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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

周永兰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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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 丁小村



琵琶行

文 | 周永兰

1

“先生,您有事吗?”思雨走到那个男子跟前,轻声问道。

那个青年男子有些惊讶地回转头,疑惑地看着思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因羞涩而微微发红的圆脸,哦不,不是羞涩,看那撅着的嘴唇和带着几分气恼的目光,应该是生气涨红的。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如果没有事情,请您到外面欣赏。”思雨见他不作声,只是看着自己,有些发急,直接下了逐客令——昨天应聘时签合同,自己的“前台管理兼琵琶表演及介绍”这个职位里面,其中一项就是“热情迎、送顾客。”她当时目睹了琴行的俞姐请走了一位带着小孩在大厅转悠的顾客——孩子在乐器上乱动,母亲也不制止,若无其事地看着。当时俞姐就说了:“小孟,以后这就是你的活儿啦!”

思雨为难是因为自己今天遇到的这位比较特别:刚才隔着玻璃门思雨就看见他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长长一截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一把推开玻璃门,走进大厅,在前排拉了把椅子就坐了下来。乐队排练期间,他一直坐那里用手机拍照;这会儿,乐队休息了,他还在那里坐着。思雨估计他是喝多了,担心他久坐滋事——现在离得近了,思雨能明显闻到浓烈的酒味。思雨想到了酗酒的父亲,脸上多了分痛苦。

那男子笑了起来:“你让我走?你是新来的小妹吧?琵琶弹得不错。”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思雨。

思雨皱起了眉头:“小妹”?你当我什么人啊?因为生气,思雨的脸变得更红,那男子却觉得有趣,咧嘴笑着,笑嘻嘻地看着思雨,目光里带着些揶揄。

“请您出去!”思雨冷冷地说。那男子依然斜靠在座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思雨。就在这时候,琴行高老师过来了,满面笑容地对那男子说:“张经理,汉中饮食还吃得惯吧?!”接着对思雨说:“小孟,麻烦你给张经理倒杯茶。”

张经理?思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高老师,高老师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引着那个男子往楼上琴行肖经理办公室走去。

经理?不会吧?随意的T恤短裤,简单的小平头,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竟然是经理!完蛋了!才第一天,就得罪了顾客,一个月的试用期结束会怎样?思雨有些担忧,毕竟找到份喜欢的工作不容易。更何况,这里的工作环境优越,交往的都是音乐人,思雨喜欢这里。

乐队再次排练的时候,思雨注意到,那个男子和肖经理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注意听着,一边说着什么。思雨不敢抬头,她担心引起那男子的注意,把自己刚才的举动告诉给肖经理。但是,担心什么来什么,指挥刚收拍,肖经理和那男子就下楼来了,走过大厅,向门口走去。思雨突地想到自己的职责,急忙放下怀里的琵琶,小跑过去抢在前面拉开门,弯了弯腰,说:“谢谢光临!再见!”

肖经理微笑着看了看她,点点头,陪着那男子向停车位走去。

思雨吁了口气:上帝保佑!

2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一大早就像蒸笼般,让人喘不过气。思雨将晨跑时间提前到六点,跑完后洗漱化妆,赶到琴行时,离上班时间八点还有十来分钟。

思雨推开门,凉爽迎面扑来,大厅里的中央空调带来的凉意,让室内室外如同两个世界。让她蓦然驻足的,是飘来的琴声,如微风拂面,似清泉叮咚,思雨一下子被摄去了魂魄般,定在那里了。

听了一会儿,思雨放轻脚步,向大厅的钢琴区走去。她很想知道,是哪位老师,演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

怎么会是他?当思雨看见那张小麦色的面容时,急忙往钢琴背后一闪。这人是做什么的?好厉害,琴弹得这么好,这首《献给爱丽丝》简直可与名家演奏相媲美了!

思雨全身心地欣赏着,琴声却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站在那里,恍若从云端坠落到现实。那边,只见昨天见到的那男子打开琴盖,在捣鼓着什么。思雨好奇地走过去,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原来钢琴的内部是这样的!这么复杂!简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只见那男子左手把一个瓶子的锥形嘴对准钢琴上一处,轻轻地挤出一点液体,右手在琴键上轻轻弹动。见到思雨,微微一笑,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思雨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声,一边开始做自己的事情。这时她才发现,楼上肖经理办公室门是开着的。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迟到。

天气太热的缘故吧,店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思雨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琴声上面。她发现,经过那男子调试之后,有的音听上去的确圆润明亮了许多。他是调律师?思雨突然想起了上大学时在网上看过的法语短片《调音师》,影片的男主角因为在钢琴大赛上过度紧张导致失败,人生陷入谷底。重新振作后假装盲人,做了一名调音师。那部影片思雨至今印象深刻——思雨在大学主修的法语,那部法语片很是短小,思雨又观看多次,几乎连影片对白都能背诵下来。

