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的梦想
寻找质朴生活，回到安静阅读：点击上方"读书村"↑订阅
狗娃的梦想
文 | 郑佛洪
那一年，狗娃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狗娃上学的地方叫回龙寺。据说这座寺庙建于清朝末年，当时规模还不小，分为上下左右四个大殿，供奉着平水明王、送子娘娘等神，香火旺盛，四方来朝，给这个偏僻的山村带来过一时的繁华和热闹。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破四旧”运动中，寺庙被拆，神像被捣，只留下上殿的部分建筑，也就是狗娃现在上课的教室。
关于回龙寺的命名，还有一个故事。传说当年寺庙初建成时，请了一位道行高深的画匠在上殿的四根二人合围的大柱子上各雕了一条龙。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让整个大殿顿时庄重而神圣。有一年，遇到天降大雨，连续几天不停。回龙寺前的河水迅速暴涨，眼看就要漫上下殿前的院坝。突然天象大变，电闪雷鸣天昏地暗，一股怪异的风卷着雾将整个寺庙弥漫。寺院的老和尚正在厨房做饭，看见此景，大呼一声“不好”，拿着手中的菜刀就奔了出来，结果就发现柱子上的一条龙已经向庙前的大河爬去，看来是准备逃跑啊。“走龙”的危险老和尚是很清楚的，龙每摆一次尾巴，沿岸的人就会遭一次秧，如果放走这条龙，那就是大罪过啊。老和尚急中生智，将就手中的菜刀用尽力气向龙扔过去，菜刀砍中了龙的左后爪，龙爪被砍断，龙疼痛难忍无法再走，只好乖乖重新回到柱子上去了。回龙寺因此而得名。
对于这个传说，狗娃开始是不信的。但后来他多次去大殿的柱子上看过，四条龙中的确有一条没有左后爪，于是狗娃也相信真有这么回事，上学时就再也不敢轻易走进大殿去玩耍了。
狗娃最近很不开心。这天放学没有回家，独自一人来到家门前通往河坝的那个路口，脱了鞋子光着脚坐在那块光滑的青石板上。
这块青石板上有狗娃的记忆。每年夏天的晚上，母亲就会带着他坐在这块石板上乘凉。狗娃靠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给他讲那些听了几百次的故事，狗娃从来也没有觉得厌烦和乏味，甚至有时候还觉得母亲《二十四个望娘滩》故事里那个变成蛟龙的孩子就是回龙寺大柱子上的其中一条龙，刚好走到这里，就停在了回龙寺。
狗娃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云，看着它们一会儿变成棉花，一会儿变成孙悟空，一会儿变成一座山……
想起今天的事，狗娃就气愤。明明就是隔壁陈家的那个女子给自己撒了一脸的灰，不但没说对不起，还把他骂得很难听，他才回骂了一句，就被那个没教养的女子把脸抓的稀巴烂。更可气的是这事被他们老师知道了，非但没有给他主持公道，反而罚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个中午。下午放学时，那个老师拉着狗娃的衣服，将他扯得团团转，还一边扯一边骂：“你个坏怂娃，都穷成这个样子了还欺负女生，就你这个样子要是能考上四年级，河里水就会往上淌，狗都不吃屎了……”狗娃的衣服本来就补丁一个挨着一个，被他一扯很多地方就被撕开了。狗娃不敢辩解，知道辩解也没用，他今天的所有待遇都是因为一个“穷”字。前天下午去找好朋友海红娃一起写作业时，他大哥不也很轻蔑地训他“你再装模作样还能考出个大学生么”。
狗娃以前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因为父亲从小都教育他老师是有文化的人，跟老师学习才能学到高尚的德行和很多的知识，才能有能力养活自己，获得别人的尊重。《程门立雪》故事中的那个求学的孩子其实就是他的榜样。但是他现在遇到的老师让他很失望，如果天下老师都是嫌贫爱富的人，那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不是永远都会接受这样的不公平待遇吗？狗娃在想，如果将来我当了老师，一定要做个不嫌贫爱富的老师，公平的对待每个学生，狠狠地惩治那些自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欺负人的学生，特别是撒泼欺负穷人的女生。
狗娃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遥远，如果自己连四年级都考不上，还谈什么当老师主持公道呢，还是想想实际一点的问题吧。
狗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包，那是母亲用蛇皮袋子剪了给他用针线缝起来的。狗娃不嫌丑，因为母亲的针线活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但当他看到自己那支油笔时，有些莫名的怅然。他的作业本是母亲用一分钱一大张的白纸裁小后拿麻线缝成的，用的笔是自己花三分钱买一支油笔芯插在削好的竹管中做成的。由于纸张太薄，油笔芯又经常漏油，作业本就常常被弄得面目全非，他也因此而常常受到老师的“召见”，品尝老师的“挂面”。可班上有几个家庭富裕的同学，他们的作业本有彩色的封面，纸张也厚实，更令人羡慕的是他们都有一支钢笔，金属的笔尖，闪光的笔身，看起来既漂亮又气派。隔壁那个女生也有这样的钢笔，想起她拿出钢笔炫耀时的表情，狗娃就在心里暗暗骂她。老师也有一支，经常将它别在上衣兜里，狗娃觉得别上钢笔很好看，像一个文化人。
