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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手记:王汉张

成斌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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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张

文 | 成斌


村里人都说,这老汉一辈子也就是咽气前做了一回主,自己给自己选了个死法。

老汉姓王,叫王汉张,他爸妈去世的早,也没念过书。村里人说,王汉张从小时候起脑壳就“转不动”,所以得了个诨名:憨胀。憨,就是有点傻;胀,就是吃饱了肚子撑得慌,其实是说他光知道吃饭别的啥都不晓得想。说穿了,都是说他傻。

王汉张长相还不好。他是新中国成立那年生人,但这开国奠基的喜庆并未均沾于他:秃头,门牙间露了半颗牙那么宽的一条缝,搞得他说话也露风,从小就显得老相。

这当然是会影响他找媳妇儿的。就他的那个造型,偏偏那个年代又穷得叮当响,没有什么宝马奔驰补补那憨胀漏风牙的短,哪个女子愿意跟他过嘛!

但世上偏偏有不敢吃葡萄又想日弄人去吃葡萄的人。他们撺掇憨胀去吃葡萄,最不靠谱的一点是去吃那个地主家女子的葡萄。

那几年正是中国最为可笑的时候。村里是有地主的,那便早已理所当然地受到着批斗,此时便是更甚了。因了这家庭成分,地主家的女子便被村里人嫌弃不已,但暗地里不知又有多少光棍汉垂涎不止。地主家的女子便在这光棍们的垂涎不止中剩成了老姑娘。

那时候大集体薅草,尺把远就是一苗包谷,隔着行行就是个人。王汉张正在太阳地里弯腰出着力,行行那边便有一个人藏在树叶子下面,正偷偷瞄着沟那边的女人。

过不大会儿,那人便要用不大但足以让王汉张听到的声音说:“哎,憨胀,看嘛!”

王汉张不停手,嘴里应一下:“看啥?”

“你看嘛,沟那边有女人。”

王汉张不吭声。

“憨胀,快看嘛!看看哪个好!”

王汉张想不通,“不看。”

“叫你看女人都不晓得为啥,哎!”

王汉张也没有恼。只说:“薅草,完了吃饭。”

“我说你真是他妈的个憨胀!哎!”说完又继续看女人了。

按理说,受了王汉张这不开窍的变相冷遇,这好事的人该找下一个日弄的对象了吧?可是这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憨胀了,这日弄人去吃葡萄的人又凑到王汉张身边来了,不是一个反而变成了一帮子,像一群苍蝇围着一块馒头,但他们并不是要吃了馒头,而是为了找乐子。

“憨胀,你想女人吧?”

“我们给你说个女人吧?”

“女人好得很,冬天里冷了可以给你暖脚!”

“老姑娘长得最好看,最会暖脚!”

七嘴八舌,眼里都有一种奇异的光芒,似吃了二斤猪油的满足感。

再憨胀的男人他也是男人,如那木讷讷的鸟儿被春风撩拨的久了,也会自鸣得意地唱起歌儿,只是连它自己都不晓得为个啥。

王汉张开始觉得暖脚怕还是蛮舒服的吧?甚而觉得老姑娘也是蛮舒服的了。

王汉张从光棍们嘴里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人家老姑娘愿意跟他过,不过要憨胀自己亲口跟她说,别人传的话不得行。

又是几个光棍们出的主意。找一个收工的傍晚,看老姑娘一个人的时候,追上去喊:老姑娘,跟我过吧,你给我暖脚!

有时候,人在一种臆想的欢乐中无法自拔时,智商会变得很低但行动会变得如一流政治家般迅捷,更别说王汉张这样的憨胀了!但结果完全超出王汉张的臆想。

找了一个收工很迟的傍晚,看起来各山架岭都麻乎乎的了,王汉张被撺掇着跟了过去。老姑娘起了疑心,一转身。这一转身还把王汉张吓了一大跳。

“憨胀,你干啥?”

王汉张一急,记好的词也忘了,只说了五个个字:老姑娘暖脚!

