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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地炉子

邹坤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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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风画作


母亲的地炉子


 文 | 邹  坤


可惜了的,我的影集里没有一张地炉子的照片。

虽然有些勉为其难,我也常用记忆为地炉子画张像:高宽皆40公分左右,胡基砌成,底部有细钢筋一条条均匀排列为炉桥,炉内以稀泥糊好,侧壁留有一孔通烟,炉底地面掏出一小坑以漏炉灰。

——您是否觉得还不够清楚?请原谅,我没学过画,只能达到这样的水准,不明白的地方只能自己想象。不过,画不清,可以说道说道。地炉子,简单点儿讲,就是直接在地上砌成的炉子,其模样很土、粗犷,结构简单亦无法挪动。它既无蜂窝煤炉子那样的小康富态,也不及带桌盘铁炉子那样考究。它只静静矗立在墙角,和土坯墙壁为邻,与大地紧密相连接着地气。一句话,它就像侍弄庄稼不起眼的农夫,全身上下都沾满土腥味。

那时的乡村几乎家家都有地炉子,且多为家庭妇女使用。地炉子有桩最大的好处,是添了煤就暂可不管,能腾出手来干另一样活,比如做饭、喂鸡,再如打扫院坝、洗衣服。看起来,农村妇女也懂得一些科学常识,不是有一门专门的学科叫做“统筹学”么?还有个成语叫统筹兼顾么?其实在生活中,普通居家过日子的人们可想不出什么科学道理与成语,生活的日积月累就是道理。

在冬天,地炉子是取暖的好方式,围着地炉子吃饭周身暖融融。冬腊月下了冻,太阳出来路成烂泥,我的棉窝子鞋多会打湿,回家后就坐在地炉子边上,把脚蹬在炉上烤鞋。不多一会儿,腿脚即变暖。一回因为脚太冰,窝子鞋离炉火太近,还把鞋烧了个大洞。地炉子煮猪食使用频率最高,也是那些年月母亲最割舍不下的东西。猪比人重要,每日天色未明,母亲便起床生炉子,煮当天的猪食。当太阳初升,将第一抹光线撒到地炉子上时,母亲已经把猪食煮好,正一勺一勺往桶里舀。光束照射在母亲的发梢、胳膊,悬浮的灰尘就在光影中水样撒在母亲的身上。一瞬间,母亲仿佛添了几分圣洁的光环。她的日子每天都这样,像用模板印出来,锅台和地炉子就是生活印给她的一成不变的内容。她永远都那么忙碌,添煤、掏灰、剁猪草,收拾锅碗瓢盆,周而复始。所有这些活计,像是结实的条条框框,把母亲牢牢缚住。

平常我爱帮母亲生火,划一根又一根火柴,看着细柴燃烧的火焰一点点变大,我觉得好玩儿。但我生火的本事差,经常划十多根火柴也没把地炉子弄燃,母亲在我身后急得直跺脚。母亲说:“哎呦呦,别在那挡路了,赶紧些让开,三个两下引了炉子做其它活。”我有时不听招呼,仍在那慢条斯理划火柴,母亲就真生气了,骂我说:“滚开,滚开,我来!”雨季里,院坝堆放的柴火湿了,生地炉子就颇不易。母亲用一点点杂草生火,我就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子给炉底吹气,火仍不起,母亲也弯下腰与我同吹,浓烟就在屋里弥漫,呛得我们不停咳嗽,眼泪直流。好不容易把地炉子点燃,一道道黑灰已沾上我们娘俩脸庞。 

说到地炉子,不能不提二煤。

用书上的话说,我们所在的汉江南岸是“物华天宝、物产丰富”的地方,因有温润之气候、血液般滋养的水网,乡村作物冬夏皆盛,日常用的柴柴草草繁多,稻谷草、油菜杆、麦草都是农家生活用火之主源。但地炉子内膛小,且需要持续火力,柴草就用不上,烧二煤最好。

二煤是厂矿企业和公家单位烧锅炉漏下来的煤渣,因是“二手货”,本来就要抛弃,人们收回去再用,便被老百姓叫成了“二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许多妇女就拉上架子车,三三两两到城里去拉二煤,母亲向别人打听清楚后也跟着去。