我也要拥有这样的钢笔，狗娃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自己也吓了一跳。按照家里现在的情况，连三分钱的油笔芯都快用不上了，那钢笔该要多少钱啊！但狗娃就是不服气，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一支那样的钢笔。
想什么办法呢？狗娃捡起一颗石子，使劲向河对岸甩去。管他呢，先弄清钢笔的价格吧，他这样想到。此时肚子也咕噜噜的叫唤，狗娃挎着书包往家走去。
夜很静，不时还有凉风吹来。狗娃望着房顶被烟熏黑的檩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下午已经向好朋友海红娃打听过了，一支钢笔一元二角钱。这对于狗娃来讲，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怎么才能弄到这么多钱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狗娃爹回来了，跌跌撞撞，满身酒气。一进屋就奔狗娃睡的方向而来，狗娃知道，他爹每次喝酒回来就要来摸摸他的头和脸，然后给他盖好被子。于是他假装睡着，等父亲走后，一脚踏开了身上的被子。这么热的天气还盖被子，真是喝醉了么。狗娃不喜欢满身酒气的爹。满屋的酒气让狗娃很不舒服，他向里面翻了个身。
“啊，有了！”狗娃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爹不是爱喝酒么，喝酒不是会有空酒瓶么，空酒瓶不是三分钱一个么，四十个瓶子不就是一支钢笔么！我真是太聪明了，狗娃为自己的灵光一闪感到自豪。摸黑跑到父亲的房里，狗娃将桌子下的瓶子数了数，已经有七个，简直是太好了！
回到房间，狗娃难以平息内心的激动。他惬意地享受着房间里的酒气，他感谢喝酒的爹帮他想出实现梦想的办法，他也不再讨厌爹喝酒，并且希望爹的酒量越来越大，最好是每天一瓶。
在美丽的憧憬中，狗娃含笑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家里人都觉得狗娃很反常。经常放学后不及时回家的狗娃成为生产队里放学回家最早的孩子，以前回家先找妈现在却变成了先问爹在哪去了，以前经常夺掉爹的酒杯藏了爹的酒瓶变成了每天主动给爹倒酒并哭着劝爹多喝点。母亲问过他，可他就是不说。只是将所有的空瓶子都藏在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两周过后，家里的酒喝完了，狗娃收集的酒瓶只有十五个。爹没钱买酒了，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愁死狗娃了。
这天下午，狗娃吃过饭后和往常一样，赶着家里的那头大牯牛去河沟里放。以前每次到这里放牛是一件和快乐的事，他骑在大牯牛背上，大黄跟在他后面。幽幽的山谷一到下午就出奇的凉爽，沟两边长满了密密的松树和青冈树林，林子中不时地蹿出几只松鼠在树上追逐戏耍，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山谷中回响。每到这时，狗娃就会冲着山谷大喊几声，惹得大黄也跟着汪汪叫。可是现在的狗娃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眼看就要实现的梦想却像肥皂泡一样即将消失，他的心乱极了。
“狗娃，今天上学又被老师罚了吧？看你就像猪八戒的耳瓜子一样蔫在那儿了吧，哈哈哈。”狗娃没有抬头去看，听声音就知道是沟那边的姓余的表叔在笑话他。
“才没有呢，你才叫我表婶骂了一顿，又不舒服了啊。”狗娃也不示弱，“那天喝醉酒滚沟里去摔得还疼么？”
“你个碎娃，懂个啥，再乱说小心晚上尿裤子哟。”姓余的表叔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一边说，一边拉着牛走了。
狗娃没有理他，继续思考着收集瓶子的事。突然，他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脑瓜子一拍：这个表叔不是也爱喝酒么，他那儿不是也有酒瓶子么！狗娃即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赶着牛，唤上大黄就追了上去。
“表叔，等一下，想跟你商量个事。”
“嘿，你个碎娃嘴上连毛都没长还有个啥事情？把你弄得跟大人一样。”表叔明显还有些不高兴。
“你那有酒瓶子么？”狗娃的声调降了八度，一脸的期待表情。
“干啥？”
“有没有么，说一下嘛。”狗娃有些焦急了。
“有是有，莫非你想喝酒？你一个碎娃可不敢沾酒啊，小心你老子打死你。”姓余的表叔有些奇怪。
“才不会呢，你把酒喝完了我只想要瓶子。”狗娃生害怕他不同意，“我不白要你的瓶子，每天下午我帮你放牛，割牛草，一天一个瓶子，咋样？”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反悔。”
“说定了，谁反悔谁是大肥猪。就从今天开始，你把牛给我，我晚上把牛给你拉回来再给我瓶子。”狗娃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这个交易。
问题解决了，狗娃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地上飞到了天上。他赶着两头牛，一边往坡上走，一边大声唱着自己也弄不清楚意思的山歌。这山歌还是姓余的表叔教给他的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狗娃也越来越勤快。每天放牛上坡最早，还要爬坡上岭的去割牛草。两头牛被他放得油光水滑。那个表叔也很满意，有时候一高兴，还一次给他两个酒瓶算是奖励。