他显然不是盲人,应该不会像影片里的调音师那样懦弱,境遇也不会那么奇特。回忆着剧情,看着钢琴区那个起起伏伏的身影,回想起那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思雨猜测着。

“小妹,你过来下。”思雨愣了愣,她对这个称呼还是很不习惯。

“孟思雨,请你过来下。”那男子对着思雨微笑。

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思雨一低头看见了胸前的吊牌,不觉失笑。她回应了一个微笑,有些紧张地向那男子走去。

“来,你来试试,随便弹一曲。”那男子让开一些,示意思雨坐下。

“我……我不会。我只会琵琶。”思雨困窘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相通的。很简单啦,你随便弹。这样,你弹旋律,我给你和弦。”那男子又是那般揶揄的口吻和目光。

弹就弹!至少最基本的指法是知道的,过去弹过电子琴,像这样价格不菲的钢琴,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欣赏,第一次触摸。

大厅里缓缓流淌的《春江花月夜》,让几位顾客停下了交谈,专注地听着。思雨也被琴声感染了,手指逐渐灵巧起来,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

一曲终了,思雨仰起头,敬佩地看着那男子:和弦太美妙了!没想到,那男子正垂头看向她。目光相遇,思雨一颗心怦怦直跳,急忙低下了头。

“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倒杯茶?我要累死了。”听见他把“死”说成“西”,思雨莞尔一笑,起身向服务台走去。

那男子捧着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就和思雨聊上了。不知怎的,思雨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情况全告诉他了: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呆了两年,当过导游,做过编辑,干的活儿都跟法语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工资只能维持温饱。自己是独生女,父母不放心,逼着让回到家乡。思雨还告诉他,自己其实很喜欢钢琴的声音,小时候学琵琶,是因为母亲的朋友是教琵琶的老师,琵琶也不贵,家里承担得起。

那男子一直微笑着倾听思雨的讲述,不时追问“回来呢”,直到思雨说“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昨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没想到就遇见了你。”

“你母亲是对的。你的气质很古典,更适合琵琶。你弹得那么好,要坚持哦!”那男子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思雨,随后抿口茶,笑着说:“接下来该我啦!”他告诉思雨,自己是广州人,总经理儿子的同学,跟着父母也做琴行。这次受总经理儿子之托,来这里专门给钢琴调音律的。这里有6台钢琴,预计得三四天。家里生意有人打理,自己这次来汉中,打算好好逛一逛。



3

听见肖经理交代的任务,思雨挺开心:当私人导游,太好了!汉中有好些地方自己还没去过呢,比如南郑小南海大佛洞,再比如西乡午子山,那可都是思雨向往了很久的地方,刚好借机逛逛!思雨父母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工厂不景气,母亲下岗,父亲是技术人员,继续留在厂里。下岗后的母亲早晨在路边卖煎饼和菜夹馍,晚上卖凉皮,一天忙忙碌碌的。父母挣钱不易,旅游,那是思雨提都不会提的。

思雨陪同的对象,就是那个男子,那位张经理张明亮。具体细节,肖经理吩咐思雨自己跟张经理商量。他还叮嘱思雨:代表琴行参加全市大赛的,除了乐队的节目,还有思雨和王皓的合作,让思雨做好准备。

张明亮人年轻,做事也洒脱。他告诉思雨:半个月时间,能把汉中的名胜古迹名山大川游个遍,这就是他的要求,至于线路什么的,由思雨定。还有,他开车自驾游,方便。

思雨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做了一份详细的旅游计划。内容十分细致,包括各地的天气预报、风味小吃等等都考虑到了。张明亮看完计划书后,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第一站是西乡。思雨查过天气,汉中周边县区就西乡刚下过雨,雨后登山,空气清新,温度适宜。让思雨没想到的是,张明亮要求晚上赶到西乡住下,第二天一大早登山看日出。思雨算了算,至少得五点钟起床才行,如果算上早餐时间,那就得四点多起来了!

凌晨四点半,思雨在恍恍惚惚中被张明亮拽着就出发了。他前一天跟景区管理处已经说好,他们到达山门前时,敲了敲门,管理员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看他们进去,又关门熄灯接着睡觉去了。

刚开始的一段路,思雨几乎是在半梦半醒中走过的,张明亮兴致极好,甩开大步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亭子前。他站那里细细打量一番,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等待思雨的意思。思雨想到自己的导游身份,身边还在沉睡中的黑黢黢的大山也让她有些害怕,于是加快了步伐,离张明亮也越来越近了。

天色渐渐放亮,思雨站在一处小山坡上,向四周望去,只见群峰环绕,壑幽林密,谷底烟雾笼罩,深不可测,思雨觉得自己仿佛站立于万仞山峰之上,周围全是悬崖峭壁,寒意顿生。她急忙定定神,向上望去,台阶顶上,张明亮正站在一所亭子里拍照。

