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给了你一杯苦酒，你却笑着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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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爸
文 | 齐娜
今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在大伯家见到了三爸。
三爸还是三爸，走路一瘸一拐，说话仍只是片语只言。我问他身体可好，他沉默了好久，转过脸看院子里嬉闹的大伯的孙辈们，说：“不行了，越来越不行了。”
我又问他：“生活得怎样？”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院子里大伯的孙女刚好绊倒了，大哭不止，三爸急忙摇晃着身体去抱小丫头起来。
后来，大伯家的亲戚越来越多，我再也没有找到和三爸说话的机会。
也许生活对于没有上过学的三爸来说是个陌生的词语，过得好与不好，他无从说起。又也许，生活已经让他无从表达了。立在大伯家的院子当中，眼前伛偻着身体的三爸和记忆中的三爸重叠在一起，倒教我失语怅然了。
记忆中的三爸有着像牛一样圆润温和的眼神，有着不够高大却坚实无比的臂膀，一瘸一拐的他拉得动满满一架子车苞谷秆，扛得起大胖子一样的麻袋。他会摸着我的脑袋笑着调侃我，叫我“撕泼子”（我们当地对胆大泼辣的小女孩儿的昵称），也会在我累了的时候背着我回家，在他一摇一摆的背上我感到了最真实的幸福。
记忆中，三爸总是憨憨地笑着。笑着给牛铡草，绿汪汪的草汁从铡刀刃儿上淌下来，渗到土里，大伯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底下的那片土地也就带了草的清香；他笑着给牛刷身上的土疙瘩，老黄牛“哞哞”地叫着感谢他；他还笑着坐在大伯家锅灶前烧火的墩子上吃饭，他的绿色洋瓷碗像个丑陋的补丁娃娃，到处都是黑色的疮疤。三爸的脾气和老黄牛一样好。
再大一点，我上了学。慢慢从别人口中眼中窥测到了大人对三爸的不屑。小小的我竟也开始嫌弃他了。在人面前我不再叫他三爸，不再让他摸我的头，甚至宁愿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狼狈地回家，也不愿让他再背我。
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世事的艰辛，也明白了三爸的不易。那时我多么蠢！
三爸是爷爷的小儿子，也曾是父母的宠儿，但是一场高烧改变了他的命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小儿麻痹曾横行中华大地，三爸未能躲过这场灾难。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过后，他变得木讷，变成了跛子，走路一瘸一拐。就是这场病患，让原本健康活泼的三爸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权利。他没有上过学，没有结过婚，爷爷分家时，大伯分到了家里的庄院，我的父亲接了爷爷的班成为供销社的职员，而爷爷的小儿子三爸，作为财产被分到了大伯家。
大伯家有一头老黄牛，三爸的小名也叫牛。
“牛，给牛割草去。”
“牛，地里该上肥料了。”
“牛，缸里没水了。”
……
从此，三爸的生活就是干活儿，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他真正变成了沉默的老黄牛。每次他牵着牛路过时，村里的闲人们都会取笑他：“牛，今儿准备带你兄弟到哪哒吃草去？”说完，众人哄笑起来，三爸也跟着笑，笑完低头继续赶路，不理会身后更大的笑声。沉默的老黄牛和沉默的三爸成了最好的伙伴。
这些人只想着三爸能带给他们苦闷生活之中的一点乐子，谁也不曾在乎过他的悲喜，仿佛像三爸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悲喜，就该被他们取笑一样。
我不知道三爸的心里藏了多少憋屈，只记得他那憨憨的笑容。
小学六年级时，我离开老家到另一个地方上学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三爸，只是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时在大伯家见过几次。不知道是长大了还是距离的缘故，我和三爸从那时就很少说话了。印象中，只记得他的话越来越少，皱纹越来越多，腿跛得更厉害，人更加瘦小了。有时候望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我甚至怀疑童年时在三爸背上感受到的幸福是种幻觉。如此瘦弱的背又怎能给儿时的我带来那么多的幸福？
再后来，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三爸的事情。比如，他曾很认真地跟那头老黄牛说话，他曾在某一个除夕之夜，坐在村子外头爷爷奶奶的坟前痛哭，他曾在那头老黄牛咽气后泣不成声。
当我听闻这些事情时，眼前浮现的总是三爸那圆润温和的眼神和他那憨憨的笑容。三爸的一生就是个悲剧。可是我既不能指责过世的爷爷偏心，也无法怪罪大伯和父亲的漠然，毕竟，他们谁也不想三爸的生活如此不堪。那又该怪谁呢？
从大伯家走的时候，三爸还在厨房帮婶婶收拾碗筷。他一颠一颠的背影看起来更瘦弱了。我头一低，泪迷了眼。忽然想起了三爸蹲在大伯家院子里那棵枣树下铡草的样子，闻到了那新鲜的青草的气息，想起了他笑着叫我“撕泼子”的样子，想起了在他颠簸的背上那摇晃的幸福。
三爸，生活给了你一杯苦酒，你却笑着一饮而尽。侄女不能分担你的苦痛，只能提些冰冷的礼盒看望你，只能静静回忆你曾给我的幸福，只能默默地祝愿你晚年能得安详。
齐娜，中学教师，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现居陕西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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