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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祖父:无悔这一生给予

裴祯祥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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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祖父:无悔这一生给予

文 | 裴祯祥

   

1

爷爷去世的第三天,我颇费周折地请来一个秦腔班,把我家厅房门口那块方正的栏沿当做舞台,唱了一夜大戏。这是爷爷生前的意愿,他说自己八十多岁的年纪,有那一天,该是喜事,要请一个戏班子,热热闹闹送他走。他一辈子喜欢听戏,也懂戏,深谙戏里所表现的那些往古悲欢。他自己就拉得一手好二胡,年轻时村里耍社火、唱大戏, 是少不了的弦索台柱子。

我们就尽量达成他的意愿。

这个秦腔班不容易,成员有来自汉中的,有来自略阳的,有来自白水江的,甚至还有来自甘肃徽县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描金画紫,莽服玉带,在那方寸之地,上演了《二进宫》《花亭相会》《三对面》《藏舟》四折大戏,这些浓缩演绎中国几千年历史传奇的经典剧目,由生旦净末、爱恨情仇、战乱和平与兴衰荣辱交错构成的世相人生,陪伴爷爷度过了他在家里的最后一夜。

那是2017年5月6日,热爱听戏与唱戏的药木院人,密压压坐满了院子。来自原略阳县剧团的老艺术家欧世杰先生,坐在爷爷灵前,用尽毕生功力,拉了一曲淋漓尽致的《秦腔牌子曲》,这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繁密顿挫、壮怀激烈,时而悠扬婉转、哀感低徊的曲调,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尽言的意绪。当他演奏结束,站起身来,脚步竟有些踉跄,我明白他是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我站在爷爷的遗像前,看着他清癯、俊朗的面容,心里说:“爷爷,听完这出大戏,你就安心上路吧。”我明白人生如戏,总有幕落时刻。可是当死亡这件事情,具体、显眼地落到亲人身上,一切彻悟生死的真理,哲学或宗教的慰藉,以及刻意达观的心态,都无济于事了。我多么想他其实是睡着了,多么想他还和以前一样,坐在堂屋的沙发上,询问我工作与生活上的事情,但是不能够了。我仔细想了想,确实不能够了,再也不能够了,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停灵的那几天里,我尽量让自己处于忙乱之中,尽量不去想死亡这件事情,但是我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迷惘与感伤。悲痛之余,我拟就了并不能涵括爷爷一生的挽联,用他教给我的方块字,写出来贴在灵前:

负耒横经丘壑磊落峥嵘,

立德修身风骨雄迈千秋。

然后,在由宫商角徵羽所营造的戏剧空间里,我断断续续回忆起我所知道的,祖父生命中的那些往事。   

2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五十一岁。我还要再等三到四年,才能对他的行状有所记忆。但是现在,要较为完整地讲述他,还得从裴家的根源说起。有一句话叫做“天下无二裴”,在史籍中,裴氏乃是舜时贤士伯益之后,以周时先公非子封地为姓,祖籍在今山西闻喜,后分为河东、燕京、西凉三支。药木院裴氏为西眷之祖、三国时期金紫光禄大夫、兰陵武公裴徽后裔,其近祖自明朝由甘肃成州逐渐东迁,至药木院定居,开始为兄弟四人,至今已繁衍千余人口。

在裴氏宗祠的通用联中,有“姓起周代,望出河东”“玉山映照,武库纵横”“堂开绿野,绩著桂林”“媒谐玉杵,女返黄娥”这样的话。通过它们,可以约略感受到裴氏家族在历史长河中的总体面貌。我没有见过祖爷爷,但是根据大家的描述,他继承了裴家苦学励志、温恭内敛的品性,虽然家境贫困,但是他广涉经史,尤其精通《易》术,手指修长,善于操琴,颇具古雅之风。可以想见,在这样的血脉源流与家庭环境中,爷爷会形成怎样的精神气质。

据略阳县档案馆资料显示,爷爷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已经是略阳县第一届人民委员会十八名成员之一。他的那些同事大部分都是在厅局级领导任上离休,而爷爷作为数代单传的裴家顶梁柱,被生性淡泊、务本力农的祖爷爷,以无比决绝的态度召回。从那时起,除过参加汉中市内的几次社教工作,以及开会、学习等短暂外出,爷爷没有长时间踏出药木院一步。他毅然承担起赡养寡母、养育子女的责任,将一个薄弱小户,逐渐发展成为子孙绕膝、四世同堂的繁茂家族,并且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深刻影响了后代的成长。

