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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木院的河:雨湿了那条河……

裴祯祥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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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木院的河

文 | 裴祯祥

   

一个在爱情中死去的人,多年前写下的语句,无意间被我看到,使我生了一种难以触摸的疼痛。而文中写到的河流,就是流经药木院的那条河,她纤细,曲折,清澈,一直流淌在某些人的命运中。那篇短文是这样的:

雨淋湿了那条河。

濛濛细雨,烟雾一样笼罩在村庄上空。雨点打在河上,河水湿了。河水如你哭泣的脸般,湿了。遥坪河!贮满往事与相思的河,藏着野花的密与蜜的河,我的河。

多少次了,你一站在我面前,一坐在我面前,一走动在我面前,整座村庄就沸腾,整条河流都喧哗。那时候,我便开始流泪。

我用幽寂的灵魂抚爱你的天真、善变与娇嗔。像悲伤的老人渴望童年,像干枯的树木思念春天。

雨再一次淋湿了那条河。

那是我们的河。

那里生长着我们的前世与来生,还有恩典命运的小花朵。

作为一个无所谓生灭的默默活着的人,我要感谢造物的恩情。没有多少人能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碰到世上最传奇、最灿烂、最美丽的爱情。她却让我碰到、让我经历、让我感知!

“雨偷偷地淋湿了我们的河。”

那是我今生唯一的河,那是唯一属于我们的河。

我站在雨里,让轻愁随雨水滑过低垂的眼睛。

这些年代后,我就要死了,我曾经爱过你。那时,无论咫尺,天涯,雨会最后一次淋湿我们小小的河。这一次窑坪河真的哭了。

因为幸福!

无疑,这是一条与某一段人世情缘紧紧相连的河流。但仅仅是某一段吗?我在《想念窑坪河》里说过:“窑坪河并不是只属于我的河,她流经了太多的村庄,迷恋了太多的孩子。”她发源于甘肃省康县万家大梁中段,经云台、大南峪、窑坪后进入略阳,又经木瓜院、张家庄、青岗坪、罗家嘴,到药木院。这两岸的村庄里,不管是康县还是略阳的孩子,都靠这小小的河喂养长大。她在崇山峻岭间,艰难曲折地流过,那些简陋、逼窄的村落,都是儿女们飘满罐罐茶香的故乡。两岸的山坡上、崖顶上,长满了坚硬的青冈木树、铁匠木树、马桑木树和各种灌杂乔木,悬崖峭壁上既生长着狗尾巴草、马莲花,也生长着铁皮石斛、红豆杉,无论金贵还是平凡,草本木本们,都和平共处、海海漫漫地生长着。

窑坪河流经药木院时,已经变得安详。她逶迤曼妙的腰身里,住着水草,绿母,细沙,巨石,沙石里有鳖、蟹,石洞里有鱼,有蛇,有蟾蜍、青蛙。在每一处拐弯的地方,她停留一小会儿,窝出一汪深碧的潭水。与我关系最亲密的,从上到下依次是柳柳潭,四嘴子潭,巷口子潭,老坟潭,后坝潭。每到夏季,这些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潭,就是我们的天堂。我记得,最深的是柳柳潭和老坟潭,柳柳潭因为岸边长满垂柳而得名,老坟潭却是因为紧靠裴家老坟而得名,这两个潭,以前都收过人,所以我们小孩子都去得少。我最常光顾的是巷口子潭和四嘴子潭,这两个潭大小、深浅都合适,而且就在村前,特别是巷口子潭,顾名思义,从巷堂出来就是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雨量充沛,水势浩大,一个夏季过去,河流常常会改道,那时候小河是从巷口,紧挨着村前的自留地和井边场流过。井边场是我们四方那和井边几十户人家碾场、晒粮食的地方,场沿一个高约五米、齐齐的黄土坎下去,就是清清的窑坪河水。早年,母亲一出巷口,就可以坐在大石头上洗衣服,后来河道改到沙滩中间去了,她洗衣服,就要多走一分钟的路程。

