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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妹子的广场舞

成斌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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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

文 | 成斌


    正是不冷不热的五月初天气,天还没擦黑,凉风就来了。

小镇的广场上已集合了几十个女人,大多是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也有看起来刚结婚的年轻媳妇或者年龄更大一点的妇人。不过,后两者是少数。他们正在自行占位排队,广场舞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会儿,音乐响起来了。“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是童丽演唱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慢四版,节奏舒缓,倒很符合这小镇的气质。舞步也跟着音乐动了起来,伸手,移步,转身,有个别女人还不很熟练,老是和身后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之后才急忙转过身去,弄得自己慌张而羞怯。

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男人。免不了对其中的某个女人多看几眼,甚至与同来的熟人小声品评一番。有女人。有的可能一点儿也不会跳,只是微笑着看;有的可能会跳一点儿但又抹不开脸,只得把自己藏到角落的树下,偷偷地移上两步甚至转上那么一圈,又急忙环顾四周,等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露出一点儿欢欣的微笑;也有那么一个女人可能跳得很好,但又不想和这群花花绿绿的女人瞎掺和,只是扶扶墨镜看了那么一会儿,便不动声色地踩着恨天高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但芳妹子没有走开。

芳妹子来得晚。她来时,四周已差不多围得严严实实,只有大屏幕侧前方有一块地儿空着——那里有几个孩子在你追我赶闹腾着。芳妹子不嫌弃,就带着孙女站过去。孙女一个地方是站不住的,不一会儿就要跑动,她只好把孙女带到对面的亲戚家,让和他们孩子玩一会儿。之后她又匆忙回到原来位置,还好那里还让她重新挤进去了。她看着广场舞,感到很新鲜,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莫名的兴奋劲儿在冲撞着自己的脑壳。

芳妹子觉得能住到这镇上来真好,最起码可以看人跳舞哩!

这是芳妹子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么多人跳舞。芳妹子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人家跳舞。电视剧里有时会演一点儿跳舞,她刚提着手中的笤帚把儿凑到电视机跟前,跳舞的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按芳妹子自己话说,没头没尾的,扫人兴得很。能让她看到有头有尾跳舞的,只有音乐频道了。女娃子们从电视的左边或右边冒出来,排队,再摆个花样子定在那里,等着音乐响起才开始跳动。有时候等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候等的时间短一些,当然也有不等的,一上来就疯了一样地跳起来。但不论哪一种,芳妹子都看的很开心,常常是一段跳舞完了,芳妹子才发现沾着洗洁精泡泡的碗还在手里,只得边笑自己边又去接着洗碗。

快十点,跳舞的女人们开始自行离队了,只剩下少数几个人还在那里。一个人扭两步,停下了,另一个人又去扭了两步,先前那人嘴里还说着“对的,对的,就这样”。她们在研究步子吧?芳妹子琢磨到。

芳妹子,其实不是个少女,连小媳妇也不是,说她是中年妇女都要加“大龄”了,因为她已经四十九岁,孙女都上中班了。只是她小名叫芳芳,上户口时爹妈又一时想不到好名字,就想随个小名叫刘芳算了,填户口的人想了想说:“要不叫个刘芳妹吧,女娃吗,还好,刘芳,重名字太多了,你们看行吧?”她爹妈一听,乐了,感激地说:“行行行,好得很,就叫刘芳妹!”

刘芳妹嫁人又嫁的不好。她男人在族里辈分很低,几乎见个人都要叫大爹二妈的,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弄得她也是出门就是大妈二爷,当然的,人家辈分高,喊她当然就是芳妹子芳妹子,这一叫就把她叫成了个半老婆婆。

芳妹子家本来在村里的半山坡上。但是近几年村里学校都撤了,幼儿园、小学及中学都归并到了镇上,所以,孙女姗姗一上幼儿园,芳妹子家就在镇上租了房子,由孙子妈——芳妹子的儿媳妇经管姗姗上幼儿园。可是,这样一来,家里收入就少了一块——儿媳妇一去经管孩子,挣钱的人就少了一个呀!最后,经过商量:芳妹子代替儿媳妇去经管孩子,腾出来的儿媳妇跟着儿子出外打工挣钱。这不,今年五一前,芳妹子就接替儿媳妇住到了镇上。