五点半左右,两人登上了顶观。观里的道士已经开始悠闲地做事。思雨要了茶水,张明亮将镜头架好,调好位置,两人便坐在高处的木桌前,沐浴着晨风,等待日出。

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的天空红霞范围在不断扩大,颜色也越来越浓,与头顶上深蓝的天空相交接,绘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远处的山峰也染上了霞光,树木披上了红纱。天边越来越亮,思雨屏息凝视,生拍自己一眨眼错过这难得的景致。只见太阳慢慢露出了少半边脸,红红的,并不耀眼。它一点点的,从远处的山间缓缓上升,终于,它完完整整地浮在山头,红得鲜艳,红得庄严,群峰景仰,万木欢唱。思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把它捧在手心里。就在那一瞬间,太阳突然放射出亮光,思雨不觉眯起了双眼,她静静地沐浴在这光辉里,沉醉其中,整个人在这金光下似乎也变得透明了。

思雨睁开眼时,发现镜头正对准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扭转了头。张明亮将镜头对准远山、天空,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后,关了机子,跟思雨一起拿着香烛,走进了观里。

看见思雨在蒲团上跪下来,张明亮犹豫了一会儿,也跪了下来,学着思雨的样子,双手合十,作揖后再叩首。

下山很是轻松。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一棵枝干虬曲的古松前时,张明亮站下了,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给树拍照,然后把相机递给思雨,自己盘腿坐于树下。透过镜头,思雨看见张明亮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宛如孩子一般。眼看那睫毛扑闪了两下,似要睁开的样子,思雨急忙按下了快门。

两人坐在山腰一所古色古香的亭子里休息。张明亮突然想起了什么,让思雨在亭子里等着,自己小跑着下了山。

思雨很纳闷,她跑出两步追着问:“你去干什么呀?别跑丢了!”张明亮头也不回,冲她摆摆手,很快就消失在山路上。思雨只好一边喝着矿泉水,欣赏着山间翠竹古松,一边等待张明亮。

老远看见张明亮背上的盒子时,思雨愣住了:那不是装琵琶的盒子吗?

张明亮把盒子放下,放在亭子的座椅上,示意思雨打开。呈现在思雨面前的,是一把精致的琵琶,深红色的琴身,金色的琴弦。思雨知道,那是红酸枝琵琶,价格昂贵。张明亮递过来一个盒子,思雨打开,戴上指甲,缓缓抱起琵琶,轻轻拨了两下,音声清冽。她徐徐抬头,看看张明亮,垂首低眉,轻拢慢捻,行云流水的音乐顷刻间在山谷回荡。

4

从山上下来,两人在小镇上逛了一圈,便驱车前往镇巴。

张明亮开车很专注,也很平稳。思雨起先还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路旁的风景,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车身猛地一晃,思雨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看见前方停着一辆鲜红的摩托车,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怒气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张明亮推开车门,下了车。

两个青年指着张明亮,用方言大声嚷嚷着,张明亮广东腔的普通话让他们嚷得更凶。思雨坐在车里,观察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下了车。

“是你们违反规则逆向行驶,喊叫个啥?我已经报警了,咱们等警察来处理吧!”俩青年听见思雨纯正的本地方言先是愣了愣,接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尴尬笑着说:“报啥子警呦?都是老乡哩!这不是给吓到了嘛。莫啥莫啥,走了啊,你两个开车也慢些个。”说着,跨上车一溜烟走了。

车继续前行。张明亮夸赞思雨会处理事情,思雨说自己是底层生活中磨练出来的民女,这类事情见得多。张明亮笑着说,你是下凡的仙女,说不定哪天就飞走了。思雨笑笑说,我就是一只大蜜蜂,从东飞到西从西飞到东,辛苦忙做工。张明亮很敏感,问,跟我出来你不开心?思雨忙解释:自己说的是过去的工作。这次出来挺高兴的,免费旅游啊,多美的事情。

行至一山坳时,张明亮把车停在公路旁的一片空地上,下了车,思雨也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跟着走了下来。

公路一边是缓缓起伏的山坡,种着一大片玉米,茂密的叶片在夏日的暖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另一边,一条宽阔的河流缓缓流淌,河水清澈,碧波粼粼。河那边,是一片荷塘,修长的荷杆高擎着一片片碧绿的千姿百态的荷叶,挨挨挤挤间,一朵朵洁白的荷花欣然怒放。

张明亮四处看看,告诉思雨:不走了,就近找家农户住下。说着,打开后备箱,取了些东西,还背上了琵琶。思雨四处看看,只见荷塘那边红砖黑瓦,有个院落。公路不远处河的上方,有座铁索桥。

那铁索桥看着平坦,走上去却有些晃悠。思雨害怕,一把抓住张明亮伸过来的手,终于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院门开着,一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剥玉米粒。两人正待问话,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慢悠悠地迎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不叫也不走开。思雨本能地往张明亮背后躲,老人唤回了狗:“阿黄,过来。你们别怕,它不咬人的。”老人说着,一边双手扶着腰站起了身。思雨急忙迎过去,扶着老人用家乡话说:“老大爷,你这里环境真好!我们从这路过,肚子饿了,想在你这里讨口饭吃,你看要得不?”