去河坝里洗澡,我们要瞒着父母。每每都是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奔到井边场沿,把自己脱得精赤,一个倒栽葱或者狗墩子,就跃入潭水。我们都知道哪里深,哪里浅,哪里有石头,哪里有树梢,所以不用担心谁会栽到石头上,或者被树枝刮伤。岸是黄土滋泥,河道里却是柔软的细沙,我们在水里,鱼一样灵活、自由,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深底里摸鱼,也可以静静地仰躺在水面上休息。我们最喜欢的一种游戏,叫做“扳干柴”,爬到两三米高的位置,紧抓着半崖上粗粗的黄蒿杆或者构树枝,背朝着河面,纵身一跃,跌入潭水,干柴没有扳下来,自己反而滚脱了,我们感觉到一种清凉的刺激!这种跳水方式,到了九十年代初河流改道后,就再没有机会玩了。在水里待久了,我们会到沙岸上来,或者用沙子垒自己喜欢的造型,一辆坦克,一座城堡,一只老虎;或者躺下,让伙伴们用细沙把自己紧紧掩埋起来,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或者跑到近处的自留地里,偷偷地摘两个西瓜藏在水里,猪八戒一样海吃一通。这样玩一会儿,又跑到土坎或者石崖上,一猛子扎入潭水。往往是不知不觉,日影就西斜了,刚开始清粼粼的河水,变得亮晶晶,继而金灿灿。我们就得赶紧上岸回家,如果恰巧衣服被大人抱走,就得有人光着屁股进村,晚饭时候,我们就能听见某个小伙伴杀猪般的嚎哭了。

等稍微长大一些,我开始变得沉静,不再汲汲于和别的伙伴一样,洗澡,扳干柴,垒沙堡。经常是放学后,臂上挎一个笼子,到河边,或者田间地头,去给猪寻草。更多的是牵着我家的老黄牛,缓缓走在河边,牛在前边吃草,我在后边捧着半本金庸、古龙、陈青云或者《封神演义》《罗通扫北》。终于到后来,我读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平凡的世界》这种书。我认识到,药木院之外,有一个更加广阔、精彩的世界。于是,我的神情逐渐忧郁,往往是手里的绳子一紧,才发现牛已经吃完面前的草,需要继续往前走了。其实,不是我在放牛,而是牛在放我呢。有时候是在下雨的时候,我打着伞,牵着牛,走在河边上,河水就不断凹出小小的水涡,如同有酒窝的少女,微笑的样子。等我再长大一些,我明白了窑坪河其实是那么瘦小,那么柔弱,需要我们去爱护,去珍惜。有一些夏夜,我会在河边坐好久好久,也许心里想念着某人,也许是对未来无尽的迷思,这些话我说不清楚,也无法给任何人讲起,就像海子诗里写的那样,我把它们,都说给窑坪河听了。

如同引文里所说,窑坪河是贮满了往事与相思的河。她是我们的河,那生生不息流淌的,是我们身上的血,是生命本身。每到初夏季节,药木院的村民们,都分别要在上游和中游,用石头、木桩、稻草拦起两道高出水位的堤坝,我们叫做“轧堰”,然后把水从堰渠里引到各家各户的小堰子,在沙梁子和秧田坝上下两大块水田里,栽种谷子。药木院成了秦岭深山里,不可多得的,可以自给自足的鱼米之乡。到了冬天,我们又要在巷口子、老坟潭、后坝潭几处必经的地方,用白杨木或者柏木,架起桥子,用来与刺骨的河水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我们知道,窑坪河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她正在蓄积能量,等待着为我们布置一个美丽的季节。我还记得一些温暖的场景:傍晚时分,父辈们来到小河边,或者站着,或者坐着,面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静静擦洗着被汗水浸透的身子,那些身体坚实、健壮,也布满生活的刀痕,在夕光里,如同一幅幅静物画,或者生命的群雕。我们一生要无数次经过这条小河,去种地,去收获,有时候背着新嫁娘的箱子,有时候抬着某家老人的棺材。窑坪河就那样缓缓流过村子,横穿阔大的原野后,注入药木院的第二条河流:西汉水。

西汉水又称犀牛江、浊水,我们称她为大河,这是相对于窑坪河的小而说的。她也发源于甘肃,但她的源头要上溯到更远的天水嶓冢山去。嶓冢山是一座名山,在《山海经》《水经注》里都有精当的表述,属于汉水和嘉陵江两大水系的源头。因此,在我的眼里心里,西河就有了悠远神秘的意味。她流经我故乡的时候,跟窑坪河一样,已经属于合唱的尾声。但是正因为此,我得以亲近她最为辉煌、壮丽的景色。我所熟悉的西河两岸,从康县而来,至西淮坝,经药木院,到两河口注入嘉陵江,两岸峰峦如聚,怪特异常,开阔处可积良田百亩,紧窄处两峰交叠,壁立千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西河水从这峡谷里跌宕回环,纵横决荡,开出一条路来。由于西河上游东侧地区间有黄土丘陵,北侧又与渭河水系相邻,遂携带大量泥沙混混沌沌而来,成为了长江流域含沙量最大的支流,使她既有林寒涧肃、清澈幽缓的区段,也有裹挟风云、莽莽苍苍的时刻。

