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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情谊:结缘白描

余泽民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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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言:

读作家余泽民先生这篇文章,我十分感动。一是我多年前就读过余泽民的翻译作品和原创作品,诗歌、随笔和小说,有着读者和作者、文人和文人之间见字如面的亲切感。二是,白描先生对于我来说,乃算是忘年之交,亦师亦友——对他的性格人品十分信赖,对他的学识风范,十分敬重。

自古文坛都是名利圈,唯君子之交乃可长久。自古文人常相轻,唯敬畏文学方能得亲近。自古文人圈都是势利场,唯有情怀有境界方能做伯乐,也唯有常怀感恩之心方能知记挂。

长辈作家无私提携年轻人,年轻人知道敬重感恩,这样的文场才有薪火相传、这样的文坛才能有进步。

我感动的是,一位成名作家的不忘初心;我感动的是,一位老作家的无私敞亮。我还感动的是,人生可以有师友,有知音,社会还可以有正道、有善道,当然每一个人,都更需要有感动、有念记。(丁小村)


结缘白描

文 | 余泽民

 

我是一个漂泊惯了的人,在国内和异邦活过的岁月已可对半平分,我对布达佩斯街巷的熟悉度已超过了北京,多瑙河的蓝和京城天的灰,同样都让我掺入了情感。漂泊与写作,对我来说是一对平行流淌的溪水,纸里纸外,亦实亦幻。二十六年前,当我经过十天国际列车的颠簸,拖着比体重还沉的行李跳到凯莱迪火车站台上时,真的对未来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年轻就是闯荡的本钱。从那之后,漂泊成了我生活的主题,生存中的漂,精神上的漂,丧失坐标的漂,没有参照物的漂,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都活得跟昨天不一样,充满了焦虑不安,也充满了机遇和新奇。漂泊是一出无脚本的戏,上演在没有幕的舞台上,不知高潮,没有尾声,只有无法预料的展开,展开。从青年,入中年,我早迷上这种莫测的存在,即使在最无聊的日子里也潜伏着变化,从不知在漂满浮萍的绿水下,呼吸着的是河马、鳄鱼还是水怪?这样的日子既充满变故,也溢满承诺;经常会有走投无路的关口,也会遇到生命中的贵人,白描老师就是其中一位,十二年前,是他第一次让我的小说在国内找到了读者。

缘,这虽是一个被人说烂了的字眼,但若谈跟白老师的相识,思来想去,觉得用这个字表达最为恰当。幸遇白老师时,我并没有见到他,而是通过我从未发表过的小说稿,通过同住布达佩斯的友人魏翔的传阅;我与魏翔的相识也出于缘分,源于我翻译了凯尔泰斯的四本书;至于我如何能翻译这位诺奖作家的书?背后更有太多连环式的缘。

我对文学从小痴迷,即便在北医学临床时,我也会在苦读内外妇儿课的同时成瘾般地读名著、朦胧诗和各种传记。出国时行李里只带了一本书——《渴望生活》,欧文·斯通写的梵高传。到了匈牙利后,经历了种种变故,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地过了许多年,读书成了最重要的生活内容,而后开始自发的写作,但读者只是我自己。

白描

2002年,凯尔泰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意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作家出版社委托我翻译了他的四本书,《英国旗》《命运无常》《另一个人》和《船夫日记》。一个在布达佩斯学戏剧的台湾姑娘梓桐听说了这事,异想天开地把我拉到一个当地的匈文电台用中文做了一小时的访谈,按照常理,那是一个不可能有中国人听到的节目,相当于一次“行为艺术”。出人意料的是,梓桐偶然将这次访谈内容讲给了当地的一家华文报纸,在报上登了一则消息。报纸的读者是当地的华商,他们通常不会对文学类信息感兴趣。但巧得不能再巧,偏有一位华商注意到了它,并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我。他就是魏翔,出国前曾是油画家的福建人,他不仅是成功的鞋商,当时还在国内投资影视。我认识他时,由他投资拍的电视连续剧《海棠依旧》正在国内热播。魏翔找我的目的,是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他想搞一部以旅匈华人为主角的连续剧,讲述中国人在多瑙河畔的生存故事。闲聊之中我告诉他,我不仅翻译,自己也写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向外人透露写作的秘密。