老人呵呵笑起来:“啥子话么?我儿媳妇正在做下午饭,叫她多做点就是了。”正说着,一个农妇模样的中年妇女从院子西边的矮房子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婶子在做饭呀?我们能留下来吃一口吗?”思雨亲热地说。

“你们稀罕吃我们这饭呀?洋芋蒸饭下浆水菜,吃得惯?”那妇女一边细细打量着两人,一边说道。

“稀罕稀罕!我们给钱!”思雨连忙说。

“不嫌弃就好,给钱就算了。不要钱。”那妇女笑笑,“我去给你们倒杯水来。”说着走进了正屋。

思雨和张明亮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这家农家小院。院子的中间就是头顶上的这棵大树,树枝上结着许多青色的果子,思雨告诉张明亮,那是核桃,还没有成熟。院子北面一溜三间砖房,东面稍微矮一些的砖瓦房就是厨房了,房顶的烟囱正冒着缕缕青烟;西面的泥巴房就是猪圈了——能听到猪的哼哼声。南面的围墙边上,是个不大的小菜园,里面有几架西红柿,青的红的柿子把架子似乎都拉得往下坠。还有丝瓜,顶着黄色的小花,安然地挂在藤蔓上晃悠。院门前是一棵栀子树,近一人高的树干,浓密的叶子绿得发亮,其间几朵未凋谢的白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这女子长得才稀罕!细眉细眼的,跟画画上的人一样。”那位大婶端来一碟子南瓜籽,放在小木桌上招呼他们吃,又看看思雨,说:“你们到这做啥哩?不会是串亲戚吧?”

“你就是我的亲戚呀!”思雨的姨姨舅舅都是农民,思雨看见农村人就觉得亲热,话也多了起来。

说笑间,洋芋蒸饭端上来了,调着红油的浆水菜格外诱人,还有一碟酱辣子,一碟红豆腐,都是思雨喜欢吃的!张明亮辣得不停地喝水,思雨直喊辣得香辣得爽,惹得主人直笑。

四人边吃边聊。思雨知道了这家人的户主也就是大婶的老公在县城一家修建公司干活,女儿高中补课,过几天就回来了。农妇也知道了眼前这对青年男女不是恋人,是兄妹俩,专门出来旅游的。不仅要在这里吃饭,还想在这里住下。

思雨要洗碗,女主人怎会答应?思雨便和张明亮一起帮着老人剥了会儿玉米,看看天色,便出门去闲逛。



夕阳如画,两人顺着河边的草地信步前行。说笑间,张明亮话锋突转:“我结婚了。女儿一岁半了。”

这话如一声闷雷打在了思雨心头,怪不得刚才他告诉大婶,和自己是兄妹!正想着,她脚下一滑,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她勉强笑着说:“看不出来呀!你这么年轻,竟然有宝宝了。”

张明亮站在思雨身后,嗓子有点儿沙哑,或许是刚才过辣的食物导致的。他缓缓说道:“我30岁了,比你大好些。两年前结的婚,太太是我大学同学。”他点燃一根烟,又丢地上踩灭,说:“女人善变。结婚后才发现,她很想早日接管琴行。她对琴行,比对音乐和我更感兴趣。”

蝉鸣一声紧似一声,听得思雨心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一截青草掐成小节,又揉烂,草汁把手指都染绿了。

张明亮叹口气,接着说:“我这次出来,主要是躲她,她催我去跟我父亲要股权。”他烦躁地又摸出烟,看看思雨,又塞回烟盒。思雨想说该回去了,看看张明亮烦闷的样子,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抽吧,这里有风,不碍事。”

“思雨,你就像那花”,张明亮指着荷塘里的荷花,笑笑,“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他凝视着荷塘,良久,低下头说:“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吐出一个烟圈,“我喜欢音乐,也喜欢美女。做生意嘛,也喜欢钱。”他猛吸一口烟,垂下头:“你太干净了,思雨,你干净得让我不忍心伤害你。”

思雨惊讶地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地看着张明亮。张明亮苦涩地笑笑:“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回去的路上,张明亮吹着响亮的口哨,思雨听出来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曲接一曲,《喀秋莎》《白桦林》,思雨跟着口哨声默默走,心乱如麻。

回到院子的时候,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大爷和儿媳妇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乘凉,木桌上盘子里,放着几块鲜红的西瓜。

吃完西瓜,张明亮提议:思雨弹一曲琵琶感谢两位主人。大爷没见过琵琶,听成了“枇杷”,连声说“这个季节早没了。你们来晚了。”

弹的是《夕阳箫鼓》。张明亮静静听着,他仿佛看到了西坠的红日,静浮江面的小舟,被云霞染红的江水。琴声渐渐高昂激越,似乎风波骤起,一浪紧似一浪。“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张明亮心里蓦然浮出这样的句子,只是,这琴声岂止是“吹皱”,简直是“卷起千堆雪”!他在心里喟叹。

隔着洁白的蚊帐,思雨看到窗外月光如水,听到院里声声虫鸣,月夜幽静,她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女子,他不是你亲哥哥吧?”躺在床另一边的大婶轻声问道。

思雨没作声。那位大婶接着说:“那人看起来不简单呐,年纪轻轻的,应该是经了些风浪的,我看他眼睛就知道。不过人不坏,是个好人。”

泪水滚落。思雨想到了那戏谑的眼神,善意的揶揄,调音时专注的神态,弹琴时沉静的身姿,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话:“我结婚了!我结婚了!……”还有十几天的行程,该怎么办呢?