老姑娘一愣,然后是受了侮辱后的不依不饶,一边骂王汉张一边挥舞着锄头要挖他:滚你妈的蛋!老娘熬成个老姑娘咋的了?也不得落到你屋里!

王汉张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完全楞在那里不晓得动。

老姑娘挥着锄头骂着过来,发现这憨胀竟然不躲,竟是又生气又想笑,竟给王汉张找门路走:你看到锄头来了该晓得躲一哈嘛!耍流氓把命搭上你划得来吧?你还不走,你等老娘把你挖死吗!

王汉张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老姑娘都走得没影子了。

想想,女人挥着锄头骂娘往往也是虚张声势,要不然王汉张的那条命也就交代了。

可是后来的事仍旧完全不在王汉张的控制之内。


第二天,村里人见了王汉张就笑嘻嘻地开了腔:

“憨胀,你还行吗!还晓得找女人哩喃!”

“瘦的还不要,还看得出来老姑娘是肥肉!”

“搞得好,再去搞一回!”

王汉张晕晕乎乎觉得他们说的事跟昨晚上的事有关,不晓得为什么脸竟然红了起来。

后来,那些老光棍们又撺掇王汉张去找老姑娘,王汉张想起来老姑娘的锄头就有些怕,就说:“我不去,你们去。”慢慢地,光棍们也就不再热心给他参谋人生大事了。只是这“老姑娘暖脚”的事儿传了几十年!

照王汉张的趋势,他这辈子是找不到媳妇了。可是这世上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能照趋势推理。八十年代初,土地划到了户,王汉张也分得了一份承包地。社会也开始活泛起来,各色人等的流动性加大,这就为王汉张找到个四川女人创造了社会条件。

说王汉张“找”到四川女人是极其不准确的。因为“找”本身带有“目的性”。王汉张虽说“追”过老姑娘,但之后一想起女人的锄头,有惧怕心理,所以王汉张再“找”女人的目的性是不明确的。再说了,“找”必带“主动性”。那就更可笑了,王汉张连个“目的”都没有何来主动性?所以,说王汉张捡了个四川女人是较为准确的。

四川女人历来泼辣豪放嘴巴能说脸面放得开。那年村里就来了一个,一听口音就是四川的,三十多岁,长得还是看得过眼的。会编竹筛子会割笼床(一种竹器,用来蒸馒头包子等等。现在多用金属制造,形状还与竹笼床相似)。一边在村里揽活一边就开始自叙身世。说以前嫁过人,男人对她不好,离了,户口都是带出来的,看这个村里土地平整像她四川老家,愿意在这村里找个男人嫁了过日子。村里人半信半疑,这四川女人二话不说从布包袱里拣出本本、纸纸给人看。一看,还真是证明她离婚并从男方家里迁出户口的材料。

于是这村里的光棍们就被婶婶们给四川女人介绍了个遍,但四川女人一个都没看上。最后不晓得哪一位记起了憨胀。

说来也怪,这四川女人竟然看上了王汉张这个憨胀!

只是这憨胀觉得不对头,一个劲儿问:你不拿锄头挖我?

四川女人不厌其烦地答:“不挖。我给你暖脚。”

就这,王汉张算是找到女人了,还是个长得看得过眼的外省女人,最让人刮目相看是这个四川女人的肚子竟然一天一天的大起来了!村里的光棍们可是眼红了好一阵。说啥的都有,说他们家的祖坟怕是占到好脉上了,要不然,憨胀能找到个看的过眼的四川女人?这女人跟男人在一起能大了肚子是在全世界都说得通的事,可是这个四川女人竟在憨胀手里大了肚子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就像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时引起的怀疑与不满一般。

可是,这王汉张刚被人嫉羡了七个月就出事了——四川女人生了。问题就出在这“七个月”上,哪有“暖脚”暖了七个月就生娃的哩!村里人虽没文化,可日子还是会算的。解释只有一个:这四川女人在来村里前就不知道怀了谁的种。顺带着也就可以解释她为啥“看上”了憨胀:一来她急着找个人家生娃,总不能生到包谷杆子里边去吧?二来,憨胀好忽悠,闹出事来她唬得住。

