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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歌手,纯真的诗人:一唱天下白……

李汉荣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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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一声天下白

文 | 李汉荣

 

 题记:一只雄鸡,校正了我的营养学,复活了我的美学,拯救了诗,我荒芜的日子开始返青,在被越来越厚的生存雾霾、精神雾霾、环境雾霾笼罩和窒息的日子里,我似乎重新看到了心灵的日出,看到了消失已久的地平线......

那天,我买回一只公鸡,想补补身体。医生说我体内寒气重,偏阴,而公鸡性热,属阳,吃只公鸡,以热驱寒,则阴阳平衡、气血通和矣。

只因自己身体寒而且阴,就要请另一个生命帮忙,强行从人家那里拿走热和阳。

人活着,很像在为自己的身体打工,在做一个建筑:把自己加高、加厚、加固,最好弄到摩天的高度,最好弄成一个不朽建筑。建筑材料呢?大家都在精心建筑自己,都在时刻使用材料,都是建筑专家,材料专家。所以,“材料”的事,我就不说了。

此刻,我的面前,就摆着一个材料。

就是这只火红色的少年公鸡。

我就要将它捣毁、搅拌,把它,把这“建筑材料”,堆积进我的身体?

我忽然很惭愧,甚至有一点揪心的惭愧。

继而,我有了一种犯罪感。

我实在下不了手啊。

面对这少年公鸡,面对它一身霞光的羽衣,面对它热烈纯真的容貌,面对它英国绅士般的矫健步履,面对它那比国王的金冠更为大气和尊严的火焰的桂冠,面对它那酷似世界歌王帕瓦罗蒂却比另一位歌王多明戈嗓音略高的嘹亮美声男高音,面对它那专注、幽深、警觉而又十分单纯的眸子——

诸位,你们下得了手吗?我实在下不了手啊。

上天造它,实在不是让我们来吃的,实在是让我们来欣赏的。这是怎样英气勃勃、鲜活生动的完美艺术杰作啊。

此时,自私自利的医学退却了,卑鄙无道的营养学退却了,险恶血腥的食物链退却了,丑陋凶残的“丛林法则”退却了。

美学,来到了我的面前。

美学,站在了我和少年雄鸡之间。

美学,要为蒙难的生灵仗义执言,要为血腥的世界主持公理和正义。

我手中的刀逃之夭夭,羞愧地,忏悔着,悄悄藏进伦理的角落,它决定立即返回深山,重新变成一块慈祥的矿石。

忽然,这少年唱歌了——你听过这样热烈、雄浑、激扬、响遏行云、一唱三叹的歌声吗?

1234567。道唻米法索拉西。

它刚来到我这里,刚与我认识,它就向我热情地献歌,而且,绝对是原创、真唱。请问,当今,在这个商业的星球上,一切都要以钞票做请帖的星球上,像我等穷人,我等“失败人士”,你能请得起哪位歌手,请得起哪颗明星巨星恒星流星?请得起哪位天王地王海王人王?请得起哪位“超女”、“超男”?请得起哪一段旋律,慰问你那寂寞的心灵?