6

思雨是被高亢的鸡鸣唤醒的。

她来到院子里,只见簸箕里晾晒着玉米粒,老大爷正在给菜园浇水。看见她,呵呵笑着,指着厨房说,熬的包谷粥,在锅里头哩,自己去舀来吃。思雨看见木桌上放着几罐打开了的啤酒,知道张明亮昨晚又喝酒了。

玉米粥还是热的。思雨盛了一碗,看见张明亮和那位大婶进了院门,手里拿着些荷叶莲蓬。张明亮说玉米粥好喝,还想吃一碗。思雨便把手里的碗递给他,自己重新去盛。

喝完粥收拾好东西两人向主人辞别。张明亮背着琵琶,提着装有荷叶莲蓬的袋子,思雨的背包里装着一大袋香喷喷的南瓜子,那是热情的大婶给的。思雨很感动,想到晨起悄悄给大婶压在水杯下的二百元钱,觉得有些少了。

这样想着,走在前面的张明亮说话了:“你肯定给他们留钱了吧?多少啊,让我猜猜。”

“二百。有点儿少。”思雨闷闷地回答。

“差不多啦。我给放了三百元,加起来五百,可以啦,不吃亏的他们。”张明亮安慰思雨。

上公路还得再过铁索桥,张明亮看看思雨,伸出手。思雨笑着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张明亮走在她前面,一直往后伸着一只手。思雨紧紧抿着嘴,跟在他后面慢慢走,就是不去牵。终于到桥头了,张明亮转过来,看着思雨,扯着嘴角笑了笑。

思雨发现车行方向不对,在往回开,她惊讶地问,是不是把东西落下了?张明亮说没有,家里有事情,得赶回去。“赶回广州?”思雨问。张明亮点点头。

思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以后怕是也见不着了,她心里有个声音说。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看张明亮,高挺的鼻子,微陷的眼睛,浓密的睫毛给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增添了几分稚气。张明亮似乎感觉到了思雨灼热的目光,他扯着嘴角笑笑,依然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柔声说:“没事啦。”

思雨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昨晚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下子就没有了以后,利利索索的,挺好。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他是已婚男人!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溜过去看身边的人。

进入市区后,张明亮问思雨,用不用送她回家。思雨急忙说不用了,她担心父母看见又会问这问那。思雨让张明亮送自己到一个路口,说离家不远了,可以走路回去。

思雨关上车门准备跟张明亮道别时,张明亮手里提着那个琵琶盒子过来了:“这个给你。”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思雨连忙拒绝。

“明年我带女儿过来跟你学琵琶,这算定金吧。”张明亮笑着把琵琶塞给思雨,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这是样品,我家琴行的,进价没多少的。”说着,他俯身上车,对着思雨笑笑,很快开走了。

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思雨怔在了那里。看着张明亮的车消失在车流中,再看看怀里的琵琶,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明年?思雨心里快要熄灭的那点火苗又一点点燃了起来。她把张明亮的话又回想了一遍,突然想到:那么大的广州城,找不到个教琵琶的老师吗?不可能吧?思雨觉得一颗心慢慢下沉。

张明亮带着思雨做的旅游计划书,一路根据导航,向留坝县进发。家里没有电话催他回去,一切安好。他隐隐觉得,如果继续和思雨一起出行,他难以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这样吧。回头是岸。”他自嘲一句,按下开关,一阵泉水般清澈的琵琶声在车内回荡。

思雨打开门,母亲闻声从厨房探出身,惊讶地问:“咋回来了?不是说出去半个月吗?出了啥事了?”父亲从摆着象棋的桌子前抬起头,醉红的脸依稀可见年轻时俊朗的线条,只是现在多了消沉和暮气。他望着思雨:“雨儿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母亲冲着父亲大声呵斥:“闭上你的嘴!不上班就喝酒,就不知道找点事情做!”