憨胀果然没有闹出事情来。当然少不了被人说三道四:“憨胀,你的娃儿长得像你吧?”王汉张不说话,没说“像”也没说“不像”,只是傻笑。

这女人倒是个能干的女人。要强,在村里放过话:哪个再“憨胀憨胀”地叫他们家王汉张就要挨她的打。村里有个不晓得女人多厉害的主,当着四川女人的面喊了“憨胀”,这女人二话不说,扛起锄把就给了这贱嘴一家伙。从这以后,村里人再不敢明面上喊“憨胀”了。茶饭好。干的稀的都做得出来。甚至扬言:你们这儿饭食的花样就是没有我们四川的多,你们就不晓得啥叫个“吃在四川”。引得村里一众妇女眼睛都气得变大了,但是又不得不服,毕竟村里女人能做出的花样这四川女人都做得出来,反过来,四川女人能做出来的,村里女人却只有跟着学的份。

最让村里人渐渐服气的是,她对王汉张还挺好的。

以前的王汉张,常年没有一身好衣裳,总是这儿破一块哪里露一块。吃得也是饱一顿饥一顿。但自从有了这四川女人,竟穿起了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衣裳,且渐渐看着面色红润起来。村里人又开始羡慕憨胀了。时常有人背着四川女人开王汉张的玩笑:哎呀,汉张,不得了啊,这有了个女人,还养的白白净净的喃!啥时也叫你女人把我们好好养一下吗,你看我们这瘦得跟猴子样的!王汉张似没有反应过来,仍只是傻傻地笑着。

假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村里人就该羡慕王汉张的后半辈子了。又会觉得王汉张是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然他怎么会找到这么好的女人?他妈的,傻人有傻福哩呀!

可事情又朝着大家预见到的趋势逆转了。


八七年,村里又来了一个四川男人,是个养蜜蜂的。春天里赶着宁强的油菜花来,唱着很应四川景致的《康定情歌》: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有时唱着这歌儿时,四川女人就在不远的菜地里割菜、锄草。慢慢地四川女人也去养蜂男人的蜂场看蜜蜂,还曾给村里人说:这男人养的蜂子是他们四川的,跟她亲,落她头上停了好久呢!

一切似四川女人来村里时的顺理成章,四川女人走得也是合情合理。

男人是先走的,但没人注意到他竟然丢下了蜜蜂与一辆破旧的农运车。谁会注意一个外省养蜂人何时起行呢?

只是据村里人事后拼凑起来的回忆,这四川女人是在男人离开大约三天后的礼拜天离去的。一如往常,在村里人早饭都还没有熟的时候,这四川女人已经喊四岁的虎子吃早饭了。早饭过后,四川女人穿戴一如往日去镇上时的衣服,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带着虎子临走时喊:晌午时把米饭热了自己吃。是的,是“米饭”,那年头种山坡地的人是不常吃大米饭的,因而这“米饭”记得极其真切。

没有人知道她搭上了汽车还是火车,只是随着时间在十天半个月的推移后,村里人又开始恍然大悟后的津津乐道:那养蜂子的唱着歌儿勾引了四川女人。也难怪,那男人长得还不错,看起来人也是蛮有意思的,你听人家唱歌就听的出来,不是妹妹就是哥的,哪个女人不动心吗!再看憨胀,一天话都说不到三句,哪拢得住女人的心哩?哪个女人落到他手里简直就是糟蹋了!

只是,没有人关心王汉张的感受。人们以为憨胀一如往日,不过傻傻笑着罢了。

当人们再发现王汉张时,已在河里漂起来了。

那一天,艳阳高照,油菜花还没有开过,风里还浮着一种让人迷醉的淡淡香气。

  

 

成斌,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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