刚到镇上,芳妹子觉得人生地不熟,遵照丈夫的嘱托,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以前芳妹子家有片竹林,有什么纸烟盒盒啤酒瓶瓶骨头棒棒剩饭渣渣之类的,拿铁锨一揽,转过房角就扬出去,只听得竹林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惊得打瞌睡的鸟儿们一下子扑棱出来冲向半空,芳妹子常常就握着铁锨把儿看鸟儿们乱飞,觉得蛮有意思,甚至一个人站在竹林边笑出来。现在不行了,镇上人有镇上人的规矩:垃圾要扔到固定的地方。所以,芳妹子总是把装过菜的袋子留着,装一些要扔的东西。她总觉得专门买黑色的垃圾袋太浪费了,垃圾就是垃圾,装什么袋子它也还是垃圾呀?而且,她要等袋子里塞的实在不能再塞了,才将袋子口扎的紧紧的,之后,提着垃圾下楼去,一路上小着心儿,生怕掉一点儿出来落在了人家的地盘上。到了垃圾场,看别的人大老远就将垃圾袋子扔过去,抛的满地都是,砸得玻璃渣子乱飞,芳妹子不敢那样,她总是走得近近的,才将袋子轻轻地放下去,吓得一群苍蝇四飞逃散。

芳妹子觉得镇上太吵,大晚上的过火车,过汽车。动不动就听到火车到站的声音,同时一个女人慢慢悠悠的声音就开始“过电”了。芳妹子认为自己只听准了一个词:到站。芳妹子琢磨过,这里是火车站,火车又到了,那不就是“到站”吗?对,是到站!至于汽车,那就更吵人了,又没个准时间,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时常迷迷糊糊的把人吵醒。

在刚住到镇上的那一周中,芳妹子还发现了一个事情,每天太阳落了山,近处就有三三两两的女人往中间那个广场上去,天不擦黑,音乐就从广场上传过来,有一些还是芳妹子在电视里听过的呢!

芳妹子早早的心里就有点动,可又抹不开那个腿。心里想:听说这附近住了好多来经管孩子上学的,去了怕要碰到熟人哩吧?可转念又想,现在都住到这儿来了,可以去看看,为啥不去看呢?一来这么近,二来自己一个人去又没人催着快走,哎,想想以前……

芳妹子以前是一年到头也难得上几回街的。按芳妹子的话说,她一走,屋里嘴都要吊起来的——猪、牛、鸡、狗、猫,哪一张嘴都是靠她吃饭的,没办法,走不开。即便是抽出半天时间去上个街,也是不得多逛逛,因为男人总是催。

那一回,是上街回来,转过村前那个山梁,便听见山窝子里想起来了“拜新年呀拜个幸福年”的调调,芳妹子坐在丈夫摩托车后面就有点激动,说:我们在河坝里看看再回吗。

“没个啥看的吗,几个女人跳舞,回去电视里看下就行了嘛,今天忙的。”丈夫有点生气地说。

“不看了不看撒,忙的忙的,你一辈子都是忙的。”芳妹子喉咙里潮润润的。

“看撒看撒,到了我给你停到你去看撒。”丈夫按捺着说到。

芳妹子眼泪竟止不住的淌出来,自己拿手背擦了擦,强忍着啜泣,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包括丈夫,只是觉得胸口憋得生疼,心口跳得突突突的。

活动室外边,一边连着是几个商店,对面也是几个商店,店里店外都有些人。

到了,丈夫刹住了车。“看了再走吗。”

“不看了,走。”芳妹子低着头,从掩着脸的手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不大,很干脆。

