在她的采访手记里，有一段记述：“门口的荷花池塘里几只猪在泥里快乐地抢食。这个宅院早在土改时已经有村民住进。一些生活用品杂乱在青石地面和镂空雕花的门边，说不出的落寞萧条。瞿瑶璋一直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对她很好，逢年过节镇上的人也会来看她。12月的天气，已经寒冷。看穿着一层层旧棉服的瞿瑶璋，神情淡然地坐在炕头边的一盆温火旁和我说话，恍若梦境。五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年轻的瞿瑶璋背着幼年的儿子，站在路旁等待即将处决的丈夫。魏辅唐被押着经过时，只匆匆看了妻儿一眼就转过了头，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这个在电影里会被定格或处理成慢镜头的场景，不知在瞿瑶璋的记忆深处会不会回放？时光流转，衰老的她可否记得曾经的锦衣玉食？淡然或许是大喜大悲后的最好表情。这样想来，为她舒了一口气”。走时，叶广芩悄悄地把200块钱放在瞿瑶璋的手里。
纵观瞿瑶璋一生，她实际上没有跟魏辅唐享过多少福，反倒是受了不少罪。她年纪轻轻守寡，也挺不容易的。山里人厚道，历次运动也没有多为难她。如今，她是镇里受人尊敬的老人。瞿氏念过书，见过大世面，年轻时容貌俊美，知书答礼、多才多艺。年老了，更显得雍容端庄。我想，大家敬重她倒不觉得是她有学识，而是对魏辅唐那个时代的好奇。每年来魏氏庄园的人很多，探望她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是，她从来不愿对游客讲述她的往事，游客围观拍照，她也不恼。
她这一生，富贵巅峰时优雅出众，跌落尘埃时体面从容。
2005年底，汉中广电报有一则消息，说魏辅唐的最后一个姨太太去世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对于旁人来说，也就简简单单的几个有头有尾的句子加一个感叹号而已。
一个见证青木川历史的老人离去了，但魏氏庄园和辅仁中学还在，成为青木川古镇游的精华。
秦晋，发表有散文作品多种，出版散文集两部，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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