在药木院这个小小的舞台上,爷爷以他的正直、良善与无私,很快赢得了大部分村民,乃至四邻八乡群众的信任与拥戴,在一系列社会主义改造建设中,他敢闯敢干,勇于创新,完整地描绘了自己的人生图景。1952年,二十一岁的爷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他历任农会主任、民兵大队长、初级社及高级社主任、区办农械厂厂长、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农械厂厂长及连续五届县人大代表,先后出席省团代会、省劳模会、全国农展会。1959年,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作为基层先进代表,登上天安门参加了国庆观礼,并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   

3

爷爷那一代人,是可以以“共产党员”四字骄傲于世的人。他们的信念就是信念,宗旨就是宗旨,没有那些弯弯绕的理论,也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坚守。他们简单,纯粹,一辈子关心国家与集体。上世纪七十年代,爷爷负责创办药木院公社农械厂。在以粮为纲,而农业技术又极不发达的年代,他白手起家,带领农民自力更生,积极研制农机农具,推出了很多实用器械与技术,有力地助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当时没有知识产权或者专利之说,办厂所得,他与全体职工平分。在这期间,他曾两次因公负伤,造成手指残废,但从未向组织和国家要过任何补偿。

他热爱铸造,拥有较高的工艺水平。七十年代,由他主持修建的石拱桥,到现在还是徐家坪通往药木院的必由之路。那石柱上由他起名并书写的“春风桥”三字,我参加工作后去看,依然历历在目。此外,他还是一个优秀的木工。由他担纲盖起的土木瓦房,从础墙梁柱,到椽檩门窗,造型优美,做工精良,楔茆处严丝合缝,坚固耐用。整体面貌上,完整地呈现出陕南汉族与氐羌文化相融后的独特风格。直到现在,药木院家里,依然用着他打制的家具,坐着他做的椅子、板凳。这些迹近文物的家什,让我在半个世纪后,清晰地感受到他做事的一丝不苟与严谨细致。

总体来说,爷爷首先是一个传统文人,自幼苦读四书五经,精通诗词典籍。一生浸淫古典文化,养成了他宽厚儒雅、奋发图强、和蔼可亲、淡泊名利的性格特征。同时,他又能够自如运用《易经》与风水学方面的玄秘知识,为四邻八乡群众的婚丧嫁娶、盖房起屋提供帮助。但他并不是一个迂腐书生与风水先生,他恪守“耕读传家”这样一种典型的生存模式,无论是犁耙整地、插播锄耘,还是收割脱粒、拣选扬弃,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由于他的躬亲带动,我的父亲,以及两个伯父,两个姑姑,都对田间作业毫不陌生。

裴氏家训是“重教务学,崇文尚武,德业并举,自强不息”,到了爷爷这里,他以一生的身体力行,加进去了“立德树人、诚实守信、利国为民”这十二个字。这些家训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同时也是他教育子女的准绳。在他的影响下,父亲兄弟姊妹五人,虽然从小在贫寒的家境中长大,但是都勤苦好学。六七十年代,他们五个人就可以组班演出《智取威虎山》。我的大爸裴世锦,几乎完全依靠自学,完成了大学课程,最终在党校校长职位上退休;二爸裴世裕,在家里学历最高,写得一手好字,最后在县志(党史)办主任职位上退休。两个姑姑裴玉娥、裴翠娥,一生从教,桃李成蹊。

我的父亲裴世广,自兰州军区退役后,继续秉持“以农为本”祖训,一生勉事农桑,养大我和两个妹妹。同时在村主任、支书岗位上,默默奉献近二十年,如今也是年逾花甲了。   

4

现在看来,以爷爷的博学多才、人格修养,完全可以在他的天地里,拥有广阔空间和更大作为。但是从他弃政务农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大部分生命交给了子女儿孙。我和大哥裴致祥均由他一手带大,特别是我,小学四年级以前,一直由他和奶奶带着,晚上也跟他们睡。四岁以后,我便在爷爷的督促下,背诵《三字经》,练写毛笔字。那时候农村经济落后,条件艰苦,生活困难,人们喂娃养大已是不易,既没有启蒙意识,更谈不上幼教机构,娃们必须等到六岁以后,才能去上学前班。但是我在7岁以前,已经背熟了整本《三字经》,认识了很多汉字。所以当小学老师讲到孔融让梨、孟母三迁、岳母刺字这些典故时,我有一种故人相逢的感觉。