“看一阵阵了再走么。”丈夫温和了一下语调说。

“走,脸花得跟啥样的,看啥吗,走!”芳妹子催到。

“哎吆,不晓得你要干啥啊!”丈夫压低了声音说。

说着摩托车又起步前行了。

回想到这些,芳妹子有些鼓起勇气,于是才有了五一那天晚上去广场看跳舞的事情。

那天带着孙女回到出租屋,已经晚上十点半了。芳妹子把孙女安顿好睡下,才开始给孙女洗衣服。一边搓着,一边忍不住回想今晚的事情:好大一块屏啊,嘿嘿,把那么大个广场都照亮了咧,那每天开着要费很多电啊?电费谁掏啊?嗐,操这闲心干啥,收电费的没来问我要就行了吗。哎呃,那些女人咋会跳了的?跟音乐还配得那么好,说抬腿,几十个女人都把腿抬起来了;说转圈圈,几十个女人都把圈圈转过了!嘿,怪的很哩!哎呦,还有那个鞋喔,跟高得很,又细又高,那穿着跳舞,人咋不得滚喃?哎呦,那些裙子又短,看的人又多,人家放得开哩!芳妹子就这样心不在焉的洗着衣服,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十一点,赶紧又使劲搓起来。

好不容易睡下,可又怎么也睡不着,脑壳里老是像“过电视”一样一个镜头闪过一个镜头,大屏幕一亮一暗的,人一动一动的,裙子一摆一摆的,可是当芳妹子想回忆一下这些人都是怎么动的时,却又找不到头绪。芳妹子爬起来上了个厕所,看见窗外月光亮亮的,顶上是空郎朗的天,天边是山棱棱叠起来的弯弯曲曲的线,近处反而像墨汁化在水里,黑沉沉的一片看不见东西,只有那个高高的水塔像无中生有似的从黑沉沉的墨汁水里长出来,挡住了一小片天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是睡着了。只是,梦里也没闲着,又去了趟广场。这一趟去,芳妹子可是留着心眼,专门看动作去的,主要看脚。芳妹子觉得脚底下最难,走路时都知道,退呀转的容易绊倒,那么急着动来动去,脚底下一定是很难的。芳妹子就那么定定的站着看,站累了就把两只脚打个颠倒,本来在前的左脚换到后面,本来在后的右脚换到前面。

嘭螣——吱——吱——(一辆拉了几十吨货的汽车过减速带,零件一震磨得吱吱的叫唤)

芳妹子在黑暗中一下子被惊醒过来,才觉着自己是在床上躺着而不是在广场站着呢,想想刚才的梦,像真的,连腿肚子都还是酸酸的,可又是假的,芳妹子知道。

第二天,芳妹子带着孙女去街上逛逛。走到农贸市场边上的一个鞋铺子,芳妹子看到一溜儿摆得整整齐齐的高跟鞋,脚步慢了些,卖鞋的女老板笑嘻嘻地说:

“看上那一双呀?”

“嗷,看了耍哈,嘿嘿!”芳妹子眉眼堆笑地说,眼角的皱纹一下子挤到了一块儿。

小镇不大,农贸市场那一块就更小了。说着,芳妹子拉着姗姗又走了回来。经过这个鞋铺子,老板又殷勤地招呼:

“来嘛,来试一双嘛!有贵一点的,也有便宜一点的哩。”

芳妹子停下了脚步。“嘿嘿,看都好看,就是我们穿到不像吗!”芳妹子笑得眼睛都挤成了两条缝。

“哎呦,咋不像啥,来来来,我帮你选个跟低一点的。”说着老板已经提起来一双黑颜色的鞋放到了小板凳跟前。“来,你坐这试下。”老板热情地示意芳妹子坐下试一试。

“嘿嘿,那试一下嘛!”芳妹子松开姗姗的手,走过来坐在板凳上。“那你给我找个口袋我把脚套上嘛。”

“不用套。你试就行了。”老板说。

一试,还真的合脚。

“你看,穿着好着哩嘛,买一双回去穿就是了,跟又不高,下午穿着去跳个广场舞,合适得很哩!”老板又道。

芳妹子一听,有点高兴又有点伤感地说:“跳啥舞喔,我们又不会跳。年轻的时候喃,就是忙着种庄稼,老了喃,腿又转不过弯咾,还跳啥喔。”

“不跳舞,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总得行嘛。不问你多要,120块钱。”老板一个劲儿地鼓励芳妹子买一双穿。

“那,买一双?”芳妹子看着姗姗。姗姗也看着芳妹子,冒出来一句:“那也给我买一双!”