然而,它来了,来了,它正在对我满怀深情引吭歌唱。 

连续几天听它向我献歌吟诗,我深深地爱上并崇拜起这位少年歌手、浪漫诗人了。

我发现它是一个伟大的古典诗人。它的激情和灵感,都来自那些古典的事物——

太阳,这是它赞美和呼唤的母题,无论太阳以旭日的身份上升,还是以落日的形象下沉,我们的这位诗人,都怀着深挚的激情,发出海潮般的歌吟。我猜想太阳在很久以前,把天上的一种稀有的基因悄悄藏进了雄鸡的生命里,因此,雄鸡——我们的抒情诗人才对天上的动静,黎明的动静,火的动静,光的动静,有格外的敏感和深情。这是一定的。你瞧,房地产老板按照利润最大化的商业原则,拼命地篡改土地,篡改河流,篡改山脉,甚至篡改了日出的时间,堵截了月亮的道路,一座座张牙舞爪的摩天高楼,竟然让天上的银河也断流了,自从我住进高楼,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天河的波涛,牛郎织女也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们浅薄的太浅薄的、张狂的太张狂的、物质的太物质的“幸福”生活里,已经没有一丁点高远伟大的气息了。我就一次次感叹:我们的大地已经不再是诗经里浸润着天真露水的大地,已经不再是唐诗里弥漫着空灵月光的大地,李白走过的大地上已经不再生长诗;如今的大地,是商业的大地资本的大地金钱的大地水泥的大地房地产商的大地,甚至,一个城市的日出和日落的时间,都由资本决定,自从我搬进这个小区,我的日出时间,整整被推迟了两小时,而我的日落,整整被提前了三小时。商业已经改写了我的天空我的地理我的地平线,改写了我的灵魂我的信仰我的生物钟。

可是,此刻,我们的这位古典诗人,健步跑到我家客厅的门口,然后立正,抖动它旗帜般的羽毛,扬起它那华美的霞冠,昂起头,向着那个神话的方向,日出的方向——1234567。道唻米法索拉西。它大声朗诵那首古老的、献给太阳的颂诗。

我听出来了,它是在挑战和质疑这个被资本和权力绑架的世界,它在庄严宣布和重申:这日出,仍然是公元前的日出,是神话的日出,是心灵的日出,是诗的日出;这大地,仍然是公元前的大地,是露水的大地,是河流的大地,是生灵和植物的大地,是李白的大地,是月光和诗的大地。

我听清了它朗诵的内容,我禁不住为它热烈鼓掌和点赞,我还想向这位亲爱的诗人献一束花。

我以为它朗诵完了,想不到它又追加了一段——1234567。道唻米法索拉西。

我听出来了,它是说:

这大地,不是房地产老板的大地,不是资本的大地,不是贪官污吏的大地,不是任由权力瓜分、任由金钱买卖、任由水泥覆盖的大地;这大地,是上苍的大地,是百姓的大地,是生灵的大地,是大地自己的大地,是热爱大地者的大地。

就这样,一种久违了的浪漫激情和纯真歌声,重新回到我枯燥乏味的生活。

就这样,美学,终于部分地战胜了自私的医学和卑鄙的营养学;至少在我这里,在我和少年雄鸡之间,美学,替代了生物学;审美法则,取代了丛林法则。 


是的,这位诗人的灵感和激情的源泉,都来自它对古典事物的热爱和感动。

没有谁比它对光更敏感,它的诗歌都是献给光的礼赞。光与火,是史诗的意象原型,是历代诗人们的灵感源泉。我们的这位诗人,一定保持了对上古神话和史诗的记忆。它一生一世眷恋和赞美这些古老事物,在这个已经被消费主义和技术主义彻底解构了的世界上,它坚持在价值的废墟上怀旧,坚持在诗意的荒原上追思,忆想那真理和价值的中心,忆想那诗情澎湃的古典岁月;在破碎的年代里,它提示曾经存在过的那个完整的生命家园;面对泡沫四溢的无常河流,它站在“原型”的岸上,一次次重温失传的歌谣,它永远都做一个“原型诗人”,都做生命家园的守护者。面对被欲望之狼和资本之虎追赶得魂不守舍、没命狂奔的人们,它时时刻刻提醒:你们都丢失了、遗忘了那纯真的原型和价值的故乡,你们被虎狼追赶着,你们也是一群荒原狼,你们终日、终年、终生没命地狂奔,好像前面有一个等待你们的天堂,其实你们不过是在貌似金碧辉煌实则一无所有的价值荒原上裸身狂奔,从一个废墟奔向另一个废墟,从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从一个笼子钻进另一个笼子。