为了给大哥和我准备传统文化教材,爷爷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与九十年代初,凭着顽强的毅力和深厚的功底,用蝇头小楷抄下了整部整部的《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幼学琼林》等典籍。而我最初练写毛笔字的影格,是由爷爷用小楷写出来的一部《三字经》,这也是我最初的启蒙教材。三十年后,当我从箱底里翻检出这些珍贵的手抄本时,一种亲切而尖锐的痛楚油然而生。我当时何曾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我又何尝珍惜过那习字诵经的美好时光。

祖父的书体脱自欧阳询的楷书,具有方圆兼施、笔画劲挺、结体稳健的特点。但是爷爷并不拘泥,他依照自己的喜好与脾性,吸收了其他诸家的一些优长,将欧书中刻意峻险的方面扬弃,最终形成了笔法秀逸拙朴、体势刚健茂密的书风,同时在方笔运用中,有时达到硬折的程度,表现出决然的气度与坦率的个性。遗憾的是,爷爷在他书法最成熟的时期,没有留下正式的作品。他谦逊而自明,从没有过垂世之想,只是把它作为一门和木工同样的手艺,运用于帮助村人写对联、写匾额、写石碑。

我幼时的记忆里,爷爷还是村里的讲古艺人。特别是在炎夏的傍晚,人们蹲坐在我家墙根的台阶与石头上,听爷爷讲哪吒闹海、长坂坡、武松打虎、倒拔垂杨柳、秦琼卖马、三斧子定瓦岗、枪挑小梁王……爷爷有一种本领,可以把文白夹杂的小说故事,转换成鲜活灵动的生活语言,用药木院话绘声绘色地讲出来。我们听着听着入了迷,逐渐沉入了一个个英雄的世界。一直到了后来,只要在书本、影视作品里看到哪吒、杨戬、张飞、赵云、武松、鲁智深、秦琼、罗成、程咬金、岳飞这些人,我就感觉亲切,好像是小时候见过的人,带着独属于自己的气味与记忆,突然来到你的面前。

上小学后,我白天上课,晚上便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先是坐在油灯下,后来坐在电灯下,写作业,练毛笔字。那时候我开始练《九成宫醴泉铭》,爷爷把白毛边纸裁开,钉成一本本大字本,套上影格让我写。写完的本子慢慢多起来,全部挨着墙,垒在我的枕头旁边。于是,很多年,我便嗅闻着墨香睡觉。

5

小学三年级以后,爷爷开始带着我上坡下地。正月间背粪、点洋芋,二月埋蒜、点豇豆,三月间点包谷、种向日葵,四月下谷秧、薅包谷草,五月割麦、碾场、打菜籽、插秧、种黄豆,六月挖洋芋、看水,七月打核桃、夹柿子、打向日葵,八月掰包谷、拌谷子,九月割黄豆,十月耕冬地,十一月点菜籽、种小麦,十二月打疙瘩、剁柴……我跟在爷爷的后面,看一样,学一样,除过架牛耕地很少尝试外,其它的谈不上熟练,但都能做出个样子来。我也因此知道,务农并不是那么简单粗糙,每样活,都有不同的方法与技巧,你做的好,就是把式,做的不好,就遭人奚落。

我跟爷爷一起做的最多的,是放牛、背柴。后头山下路与秧田沟之间,有一处斜扑出来的悬崖,崖下有平坦岩石,可坐,可放置什物。下面又是峭岩陡坡,直抵涧底,生长着巨树、灌木、古藤,将这小小平台密密实实罩住,如石窟木屋。有一段时间,爷爷和我把牛打到黄天沟后,便来到这地方。我坐在平台上读书,爷爷在崖下的林里砍柴。到中午时分,他砍够我们两个人的柴火,便一起背着回家。我那时上四年级,听熟了他讲的故事,在书架上翻到了那些故事的蓝本,于是开始半读半猜地理解书中的内容。我记得,砍柴的时候,我读过《封神演义》,还读过半本《毛泽东选集·卷一》。

对毛选的阅读,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了进一步了解共产主义理论的愿望。在我上师范的最后一年,爷爷让我从书架上取了四本书:《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法兰西内战》,恩格斯《反杜林论》,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由中央编译局上世纪七十年代推出的这些著作,语法严谨,用词精当,和毛选一起成为我最初学习散文语言的范本。他们的文章,有一种全面掌握世界与事物的规律后,那种言说真理的雄辩气度与宏伟语势。但我清楚感觉到,他们通过自己的著作,更多告诉我们的,是那种研究问题、追求真理的探索精神,是对人类苦难的道德承担与感情认同,以及锲而不舍、舍我其谁的人格力量,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某种教义。