“你还小哩,今天我先给自己买,不给你买咾!”芳妹子说着话,蛮像自己占了好大一块便宜似的。

最终,芳妹子跟老板说了半天,100块买下了。该掏钱了,芳妹子从兜里抠出一卷钱来,展开,扯出一张最大的红票子递给老板,像是给老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还没白跑,买了一双鞋!

回去的路上,太阳金灿灿的挂在天上,映的芳妹子黝黑脸也显得红润润的。

老板的话像火苗一样烤着芳妹子的心:穿着好着哩嘛,买一双回去穿就是了,跟又不高,下午穿着去跳个广场舞,合适得很哩!芳妹子想,这些跳舞的女人,也不尽是大姑娘小媳妇,也有四五十岁的哩嘛,有些可能比自己年龄都大哩。要是我多去看看,说不定也会了哩!

至从那天买鞋回来,芳妹子就天天傍晚去广场看人家跳舞。只是,芳妹子逐渐觉得那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人家跳得又快,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还有转身呢。再说了,一个曲子和一个曲子的舞蹈还不一样。还有喔,芳妹子又不敢在广场上动身子学,只是记下几个简单动作,再回屋子里自己瞎比划一通。即便是这,芳妹子也开心得不得了,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她心里想,我自己在屋里瞎比划总没人说啥吧?

可芳妹子老在广场上看跳舞就有人说啥了。

那天,芳妹子去得怪早,天还完全没有黑的意思。同村一个背着背篓的半老婆婆发现了广场边上的芳妹子,高兴的跑过来拉住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操起平日里的大嗓门就打起了趣儿:哎呦,村里那些人都说我们两个是不跟新鲜不会打扮,你这几天不见,鞋根根都高了一大截子喔,那不剩我一个了?哈哈!小广场里的人的耳朵和眼睛差不多全被大嗓门吸引过来了,有一些女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一些女人抿嘴一笑。芳妹子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心里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

哎,在土地里窝了大半辈子的乡下女人就是这样,总觉得那些时髦的东西该是城里人的,总觉得自己和那些时兴的东西是那么的冲突,落在自己身上自己都觉得别扭。

 

那一次之后,芳妹子吸取了教训,不再那么早出现在广场了——村里人来镇上赶场,再迟迟不过天黑就会回去的,这是几十年农村生活交给芳妹子的经验,是不会错的。还有,芳妹子暂时把高跟鞋收了起来,不穿了。

就这样,经过差不多一个月,芳妹子天天看,天天琢磨,已经能自己在屋子里瞎比划一通了,当然也就是把几个简单动作来来回回重复几遍,有时候也兴之所至,加上些乱七八糟的动作。当然,这一切,做得极其隐秘,连一块儿住的孙女都没有发现,因为每次,芳妹子都先安顿下孙女,自己再到另一间屋里去高高兴兴地瞎比划一通。

芳妹子沉浸在看跳舞的时光里不能自拔了,每天都盼着太阳快快落下去,盼望着村里人早早地赶场回去。怀着一块谁也不知道的心事,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天更蓝了,一点儿云丝丝都没有。

可姗姗出了意外。

这一天,芳妹子又高高兴兴地去看广场舞了,一如既往领着姗姗呢。可小孩子那站得住呢?总是这里跑跑那里跑跑,一不小心就被摩托车挂了一下。

其实也不重,没伤着筋骨。只是丈夫火挺大:“几十岁的人了,一天啥事不干,光经管个碎娃,还要出事,晓得一天把娃带上乱跑啥哩?把我一天忙的跟啥一样,还要弄这些事!”

儿媳妇在电话里也是有气:“我说我自己经管,你要说你行。”

芳妹子眼里噙着泪花,对病床上的姗姗说:“你快好喔,好了婆婆好好经管你,不让车挂你了喔。”

姗姗出院了。昨晚上,芳妹子关起门来,在屋里将那双才穿了五次的高跟鞋擦了又擦,放进鞋盒里,然后将鞋盒藏在了柜子底下。 (图片来自网络)  

 

成斌,发表有散文和小说作品等,现居陕西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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