没有谁比它对时光的行踪更敏感更伤感,它的诗歌,都是在慨叹时光、挽留时光、依依不舍地送别时光。子时,午时,寅时,卯时;黎明,清晨,正午,黄昏,夜半。这是怎样的大情怀、大意境和大手笔啊,它是在用深情的歌声,用伤感的诗句,为时光划分段落,为天空划分段落,为宇宙划分段落,为我们的生命划分段落,它是在以它天才的智慧和圣徒的爱心,为它崇拜的太阳填写起居录,填写工作日志。在它热烈、清澈的声音里,抬起头来,我发现被它朗诵过的天空其实并不高高在上,它就在我的生活附近,我的四周无不被天空注视和抚摸,此刻我的酒杯里,就盛着公元前的一角蔚蓝天空;被它叙述过的夜晚,比起在被叙述之前,充满了更丰富的意味,夜的阴暗和恐惧感大大降低了,而有了寓言的属性,我们甚至乐意被夜晚暗寓,就像生命一出现就被死亡暗寓。朋友,如果你放弃几个晚上的睡眠,从恶梦或美梦里走出来,来到它的身边,体验一位浪漫诗人不眠的夜生活,你会发现,它拥有的夜晚是何等辽阔和丰富啊,我们钻进被子里和恶梦里,与无聊和颓废同床共枕,我们却把整个宇宙、把真理的星辰、把浩瀚的银河弃置于生命之外,而它,我们的抒情诗人,却守着满天星斗和遍地月光,整整一条银河的波涛,都在灌溉诗人的宇宙情怀,都在酝酿那首不朽的黎明颂歌。至少在夜晚里,相比于我们精神生活的赤贫,这位坚持为大地守夜的诗人,真是一个宇宙级大富翁啊。

它坚持夜吟的习惯,在人类的鼾声和磨牙声之外,它向黑夜远方运行的太阳抒情,向伟大的银河系抒情,向真理和诗的源头抒情。在它动人的吟咏声里,我们会发现,那些遥远的显得疲惫、黯淡、颓废、零乱的星斗们,忽然都被久违了的纯真、清澈的诗的语言唤醒了,重新集合在价值的轴心,依照诗歌的节奏重新排列起令我们想起崇高道德境界的壮丽秩序;稍稍偏移的北斗,又返回到公元前的位置,在诗人海潮般的歌唱里,笃定于一个正好对应于我们内心倾斜度的悲壮斜坡,完成了一个即使我们用一百次人生去仰望也不会厌倦的充满寓意的神圣造型;一度从我们的视野里失踪的织女星,又被它深情的诗歌邀请回来了,记得在今年夏至的后半夜,在它每夜定时进行的第三次诗朗诵刚刚开始的时候,我急忙披衣起床来到户外,我抬起头,看见了久违了的我们的织女,我们亲爱的女神。她仍固执地站在天河对岸,等待着对岸那也等待着她的爱情,“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当红尘男女都不相信爱情了,而把一切人生事务甚至心灵生活和情感生活都交给市场和金钱去代理,她依旧坚持着天上的信仰,拒绝下凡,拒绝嫁给权力,拒绝钻进金钱的笼子醉生梦死。她依旧信着她的信仰,爱着她的爱情——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诗人歌德先生一百多年前这样夸奖高贵的女性,可是,这么多年,我看见的触目皆是“永恒的金钱引领我们下坠”,“永恒的权力引领我们堕落”,今夜,我又看见了我们孤独、纯洁的女神,她站在天河对岸,站在我们心灵的天空,她在问候我们,同情我们,慰藉我们,也在引领我们,我的一再下沉、一再找不到方向的迷乱的心灵,似乎有所触动和醒觉:这小小的尘世的笼子权力的笼子名利的笼子金钱的笼子,难道我们的心灵就只能羁押和活埋在这些笼子里吗?你高高的苍穹,难道仅仅只是女神的虚拟领空? 也许,我们的肉身注定匍匐于尘埃,而我们的心灵和情感,却可以高远如宇宙,明澈如苍穹。归来兮,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四 