当我认识到这些时,突然明白了爷爷的真正用意。他并不是刻意要把我培养成共产党员,而是首先让我学习一种生活与工作方式。我也逐渐明白了爷爷一生的所作所为。在他的人生中,没有不可解决的矛盾与困难,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圆融通达。共产党员行为准则与中国优秀传统道德,在他身上运行不悖,相依相融。就我所知,他从未与人红脸,任何人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一句难听话。因为他从来不从个人角度,自私地去理解与处理问题,所以大家都敬服他,遇到生活、工作上的问题,都喜欢求教于他。而对于爷爷,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帮助别人,几乎是出自天性的一种本能。

在待人接物上,不管男女老幼,无论贵贱亲疏,他都是一视同仁。很多见过他的朋友,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都会告诉我一种印象:坐在这个老人面前,他们就变得自然、从容、安静,仿佛与这个纷乱复杂的世界分割开来。曾为药木院小学校长的何贞东,在爷爷去世的当天,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一场雨∕让一朵木槿花∕从云端落下∕沾着晶莹的泪花∕尘封已久的往事∕洗得晶莹剔透∕云雾遮不住视线∕您充满神韵的银发∕羽化,成蝶,蹁跹∕舞动所有情节∕留传佳话∕一些明亮的词语∕伏在窑坪河岸∕悄悄,开始疯长∕屋前,梧桐树下∕一壶浊酒,一盏清茶∕碰撞出∕一笺曼妙的心语∕这个初夏∕无休无止的风∕穿入我的体内∕花瓣纷飞,叶子旋落∕一叶兰舟∕载着满满的思绪∕向您飞渡,飞渡∕渡入有您的梦岸∕我把思念交给五月的窑坪河∕来生依然愿与您∕斟酒沏茶,共话桑麻”。   

6

1996年我到略阳一中上学,是爷爷一手为我操心办理。1999年我到汉中师范上学,也是爷爷送我去汉中,并且时时关心我的学习与进步。2002年我参加工作,爷爷已经七十一岁。这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由于劳累过度,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痛逐渐严重,埋伏多年的心脑血管疾病,也开始显出征兆,有一段时间几乎无法下地干活。爷爷便承担起地里的活计,到了接近八十岁的时候,才基本停止了田间劳作。但是他还是喜欢到地里转转,农历节令与田间作业,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初春,他会到麦田与油菜地里转转,然后告诉家里,什么时候该追肥,什么时候该薅草;冬天,他也到地里转转,告诉家里,哪里的地坎需要修砌,哪一块冬地需要整理。

爷爷总是嘱咐我们,作为普通农家子弟,要清白做人,踏实做事;诚恳实在,是我们家立身处世的根本;艰苦朴素,是我们家不能丢掉的传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奢华糜烂的消费时代格格不入,永远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有一段时间,我跟妻子因为生活琐事,由矛盾而积怨,发展到难以收拾,她和女儿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今年3月,我带她们回药木院,让他亲眼看到她和女儿都回来了。病床上的他高兴了,说了一句:这我就放心了!我们走的时候,已经半年多没有出过院子的他,步履艰难地把我们送到屋后的马路上,一再对我说:要对人家好,要对人家的大人好。其实我并没有对他们不好,但我默默应答着。

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走出院子。

我在好几篇文章里说过喝酒的事情。爷爷一辈子喜欢喝酒,他年轻时可以慢慢地喝一整天,而无醉态。其实他是喜欢这种氛围,喝酒是一种方式与媒介,可以让一大家人,以及亲戚朋友们,和乐亲融。这种家族情怀,是对根本与源流的认同,同时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期许。即使到了八十多岁,他已经不能随意饮酒了,只要有人前来拜望,或者儿孙们回来,他仍然愿意看到大家喝上几杯。所以,喝酒也成为了我们子孙后辈的一种爱好,虽然我们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明白喝酒的意义;要到三十岁以后,才能逐渐把握住自己,不至醺然大醉,让喝酒成为纯然美好的事情。

而在爷爷这里,饮酒逐渐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你可能并不饮酒,但是你有一种近似于尼采“酒神精神”的那种生命状态。八十岁以后,他身上的毛病逐渐多起来,每年都要住两次院。我一直不敢想他会去世这件事情,可是我又不能不想。对于亲人的年老与离世,子孙是最无能为力的痛。我想,让他内心平静、满足地走,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因此,除了尽量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工作干好,让他安心外,我给他陆续买回了《中国通史》《易经》以及老子、佛学等方面的著作。我的想法是,凭爷爷的学养,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定能够通过这些书,循序渐进地,体宇宙苍生、究天人之际,最终进入一种类似于佛家无我的空寂状态。