听见思雨说没啥事,明天接着上班,母亲放心了,又问思雨吃了没,还有两张煎饼呢。思雨说一会儿吃,回到自己房间里,先把琵琶塞进衣柜里,又觉得不妥,拿出来站凳子上把盒子放柜子顶上。这下,不抬头就看不见了。



7

思雨再次见到张明亮,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五年,会发生多少事情啊!五年里,思雨结了婚,又离了婚;五年里,思雨的父亲去世了,死于肝硬化。

思雨的母亲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会有个好女婿——女儿品貌俱佳,上过大学,肯定会有个好归宿。因此,当琴行的键盘手王皓到家里来拜访时,思雨的母亲并不赞成两人交往——王皓看起来前卫时尚,不像个成家过日子的人;再说王皓也是打工的,哪有体制内的人稳定?她希望思雨找个事业单位工作的人成家,至少有保障。

自从那次和思雨一起代表琴行参加全市器乐演奏大赛后,王皓就开始了对思雨的追求。他追思雨时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让思雨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当初对思雨那么死心塌地的人,跟思雨结婚不到一年,竟然提出了离婚。为了追思雨,思雨父亲住院时,他天天往医院跑,让邻床老头羡慕不已:这准女婿,比亲儿子还孝顺!然而就是他,像甩抹布一样甩了思雨。思雨母亲一直认为,就是这个王皓,把自己丈夫往鬼门关上推了一把。

思雨母亲当然想不通,当然气愤不已,因为好些事情她并不清楚。她若是了解思雨心里的苦,肯定会赞成离婚!她若是知道王皓的处境,就不会那么恼火。

王皓喜欢思雨的清丽,喜欢到入了迷。他相信凭借自己的一颗真心一定可以打动思雨,赢得美人心。事实也的确如此,思雨最终嫁给了他。王皓朋友多,他喜欢带着思雨出席所有朋友的各种聚会,享受朋友们的夸赞:“嫂子真漂亮!”“王皓,艳福不浅啊!”这些话让王皓特有面子,但思雨却不喜欢:思雨不喜欢王皓那些喝起酒来不醉不休的朋友,那些飙起车来不管不顾的朋友,思雨想要安安静静地生活。出席了几次聚会之后,思雨明确拒绝不再参加,王皓也无可奈何。

时间久了,王皓开始不满。每次聚会回家,他兴致很高地跟思雨讲聚会上的乐子,思雨刚开始还应付几句,后来便淡淡的,有一次甚至说王皓的朋友“浅薄”,这不等于在说王皓么?王皓曾在思雨的相册里,看见过一张很特别的照片:一棵古松下,一个青年男子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目凝神。起初王皓以为是哪个男演员的剧照,不以为意;后来发现相片背景就是本市某县区的一处风景名胜,心里便堵得慌。他想到琴行里隐隐听到过关于思雨的闲话,旁敲侧击问过思雨,思雨却理都不理,对他越发冷淡。王皓觉得憋屈,提出离婚试探思雨的态度,没想到思雨竟然冷冷地答应了。

王皓离婚后便离开了琴行,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琴行的贝司手刘艳,听说两人去了西安。思雨呢,搬回去跟母亲相依为伴。现在的思雨除了在琴行当培训老师,还在另一家音乐培训机构兼职。收入多了,但母亲依然坚持每天摆摊卖早点,好在经过思雨的反复劝说,晚上不再做工了。

思雨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张明亮。

那天是肖经理儿子的婚礼,确切地说,是第二次婚礼。婚礼很隆重,宴请放在本市最大的福新酒店。思雨作为琴行的员工,自然随了礼,自然在酒店给帮忙,思雨的任务是给来宾敬酒。这座小城虽然城市建设在迅猛发展,但还保留着一些传统习俗:比如主人家招待来宾,敬酒的人越多,越表示主人家好客,人气旺,面子足。

思雨推开一个包厢门,迅速扫视了一眼围坐的宾客,笑着说:“谢谢大家光临!我是琴行的员工,给大家敬杯酒,谢谢大家。”思雨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士前,笑意盈盈地举起杯,突然发现边上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思雨一看,心头突地一跳:天!张明亮!

思雨斟完酒走出包厢,长长地松了口气。走廊另一端,张明亮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她。思雨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张明亮带着思雨到了拐角处的休息室。问思雨可好?思雨轻轻说:结了婚,又离了。她说得风轻云淡,张明亮目光里却多了心疼。良久,他给思雨续上茶,问道:“有没有考虑过到南方去发展?”接着,他告诉思雨,在广州深圳,民乐培训和表演很受欢迎,培训老师的工资挺高。他的朋友就在做这个,如果思雨愿意,他给联系。

思雨说自己得问问母亲的意思,她担心母亲年纪渐大,受不了南方的湿热。张明亮认认真真地添加了思雨的微信、电话,说及时联系。

8

快过年的时候,思雨从广州回来了。跟她一起来的,是张明亮。

思雨没让张明亮上楼。她和张明亮在楼下告别,自己拎着箱子,一步步上楼。

门开着。母亲就站在楼梯口,疼惜地望着思雨。思雨一仰头,看见母亲瘦弱的身影,叫了声:“妈!”母亲高兴地笑着,下了楼梯来帮思雨提箱子。思雨连说自己可以,母亲还是一把接过,半提半包的,把箱子搬进了屋。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跟父亲在世时一个样,连家具的位置都没有一点变动。思雨知道,别看母亲对父亲凶,心里是非常在意父亲的。

“瘦了。是不是生活不适应啊?”母亲仔细看了看思雨,递给思雨一杯柠檬蜂蜜水,又问:“饿了吧?我煮饺子去。十个?”