我那时刚进学堂,假期留我一个人在家母亲不放心,就带我同去。这是我的乐事儿:不用让母亲使唤我做活,也不用在本子上写划父亲布置的作业,还可以进城看西洋景。

一大早,母亲把几只大竹笼子叠放在一起,捆在架子车上,再把我抱起放在车前坐好,母亲就一步步走进城。

一路上,我看到所有事儿都新鲜,也嘴不住说话。

“妈,你快看呀,路边有个打米筒筒的。”

“妈,那边一个老汉在卖馍。”

“妈,你看城里人骑的自行车真好看。”

……

母亲并不回头,有时候她嘴里“嗯嗯”一下算是回应了我的话,有时也会说看到了。

到了拉二煤的地方,我不让母亲抱,自己跳下架子车。母亲跟锅炉工说上一会儿话,接着她用铁锹把地上的炉渣一锹锹铲进竹笼子里,几个竹笼子都装得尖尖的。装毕二煤,母亲抹一把额头的汗,拿大笤帚把锅炉房的院子打扫干净,再向锅炉工道了谢,我们就拉车往回走。

回去我跟在车后,遇到坡路,就帮母亲推车。推车时我弓了身子使出全身力气,嘴里还发出咬牙切齿的声响。慌得母亲在前面不停说:“瓜娃子,瓜娃子,别攒憨劲,使不得憨劲!”我虽小,却知道疼娘,即使走在平路上,为不让母亲多受累,我也鼓着劲推车。母亲就阻我,说:“不敢用力太早,太早了不好,你还在长身体。”走一小半路我累了,母亲拉我坐在路边歇气。歇气时,母亲从手帕里取出备好的火烧馍(锅盔)与我分着吃。肚子饿了,火烧馍吃着远比平时香。再上路,母亲要抱我坐在架子车上。我不愿意,对母亲说:“妈,莫问题,我不累了,能走得动。”晚上我膝盖疼,也强忍着不向母亲叫唤。

将二煤数趟拉回家,院坝边就会堆成一座“小”煤山。母亲担了黄泥,打碎后用铁筛子过了混在二煤里,用水和了,再用木头匣子框成一块块整齐着排在地上,晒干后就能掰成小坨烧用。这个“框”的过程,用母亲的术语叫做“托”。为图省事,母亲也用尿马勺托和好的二煤,再把马勺倒扣过来,就成半球形的煤块。房檐下,母亲托好的二煤分方形和球形一块块一排排一层层码放整齐,像母亲的兵卒,只要有所需,它们都会义无反顾走进地炉子里。村人路过,多会啧啧感慨:“这么多煤呀!可以烧用大半年的哟!”我帮母亲搭把手,亦有人夸赞:“真是个能干的娃娃呐!”乡村的人们说不来恭维话,只会对劳动由衷赞叹,这是源自内心的触动。 


数年后一日,我与母亲同去十多公里以外的制药厂拉二煤。到了才知道,工厂锅炉已经承包给私人,煤渣人家要用,没有二煤了,我们只得灰溜溜返回。打那之后,渐无二煤可拉。再后来,二煤就销声匿迹了。我没问母亲为何不买煤烧,买煤需要花钱,而钱要靠汗水挣,这个道理我老早就明白。

二煤之消失实际和时代的变革有关,母亲不懂改革、开放及企业改制那些曲里拐弯文绉绉的叫法,她后来只是淡淡地对我说:“政策变了,改承包了,二煤人家要自己留下,不要钱的二煤莫得了。”

没有二煤用母亲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每年收的柴草多,在灶上煮猪食也一样,就是来回换锅略略麻烦了些。只是地炉子因失去了火源而被闲置多年,任由阳尘灰落满了炉膛——它最终还是被父亲掀了。

我无法用影像去记录地炉子的前世今生,到我能用得起相机,可以存住日子模样的时候,地炉子早没了。有时候真想地炉子,想我被烧了大洞的棉鞋和汩汩冒泡的猪食,也想在城里拉二煤时所吃火烧馍那久远的香。

邹坤,发表有散文作品等,著有散文集一部。现居陕西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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