这是我迄今所知人类灵魂的最好归宿。

但其实我做的多余了。这些东西他早已融会贯通,并且对于生命的认识,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不管在他健康之时,还是先后遭受两种癌症折磨,长达五年的日子里,他都从没有大喜大悲、怨天尤人。他已经活成了一座大海,可以容纳一切,甚至死亡。 

7

“祖父一直是我们整个家族的灵魂人物,只用一个词来描述他,那必然是德高望重!在祖父的书桌上,我发现了他生前最后的字迹,是帮乡邻撰写的碑文草稿,一贯的毛笔小楷。祖父始终喜欢用毛笔来书写,包括他的通讯录。从我记事起,他每日必晨练,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两点午睡,午后下棋、打牌、读书、看报、写字。晚饭后,总是有不同年龄段的亲友乡邻前来拜访,一起谈古论今,温酒泡茶。即使病重的最后两年,依然保持着这良好的生活习惯。临走的前两天依然能下床活动,我四月底回来探望时,八十七岁高龄且已重病晚期、每日与病痛对抗的祖父,没有体现和诉说过任何痛苦,依然思维清晰,微笑着询问我的生意状况,来了客人依然能以礼相待,不失风度。5月4日上午8点30分,祖父吃完早餐,说不吃药了,要休息,然后昏然睡去,平静离开……”

这是我的大妹妹裴青,5月6日深夜写在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她从自己的角度对祖父进行了简略的描述,放在这里,算是对某些细节的补充。那天晚上,秦腔班从七点演出到十点。在欧世杰老先生休息的时候,父亲加入乐队,亲自拉了一段二胡。雪白的长孝下,他拉二胡的样子,让我心里蓦然一动,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母亲去世后击缶而歌的古人。我进进出出许多遍,站在爷爷的遗像前,想着他生前的样子。我看到精神矍铄的他,走在药木院的每一条乡间小道上,走在我的身边,前面。有时候他停下,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分明是要跟我说些什么,但是又没有说。

我是确实后悔了。从过完年我就计划休一段时间假,回家好好陪陪他,结果总是忙这忙那。四月底,在他病最严重的那些日子,我本来应该回去,却远天远地跑到商洛去开《水果街》的研讨会,回来了又是不停加班,忙我的“正事”。5月4日刚上班,我才想这周末必须回家看他了,父亲的电话就来了。爷爷是临走,没有跟我说上一句话。于是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晚都心说,爷爷你来我梦中吧,把你没给我说的话说一说,好让我安心。但他也许害怕打扰我休息,竟迟迟没有出现。前几天,他终于来给我说,他在那边住的好,吃的好,什么都好着呢,让大家都放心。

我也只有放心了。

5月7日早上10点,我们送爷爷出门。当我举着引魂幡跪向大地时,天突然就落下一颗颗的水滴来。我们跪在雨地里,等迎爷爷的灵柩,然后默缓地送他去桑林坟。我们走了十五分钟,雨也下了十五分钟,停灵两分钟后,雨停了。我眼看着大家把棺材放入墓室,眼看着大家开始往墓室内填土。我内心有一种东西开始断裂,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在这世上,突然、永久地消失!可是,什么是消失?什么又是永久?在这烛泪摇落、纸灰飞扬的时刻,我想到不远的将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归宿,我们每一个人,将要去的那永恒的国度,我们身处的这世界,这恒河沙数的世间万象,这须臾无限的千秋万代,至于我们,又是怎样的意义?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1931年农历五月一日,陈旧破败的药木院,那黑白色的农业世界里,一个贫寒家庭简陋的床铺上,所降生的那个崭新的婴儿。那时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甚至无知,无识。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他健康成长,拥有一个艰苦而温暖的童年。在他五岁或者六岁的一天,他跟随父亲,去村里刚刚筹办的民国小学读书。那一天,他开始使用父亲裴建荣给他取的官名:裴佐朝。八十余年后的2017年农历四月九日,经过漫长人生的锻打、磨练、学习、涵养后,为梦想、为国家、为子女、为他人付出艰辛努力后,二十八年前母亲去世、二十一年前妻子去世,遍尝成败得失、悲欢离合,这种种人间滋味后,他复归无知,无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完成了最后的涅槃。

这人世多出来的,是一个庞大家族,和一个老人无尽的爱。


裴祯祥,读书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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