“饿到不饿,就是有些累。我歇会儿。妈,你也坐会儿。”思雨靠在沙发上,再也不想动了:为了赶回来陪母亲过年,张明亮开车送她,坐了两天的车,她累极了!

屋子里开着空调。思雨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是因为她回来母亲才舍得用,平日里不会开的。母亲常说,该冷就冷该热就热,人要随着季节过。

母亲把饺子端过来的时候,思雨正脱下羽绒服靠沙发上看手机。母亲一眼瞥见思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里一惊,手里的碗差点儿滑落。

真好吃!思雨贪婪地大口吃着饺子,连酸汤都喝得精光。她咽下最后一口汤抬起头时,看见了母亲疑惑担忧的目光。

你怀孕了?母亲眼神里的紧张与严厉让思雨害怕,但她知道必须面对,低下头答了声“嗯。”

“有三个月了吧?那男的是干啥的?为啥不先结婚?”面对母亲审问一样的态度,思雨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做错事情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责罚她,有父亲护着他,而现在……思雨想着,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半天,抽噎着把事情给母亲讲明了:

思雨到广州后才知道,张明亮是介绍思雨去他琴行的培训部工作,平时教弹琵琶,周末去音乐茶楼表演,一个月算下来工资蛮高,净落六千元。“茶楼表演?那不是跟过去卖艺的一样?”母亲打断了思雨的话,皱起了眉头。

“不是那样的。那音乐茶楼分好几层,每层的正中间是一个小舞台,台子可升可降,周围是茶座,也可拉起帘子当做单独的隔间。去的人都挺文雅的。除了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思雨告诉母亲,一次表演时有痞子要她下台陪茶,她拒绝了。那人觉得失了面子,对她粗言秽语,张明亮揍了那人,后来那人背地里找人下黑手,把张明亮车给砸了。思雨感念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自己对他也有好感,就跟他在一起了。

母亲叹了口气,问:“他结婚了?”

思雨“嗯”了一声低下头,她等着母亲的耳光过来,她知道这一耳光是躲不过去的:母亲平日里看电视聊八卦,对这样的事情是深恶痛绝,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女儿如此?

半天,只听母亲悲痛地长叹一声:“报应呀!报应!这都是报应呀!”思雨抬起头,看见母亲老泪纵横,满脸的悔恨绝望。

“妈,您别这样!”思雨想安慰母亲,自己却跟着哭了起来。

“这个孩子不能留!明天必须去打掉!”母亲一把抓住思雨的手,“你一定要听妈的,雨儿!你一定要听妈的!这个孩子不能要!”

9

思雨把卫生做完,母亲还没有回来。思雨有些忐忑,她起得不迟,但母亲已经出门了。摆摊的器具都在屋里,母亲会去哪儿了呢?

母亲提着一大袋菜回来了,说今天大年三十,母女俩吃顿火锅红红火火。思雨打小就喜欢吃火锅,跟着母亲去厨房一起择菜洗菜。母亲让思雨先吃早餐,专门去西关买的黑米面皮。

一起择菜时,母亲讲起了往事,那是一个思雨从没听过的故事。

“那是你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停下择菜的手,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还没下岗,在工厂干得挺好,你爸爸也不酗酒,每天早上你爸骑着自行车前面带着你后面带着我,先送你去学校,再和我去上班。那时候生活多好!”

母亲笑了笑,望着厨房窗台上的花草,接着说:“可惜啊,好景不长。工厂技术科新分来了几个大学生,先实习,再上岗。其中有个叫李娟的女学生分给你爸当徒弟。刚开始我没当回事,收徒弟在厂里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就拜过师傅。后来发现有问题了,你爸回来常常挑剔我,嫌我说话嗓门大,穿衣服不讲究。我倒是想讲究,有钱吗?再往后厂里面有了风言风语,说你爸下班晚不是加班,是等着女徒弟。我刚开始还不信,后来有一天就去你爸下班路上候着。”

思雨不敢吭声,悄悄倒了杯热水递给母亲。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李娟坐在你爸自行车后座上,一手围在你爸腰上,咯咯地笑着。我当时那个气!冲过去就喊你爸的名字,让他停下。你爸还故作镇定,说李娟一个小姑娘,家住得远,他是送她回去。那李娟跳下车,笑嘻嘻地叫我师母,没事儿人一般。我更气了!”

思雨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说“或许他们真的没什么”,但看着母亲事过多年依然耿耿于怀的样子,话便出不了口。

母亲喝口茶,情绪平缓了些,接着说:“我过去就冲李娟发火了!谁是你师母啊?有你这样勾搭师傅的高手,谁敢做你师母?小姑娘你是不是有恋父情结啊?厂里那么未婚青年你看不上你勾搭我男人是想干啥?”