一个多月过去了，狗娃忙得都没来得及数自己的瓶子。这天下午放学后，他没顾上吃饭就去了自己藏酒瓶的地方。摆开瓶子一数，狗娃高兴地差点大叫起来----五十个！五十个瓶子啊！自己辛苦了近乎两个月，不但攒够了买钢笔需要的酒瓶，竟然还多出十个，他简直高兴得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了。
胜利在望，自己渴望已久的钢笔近在咫尺。狗娃把牛栓在河沟边上，割了几捆草扔在牛嘴边，就去找他的好朋友海红娃确认去集市的路。长这么大，狗娃只去过一次集市，是母亲带她去的。狗娃记性好，但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找到去集市很多次的海红娃问了又问。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把瓶子背到集市上卖了去买钢笔了。但狗娃必须计划好，特别是不能让他爹知道此事，否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算好星期六逢场，星期五晚上，狗娃就找好了背篼装好了五十个瓶子，并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舀了一碗稀饭藏在了自己睡觉的屋里。第二天一早，等父母都上坡干活去了，狗娃就迅速地吃完头天晚上藏起来的稀饭，背着背篼向后面的山梁走去。
尽管狗娃是在劳动锻炼中成长的农村孩子，可五十个酒瓶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走十五里的山路才能到集市。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全身衣裤，两条腿酸疼得像醋一样，几乎快要不听使唤。太阳也似乎跟他一样赶着早，没多久就露出狰狞的面容，烤得狗娃头晕目眩。狗娃小心翼翼地靠在路边的地埂上休息了一下，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只要想想那发着光的钢笔，想着在自己面前炫富的恶毒的女生，他必须咬着牙往前走。
要说真让狗娃把五十个瓶子背到集市上去，他也许有这个心却也真是没这个劲的。正当他在山路上像狗一样背着背篼往前爬的时候，河沟那边的姓王的婶子刚好也赶集跟上来了，看着狗娃可怜，又加上狗娃平时就嘴甜，见着她就“婶子”“婶子”的叫，就接过背篼，一口气帮狗娃背到了集市上的收购站。
拿着收购站叔叔递过来的一元五角纸币，狗娃紧紧地攥在手里，背起空背篼，问明了方向，便径直奔向卖钢笔的商店。商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钢笔，狗娃问完价钱，再三对比后选定了一支一元二角的钢笔，付了钱，小心地握在手里，激动得看了又看，兴奋得如同获得了一件稀世的宝贝。
狗娃用剩下的三角钱在过街楼下的那个老汉那里买了两个饼子和一瓶汽水，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子便迅速往回赶。因为他知道，今天回家后，肯定少不了爹的一顿鞭子----他爹是不会原谅他既不放牛又不打招呼到处乱跑的。但狗娃不怕，因为与他今天的收获相比，父亲的一顿鞭子只是疼一阵子而已。
再从集市回来时，夕阳已经懒懒地靠在西边的山上。天色已经黯淡，狗娃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在山路上移动，放牛的人们也都赶着牛往回走，外出觅食的鸟雀也在同伴的召唤下纷纷回巢。狗娃也怀着既兴奋又害怕的心情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拖着沉重的双腿跨进家门时，狗娃爹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着旱烟。狗娃的心顿时收紧，身上的毛孔似乎在收缩，一种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直蹿上脑门。可令他意外的是，爹只是起身摸了摸他的头，问他饿了没，让他快去吃饭。转身走出屋子时，狗娃看到爹的眼睛好似有泪光闪现。
母亲告诉狗娃，你王家婶子回来的早，把你的事全告诉了我们。原来你给人家放牛换酒瓶的事全生产队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们不知道。听了王家婶子的话你爹坐在门口抽了一下午的旱烟，连活都没出去干。
狗娃吃过饭，趁着月色拉着牛去河沟里喂完水，再把牛关进了圈里，连脚也没洗就上了床。他感觉很累，再看一眼枕头下面的新钢笔完好地躺在那里，才放心地睡下。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狗娃的床上。狗娃睡着了，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晚。狗娃的脸上正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因为他在梦里成为了一名教师，干净的上衣兜里别着那支崭新的钢笔，正在高兴地给孩子们讲着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
郑佛洪，现居陕西勉县。
点下边标题阅读作者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