魏翔要我发两篇给他,回到家,我发去了《匈牙利舞曲》和《玻璃鸟》。几天后,他要我再多发给他几篇,我并不知道他会将我的文字转发到国内,发给远在北京的白描老师。事后魏翔解释,他“想请白描老师帮助把一下关”。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白描”这个名字,要知道,那时我已与国内疏离了十几年。后来我才知道,白老师既是作家,也是文学评论家,不仅时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还为魏翔在北京的影视公司做文学顾问,正在筹拍《风满楼》。我与白老师的相识是偶然的,通过朋友,通过文字的气味。

对于在国内德高望重的白老师来讲,我是一个不见经传的“闯入者”。我猜,他在阅读我的小说之前,不会抱有太大的期待,像白老师这样打坐中国文坛几十年的职业阅读者,能入他法眼的“新人”肯定不多。不过,出于对友人的负责,他点开了魏翔发给他的Word文档。现在回想,单是他右手食指在鼠标左键上的轻轻双击,就意味了我的一次幸运。

白老师先读了短篇《玻璃鸟》,而后读了中篇《匈牙利舞曲》,用他自己的话讲,“我着实被吸引住了。我让魏翔告诉余泽民,还有什么作品再发给我来。于是,我的信箱里一下子便涌满了余泽民的小说,一篇又一篇,其数量已抵挡上一位职业写手了。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几十万字的小说,竟然一篇也没有发表过……”事实确实如此,我写了上百万字的东西,从没给人看过,如果说魏翔是我的第一位阅读者,那么白老师是第一位专业阅读家。白老师是做事认真、以心待人的师长,他不仅毫不吝啬时光地逐篇读了,而且在肯定了作品价值之后,也从职业作家、评论家的角度提出了不少中肯的看法和建设性意见,他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保持自己的风格。

不久后,白老师请魏翔转告我,他已把《匈牙利舞曲》推荐给了《当代》杂志,他认为这一篇已经很成熟,完全可以发表在一流刊物上,即使与许多当红的年轻作家的作品相比也不逊色,“甚至更富内涵,更具备本质意义上的人类精神的深邃性和穿透力”。又过了些天,当时还在《当代》供职的吴玄编辑给我写来了一封邮件,通知我说:《匈牙利舞曲》将发在2005年第1期的头条。就这样,《匈牙利舞曲》成了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小说,后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白描老师是一位宽厚热忱、唯才是举的文学伯乐,尽管他与我素不相识,但当起伯乐来毫不生分,暖意抵心,他是第一位在邮件里跟我谈文学的人。后来,白老师又一鼓作气,把我的另几篇小说发给了时任《十月》副主编的散文家周晓枫,并带着热切的推荐语。

跟白老师一样,周晓枫也是一位真诚之人,是我文字的知音,后来也成了我最信任的文学同路人。晓枫读完了那几篇小说,立即决定把我收编进她主持的“小说新干线”栏目,在《十月》2005年第4期上登了我的一组作品,中篇小说《火凤凰》、《狗娘》和题为《我是我的作品》的创作谈,并请白老师写了一篇评论。由于我小说的自述远超过栏目允许的篇幅,周晓枫亲自操刀删减,准确地说,不是操刀,而是操镊子,用她的话说,“我小心翼翼地只去赘肉”。她本来还想用一篇《送你一条鲨鱼》,但版面实在不允许,于是她把那篇转荐给了《大家》。总之,在白老师的推荐下,那一年我国内一口气发了近十个中篇,不但《中国作家》、《文学界》的编辑向我讨稿,《小说月报》也接二连三地转载了几篇,并让我和时任主编的董兆林兄也成了朋友。可以这么说,白老师的出现,为我打开了一扇“回乡的门”。

