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2016·致岁月 | 黄昏穿过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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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穿过城市
文 | 裴祯祥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
你在十一楼的窗下坐着，抬起头，可以看见南山、嘉陵广场以及横跨三河口的那座大桥，它们会在合适的时辰，燃起五彩的灯火，将光线暗淡的小城，装点得如梦如幻。但是这一切与你无关，你只是通过它们，确证黄昏的到来。这时候，你关掉电脑，走出空无一人的大楼，来到街上。人们正在温暖的房子里，或者自己家，或者饭店和餐馆，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着冬日傍晚寂静的用餐时刻。街上人烟稀少，只有偶尔的行人，裹着棉衣，围着围巾，缩着脖子，女人们戴着口罩和手套，匆匆而过。
起雾之后，远山的灯光与树林、灌木搅在一起，变为絮状，如同海底招摇的藻类。所谓梦幻般的感觉，就是由它们所造成，但你心里明白，再辉煌的灯火，也改变不了黑夜的本质。你过桥，走在由浮雕墙、古城楼、中国结型路灯和广场所构成的步行街。你记起很久以前，广场边这几栋矗新的高层，还是一片低矮的旧楼，临街有两个网吧，一个叫做“海岸线”，一个叫做“天拓”。当时你还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过着简朴而单调的日子。在一些色调灰暗的周末，你会来这两个网吧坐一会儿。如果是夜晚，你也许一个人，也许和杨睿，或者其他同事，掏五块钱，在这儿待一个通宵。你只是看电影：战争，灾难，科幻，魔幻……凌晨时分，睡意袭来，你会趴在电脑桌上，耳机里播放着音乐，艰难地睡去。
有一些悲伤、凄凉而寂寞的歌曲，映照着你空落的心境，成为了一种永恒。你记得，林俊杰的《江南》里，那烟雨迷蒙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意境。还有一首叫做《断点》的歌，明明只是一首普通的流行曲，击中的却是柔弱、无助的内心。有时候韩红会唱着凄美的《那片海》，进入你潜意识里无法更改的沧海桑田，“你看那花儿都谢了，你看那海儿都枯了……”韩红的声音有一种脆脆的穿透力，她在瞬间抓住你的心，将它揉碎，而你喜欢这种感觉。你捡起了遗落多年的习惯，在夜深人静时，点燃一支烟，喷吐陈旧的心事，它们积压地太久，需要一个通道释放。那时候的烟叫做“兵马俑”，五块钱的是“黑兵”。是的，你或者你们抽着黑兵，斜倚在软弱的椅子上，眼睛紧闭，烟在腹腔里走了一圈后，如同所有过往的岁月与感情，都不再停留，淡淡地飘散而去。
在海岸线，你看了一部电影。当你从网吧出来时，略阳的黄昏正在沉沉降落。你轻声哼起《may it be》轻灵、深澈的旋律，恩雅的声音，那由森林、大海与光线合成的天籁，穿透你的灵魂，让你相信了人类的真、美与善所能达到的某种高度，使你终身向往着纯净、完美的自由境界。是的，那部电影就是《魔戒》，或者叫做《指环王》。它讲述了四个孩子拯救世界的故事。但并不单单如此，它是一个足具、完整的世界，有美好，有邪恶，有单纯，有复杂，有血腥、丑陋的大工业兴起，有安谧、祥和如天堂般的夏尔矮人生活。那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不像我们现在，既看不到眼前，更看不到未来；不相信灵魂，甚至不能相信物质，一切都处于懵懵懂懂昏昏然之中。那四个孩子力量单薄，但是他们的理想高远而现实。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挣扎，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都情愿为之奋斗到底。不像我们现在，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为了什么都不情愿，从空虚中来，到虚空中去，活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甚至不伦不类……
你说，我们曾有过干净的纯粹的有希望的生活吗？
一片灯火在你眼前升起，步行街凌乱嘈杂的叫卖声、含混饶舌的电音声，刺痛你的耳膜，把你强行拉回2016年冬天，这个更加无助的黄昏。冷风肆虐，吹过街巷，吹过河流与山脉，它们在暮色与刺眼的灯光里，变得更加遥远，仿佛被北风吹远的不止是岁月、生活与幸福，还有一直以来被我们认为岿然不动的那些事物。我们在城市里丢掉的，忘掉的，割舍的，都是些什么？才会令大地上的黄昏，变得如此破碎、荒寒与丑陋……当你走过“黑森林酒吧”，你想到这是唯一一个保留了原初名字的地方，但是它的内部，已经经过无数次装修，那棵大树不见了，那些木质桌子与摇椅不见了，那片哪怕是由工业之花构成的春天也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人造革沙发与玻璃桌面。这个全面溃败的时代，是不是来得太早太快了？
你走在不长的街巷，走在冷风中，黄昏逐渐加深，而灯光已经让你分不清黄昏与夜晚的界限。你顺次经过了象山宾馆、汽车站、八渡河桥。汽车站背后那块地方，已经在你的诗里安顿下腰身，那首诗开头说：“东环路不是路，是一条街。／也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长条型的夜市。／我们喜欢在那里熬夜、吃垃圾食品／喝廉价啤酒，有时也喝白酒。／不去喝酒的夜晚，我就站在七楼的窗前／隔着狮凤路、左岸广场与八渡河／倾听那里隐隐传来的／喧闹的市声，酒瓶滚落的脆响／眺望闪到后半夜的，那些世俗的星星。”而到了最后，你说：“我们。我指的是我／和我的兄弟们，曾经把大把无用的时间／前十年拿来畅想未来，后十年用来／回忆并不存在的青春／并不真实的感情、生活以及梦想／这个三教九流之地、市井繁杂之地／也是纯真之地、豪放之地／真正值得置放欢笑、泪水与时间之地／我们推开门，走进去，不再出来。”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走进酒吧，不再出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走进网吧，不再出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走进小酒馆、烧烤摊，不再出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沉浸于末世般的黄昏，不再出来？当每一个黄昏降临的时候，你会准时出现在空荡的大街，当你穿越这座小城，你就是一具具生活的空壳，穿越一座座精神的废墟，一片片灵魂的沙漠。当你在黄昏时分，独自穿越这座小城，你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回味岁月的无情，人世的沧桑，时代的迷惘。
这时候，你会记起欧阳江河那篇著名的《傍晚穿过广场》，他写道：“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但当黑夜降临／双手就变得沉重／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这首诗写于1990年，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变本加厉，脑袋中的石头更加坚硬，而人们的双手，已经作茧自缚！“ 一辆婴儿车静静地停在傍晚的广场上／静静地，和这个快要发疯的世界没有关系／我猜婴儿和落日之间的距离有一百年之遥／这是近乎无限的尺度，足以测量／穿过广场所要经历的一个幽闭时代有多么漫长”你可知道，婴儿车与落日之间的距离？一个清醒、清晰、清凉的世界，与黄昏之间的距离？
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太早。这时候你穿过城市，回到自己的居所，你知道夜色会弥漫整个城市，整个时代。你也再不会生起火炉，再没有写诗与等待，寒瑟的房间里，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你以残忍而无奈的方式，坐进这渐次降临的浓黑的夜色。你知道，风会更强烈地吹刮，也许还会夹杂着冷雨与雪粒，白霜会悄无声息地落下，覆被这寂静而孤单的世界。独坐在朦胧的夜色里，你最后一次抚摸命运的影子，任生命的汁液，夜色一样浓重地弥漫脸庞。谁说过，我不忍感伤！不忍……
裴祯祥，读书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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