它对电子的声音,刀子的声音,机械的声音,轮胎的声音,玻璃的声音,枪击的声音,有着本能的恐惧。但它不拒斥,它知道自己无力拒斥。它所能做的是坚持用自己的母语歌唱,用自己的方言发音,用自己的叙述方式,叙述这个被无数语言叙述、涂抹、歪曲和篡改了真相的世界。他坚持自己的叙述,除了日出、日落、黎明、正午、黑夜(这也是生命和死亡的象征)这些宏大叙事,它也叙述生活的细节,比如它自己的喜怒哀乐,它与一只母鸡的相遇,与一队虫子的相遇,与一只狗一只猫的相遇,与一头憨厚的猪的相遇,与一个五岁儿童的相遇,与一丛野草和一颗米粒的相遇,与一滴露水的相遇,只不过在叙述这些细节的时候,它改用单音节词,改用名词和动词。它不滥用伟大的语词,只有在进行宏大叙事的时候,比如迎接日出、目送日落的时候,它才使用那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史诗和神话的宏大语言。当人类已经缩进利益的店铺和享乐的旅馆,自囚于消费主义的标准间,再也不仰望星空沉思宇宙,再也不在自来水龙头之外遥想存在和生命的更深本源,遥想天河的波涛,遥想时间的开始和时间的尽头,人,终于由浪漫主义的伟大精灵变成了极端现实主义、极端利己主义的精明而渺小的动物,人,终于把自己缩写在利益的帽子和欲望的鞋子之间,帽子之外再无神灵,鞋子之外再无宇宙,利益之外再无一个更高的精神上帝。它,我们的浪漫诗人,却坚持着对天空、土地的崇拜,坚持着对那些巨大的光源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坚持着它从公元前就开始的宏大叙事,但它并不蔑视我们的琐碎叙事,它只是为我们遗忘神圣因而也被神圣抛弃的苍白命运而深深惋惜,它用它曲高和寡的宏大叙事,为我们提示那个被我们遗忘了的辽阔、苍茫的宇宙背景和价值源泉。

1234567。道唻米法索拉西。

它歌唱时间,它朗诵天空,它为时间打上记号,它为天空划分段落,它为宇宙划分段落。它为我们的生命划分段落,并且打上记号。

就这样,美学,站在我和少年雄鸡之间。

就这样,一只雄鸡,丰富了我的美学,刷新和提升了我的伦理学,修改和净化了我的医学和营养学。

就这样,美学,成为我与一只少年雄鸡相处的社会学。 



五 

你也许不知道,一只雄鸡,一个浪漫派古典抒情诗人,竟然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生命的行程——

我准备回到乡间,回到山野,过一种简单、缓慢、朴素的生活。

除了种地、读书、散步之外,我惟一的奢侈是植树、种花和养鸡。

我要为这只雄鸡养老送终。

当然,我将为它娶一个美丽的妻子。

它们将生儿育女。

与一位古典诗人生活在一起,与一首古老的抒情诗生活在一起,与露水、月光、青草、树木、飞鸟生活在一起,这也许是在这个被金钱、权力、技术统治的星球上最好的生活方式了。

如果不“跳出樊笼外”,如何能“复得返自然”?

在权力的戏台和金钱的笼子里,可能得到荣华富贵和醉生梦死,但你失去的却是自由的灵魂、高尚的道德和生命的诗意。因为,在多数情况下,生存的规则是拒斥灵魂的,常常是那些没有灵魂的赌徒,才能参加魔鬼主持的人肉筵席,并成为夸夸其谈的座上宾,得到魔鬼的拥抱和奖赏。

我撕碎了烫金的请帖,提前退出那热闹、势利、虚伪的盛宴,我走向边缘,走向人迹罕至的荒野,走向夕阳山外山。

我走向孤寂的诗,走向热烈而忧郁的诗人。

1234567。道唻米法索拉西。

你听,我们的纯真诗人,又开始了黎明的吟唱。

我的天空,我的大地,我的群山,我的日子,将被一首古典的抒情诗反复朗诵,并且被打上记号,划分出意味深长的段落……




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精选》等。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等多部获得陕西省优秀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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