记得,白老师还建议我到鲁迅文学院的作家班进修,但因当时上面还不允许招收定居海外的学生而作罢,但情感上觉得已被白老师收做了“入门弟子”。当时,恰逢中国作家协会和华夏文学基金会评选并编篡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白老师推荐了我的作品,并顺利获得了全票通过。就这样,我的第一部书——中短篇小说集《匈牙利舞曲》与读者见面,白老师亲自动笔写了一篇知心知面的序《行吟在多瑙河畔的忧伤歌手》。正是那套丛书,把我和王棵、张楚、徐则臣、习习等朋友向前推了一把,让我有了第一个作家朋友圈。尽管后来我还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了匈牙利文学翻译,但始终没停止自己的写作,对我来说,读写译是三位一体。再者说,如果不写东西,不仅对不住自己,也辜负了曾力荐过我的白老师,所以我在翻译了二十本书的同时也写了好几本,直到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纸鱼缸》拿到首届中山文学奖,也算是给白老师交的一份作业。

总之,2005年是我的幸运年,对于我,对一个远居布达佩斯的“业余写作者”来说,白描老师的出现,犹如向我伸来的一只天使的手,邀我赴一席文学的盛宴。后来,在魏翔的引见下,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了白老师,在他面前,出于仰慕和紧张,我基本成了一个哑巴,听白老师慢条斯理地讲话,看他手里攥着一块玉雕把玩,只有在伶牙俐齿的周晓枫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时,我才会突然放松地哈哈大笑。

“您看您这份儿揉啊搓啊,您的手倒是干净了,手上的泥儿都渍到人家身上了。”

面对晓枫的刁嘴,白老师从来都无力接招,只嘿嘿地憨笑。当时他捏在手里把玩的,是块白玉观音,也许是天使。我很爱看晓枫“欺负”白老师,让我看到白老师性格上老实、憨实的那一面,可爱可亲。后来我从多个渠道听说,白老师是国内文坛出了名的伯乐,对年轻人的推送不遗余力,周晓枫也是他最欣赏的一位,难怪能那样地“容忍”她。我是一个羞涩、嘴拙之人,但在心里记恩,白老师待我的温厚、耐心、真诚和体恤,一次次深深打动了我。有一段时间,我每写一篇小说都要第一个发给他,他会就具体情节、场景、人物关系或讲述结构提出建设性的看法;每出一本书,都要惴惴而迫切地送给他一本。

布达佩斯和北京,隔山隔水两万里,我跟白老师的见面并不是很多。好在网络时代,博客拉近我们的距离。我经常去看白老师的博客,远远、默默地跟踪他的生活,日常的和精神的。有一次,我跟以往一样进到他的博客,毫无思想准备地看到一个刺激人的标题——《我被宣布患了癌症之后……》。这标题虽让人咯噔一下,但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定是白老师转别人的文字,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即使不是转别人的,也肯定是虚构,作家嘛……

点开第一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标题下清楚写着“白描”的署名,开篇第一句就让我心头一紧:“增强CT检查报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护士递出登记簿,我签了名,护士看过,抬眼扫来:‘你是患者本人’?”

读了几行之后,我就做出了自己并不愿意做出的判断:这文章是白老师自己写的,而且是纪实,不是虚构。我揪着心一口气读下去,寂静中听到写它者的心跳,体会到他被宣布为“癌症患者”后懵怔怔、恍惚惚的枯坐和经过一夜不眠后仍踏上鲁院讲台的努力和镇定……

“我始终认为讲坛是种圣洁庄严并且具有自我省励力量的地方。无论什么人,一旦登上讲坛,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令人信服的才学、最拿手的东西奉献给听众,这一点和演员有点近似。我先天晚上洗了头,早起仔细刮了脸,换上正装,尽量涤荡病号的倦容和医院留在身上的气息,显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告诫自己,这一堂课一定要讲好,不能走神……我认为对自己的情绪掌控还比较好,不消极,不悲观,不露一丝破绽。只是在课结束时,年轻作家们对我的讲授报以掌声,我则在想:这是不是我在鲁院讲坛上的绝唱?”