以前,没有建葫芦头水电站时,西汉水沿岸的公路还没有修通。我们到水唰湾放牛,要经过几处险要的地方,比如狗爬岩、叫花子岩,都极为险仄,一不留神,就会滑落到悬崖下的激流中去。但我们背着柴,小心翼翼地,反而每次都能安全通过。每年冬天,药木院人都要到水唰湾以上,与西淮坝交界的葫芦头这些高山深林里去剁柴。我们背着干粮,清早出发,翻山越岭,走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饿了吃干馍,渴了喝雪水,要在林子里剁到月亮出来,才又往回走。这样剁个七八天,看着够一年烧的了,从附近的溜槽把柴由山顶蹿滑到山脚、河边,然后把小一点的捆起来,大棒摞好。等到来年的六七月份,柴干了,水量大了,温度适宜了,河道也阔了,便把柴扎成筏子,人坐在上面,从西河里放下来,又从小潭沿拖上岸,用架子车、拖拉机运回村子。坐在筏子上的父辈们,从小生活在大河边,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和混江龙,他们知道西河哪一段平顺,哪一段惊险,哪个地方有旋涡,哪个地方有回水,到了就得小心撑持,有时间柴筏或被旋进潭底,或被卡在石缝里,就得潜入深水,使杠子,绑绳子,把筏子拽出来。

从小潭沿到小河口再到后坝,坦荡荡,暮沉沉,是窑坪河与西河交汇后,长久冲积形成的广阔野地,其实是一片草场,我们叫做小滩河坝。我们在水唰湾放牛,下午就在小滩河坝玩耍,等待牛自己下山。下山后,小滩河坝就成了它们漫步、消食、撒野、吃甜点、饮水和洗澡的好去处。盛夏的黄昏,它们会步入小河,静静地站在水中,给自己降温。那时候夕阳会在它们的头上、身上与河水中,洒下昏黄、柔和的光辉。这些黄牛、黑牛、花牛们,静穆如佛,令人心生感动。而我们呢,在后坝的官地里,泡桐树下,或者桑林地里,找一处干净、平整的地方,或坐或卧,打扑克,下象棋,看书,嬉闹。有的人在河边钓鱼,有的人抓住河蟹,直接把大螯扳下来吃,咸咸的,硬,脆,鲜。如果是八月份,就会有人脱了长裤,悄悄地渡过西河,去掰对岸江口坝或者张家坝人的嫩玉米,回来在沙地上升起烟火,烤着吃。谁家也不缺了那几颗玉米,图的是闹腾,好玩。但是有时间让江口坝或张家坝的人发现了,就得扑爬跟头往回跑,然后两拨人就会隔着一条河,在那里破口叫骂,图的也是个热闹,并不就搞得两个村子成为仇家。

夏天涨水的时候,我们拿着一根刺棍或者八号铁丝,将裤子卷至大腿根,站在西河边混黄的浅水里,紧盯着水面,看到有一点点黑脊背露出来,就一棍子打下去,翻起来,很可能就是几斤重的鲢鱼!我们在河里奔跑,头,脸,蘸满泥浆,跌倒了又爬起,乐此不疲!冬天来了,窑坪河与西河都会结出厚厚的冰凌,冻得狠的时候,我们直接可以从冰上走到对岸去。如果这样,我们春节走亲戚,比如到江口坝我二姑家去,就不用经过狗爬岩、叫花子岩去坐船,直接从小潭沿过去,省好长一段路呢。那些夏天涨水时,山脚凹地里形成的小湖泊,这时就完全冻成了一整块厚厚的冰,如同巨大的水晶。我们吆着牛往水唰湾走时,把弯弯的背架子倒扣在冰面上,自己坐在上面,将柴刀尖忏进冰面,往后使劲一拽,就从这头飞速滑到了那头,体味了一次飞翔的感觉。只是随着地球温度的升高,随着枯水时代的来临,随着水电站的兴建,小滩河坝已经变为沙场与水库,我们再难拥有一条冬天结冰的河流,没有了那些美丽的湖泊,更没有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只有小滩河坝这个卑微的名字,连同窑坪河边某个女孩的样子,留存在某些人残缺的记忆中。


裴祯祥,读书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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