纪实文学本来就是白老师的长项,早年他就凭着《苍凉青春》、《荒原情链》等报告文学走入文坛的,这次写自己的内心挣扎,自然更是丝丝入扣,情理毕现。当我读到在职女博士给他打电话时,心里也生出同样细微的希望;当我读到他写陪床的妻子,说“别人说我一天天见好,我却见她一天天憔悴”,感受到同样深沉、细腻的恩爱;“真的?真的吗?”当我听到他妻子对着话筒发抖的反问,也跟他一起经历了一次过山车后的心理麻木与空寂,那一刻涌出的万般滋味,是出入过生死之门者的大彻大悟:是啊,“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过程!”

去年,我写了一本艺术家传记《一鸣西藏》,写油画家范一鸣的生活与创作。我认识范一鸣,同样也是归功于魏翔,魏翔出国之前曾是一鸣的美术老师。我喜欢一鸣笔下的西藏人,感动于他画布上弥漫的宗教精神,并跟他一起去过甘南。书写好后,令我高兴的是,时隔十年,白描老师再次为我的书写了一篇序,题为《三个人的风马旗》。在我来看,这是一次续缘。这篇序本身记录了白老师与魏翔、一鸣和我的四人友谊,也是四支笔的缘分;两支画画的笔和两支写作的笔。

白描先生新著《秘境》

白老师是一位彻悟之人,既感性又理性,既能敏慧地体察他人,也能平和地面对自己。另外,他还拥有一种通灵的能力,同自然之灵,知大千造化,解天籁之声。与其作家同行们相比,白老师有一个长项外的长项,他不仅深悟文学之道,学识渊博,书法遒劲,桃李天下,而且还是一位识玉、懂玉、爱玉、颂玉的玉学家,他不仅在生活中玉不离手,还用文字记录下玉石的品质与精神。在他的新浪博客里,经常能读到他品玉颂玉的美文,一篇篇细读,听他聊慈禧和翡翠,听他品西蜀玉牌,听他推玉界新秀,听他讲玉雕的灵魂。

去年夏天,我们又在北京相逢,白老师送了我一本堪称玉文化圣经的长篇纪实文学《秘境——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细细品读,我收获到的不仅是的历史、知识、轶事与纷杂的世相,更是中华文化的意蕴与传承。在我看来,他既在讲玉,也是在讲自己,讲一位真君子识玉的过程和他的如玉之心。纯净,安美,自然,朴真。

我一边读《秘境》,一边走神地想:谦谦君子温如玉。爱玉之人,必有玉的心性;跟爱玉之人有缘,是君子之缘。我真心地期待,白老师还将为我再写五篇序,每隔十年;让这份君子情谊,就像一块贴在胸骨前的玉牌,能够静静地、冰莹地一直缘下去。  

 

余泽民,  旅匈作家,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讲课教授。1991年移民匈牙利,现居布达佩斯。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纸鱼缸》、小说集《匈牙利舞曲》、文化散文《咖啡馆里看欧洲》《欧洲醉行》《碎欧洲》《欧洲的另一种色彩》《欧洲细节》,传记《一鸣西藏》。主要译作有凯尔泰斯《船夫日记》《另一个人》《英国旗》《命运无常》,马洛伊《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艾斯特哈兹《赫拉巴尔之书》《一个女人》,巴尔提斯《宁静海》,道洛什《1985》,德拉古曼《摘郁金香的男孩》,纳道什《平行故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马里亚什《垃圾日》,苏契《太阳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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