“妈当时气昏头了,啥话都说得出口。”母亲低下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那会儿厂路上还有人去买饭干啥的,看热闹的不少。李娟哭着跑了,你爸被我押回了家。一回来就跟我吵,说我不可理喻,泼妇行为。我没理他,心想这下我看你们还好意思!”

“那以后你爸倒按时回家了,回来跟我不咋说话,就是看你功课。这倒也好,至少他收心了。李娟调到了车间里上班,听说很快处了个对象,一起分来的一个大学生。两人相处没多久,李娟忽然喝药死了,厂里面有人说,一天她上夜班男朋友睡过了头,没有去接她,结果她走路上被人糟蹋了。”

思雨心里一沉,她看见母亲沧桑的脸上满是悔恨和自责:“雨儿,其实不怨那姑娘,说真心话,是你爸不好呀,是他糊涂!可是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呀,他是你爸爸,是我丈夫,我们是一家人!”

母亲说到这里,竟然眼泪直淌:“那姑娘我看出来了,没那心思。可她年轻漂亮,她无心,人家有心。我只能那样做,断了你爸的念头,保全我们这个家。”

看着母亲满脸的酸楚,思雨一把抱住母亲的肩头,泪珠成串儿滚落下来。母亲抓住思雨的手:“雨儿,那个姓张的,他有老婆有孩子,你想过没有?你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做人?听妈的话,年后咱们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咱们重新开始!”

10

这是这个冬天里难得的暖阳。

思雨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透过护栏,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张脸自手术后到现在近一个月时间里,瘦了一圈,人却慢慢精神起来了。母亲见思雨好转起来,早晨又开始去摆摊卖早点。思雨在家里按照母亲的吩咐,炖上银耳红枣汤,再把屋子简单打扫下,便觉得力气不够,坐下来休息。

张明亮已经好久没联系了。母亲给思雨换了手机号码,让思雨重新开始生活。张明亮也没来家里找过她,思雨想,他也不过是个怯懦的人,或许所谓的爱,也就只能维系到这一步。思雨曾想到找张明亮问个清楚——张明亮的手机号码她能背诵下来,结果每次数字都按出来了,却没有拨出去——母亲说过:他若是找你,我不说你什么;你如果主动找他,你就不是我女儿!

虽然有太阳,毕竟还是冬天,风刺得人脸疼、手疼。车站上又一拨乘客下车的时候,思雨母亲已经卖完了最后一张煎饼。她慢慢收拾起摊子,骑上三轮车往回走。一个多月了,她第一次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她开始相信,张明亮是说话算话的,不会再来找思雨了,而她去找过张明亮这件事情,不能让思雨知道——啥时候告诉她,看情况再说。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思雨母亲停下来,等绿灯亮起。这阵子,一股寒风吹来,她听到一阵扑簌簌声响,回头一看,搭在器皿上的报纸被掀了起来,眼看要卷走了。她急忙下车,去把报纸按住。就在往下按动的瞬间,报纸上那行醒目的大字吸引了她的目光:“结发妻怒砍负心汉——XXX琴行老板张XX为娶小三被发妻砍伤”。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一把抓过报纸,细细看起来。

不知在路边坐了多久,直到一名交警过来扶起她,大声问:“老人家你没事吧?”思雨母亲才清醒过来。交警帮她把车推到马路对面,问她家住哪里,需要帮助吗?她摇摇头,把手里的报纸塞进路边垃圾桶里——那张《南方日报》是早晨一位顾客买煎饼时丢在车上的。她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张明亮看来对思雨是动了真,他竟然真的回去跟媳妇闹离婚了。但是没想到,婚没离成,自己住进了医院。思雨母亲觉得自己也有了某种脱不了的干系:如果自己不跟他说那些话,或许他就不会被砍伤了!可是,如果不说,以后怎么办?思雨母亲开始回忆那天一大早自己去找张明亮的情景:

她是在思雨手机里找到张明亮的电话的,张明亮请她去酒店见面。一见面,思雨母亲就把想了一宿的话全都倒出来了:“张老板,你是结了婚的人,你能给我女儿什么?你有钱,你以为她想要你的钱?你给不了我女儿婚姻,给不了她幸福,你这样只会毁了她!我就这一个女儿,为了她,我啥气都能受,就是不能让人指着脊背说我女儿脏话。你有钱,年轻漂亮的女子多得是,我求你放了我家思雨,不要再害她了!”

张明亮听了思雨母亲的话,脸色煞白,半天没说什么,后来说自己对不起思雨,一定会给思雨个交代。他递给思雨母亲一张卡,说原本是给思雨的,思雨不要,还是请老人家转交给思雨。卡里面有十万元,密码是思雨的生日。

思雨母亲收了那张卡,她收得理直气壮:女儿的青春岂止这十万元?当然,这些她并没有告诉思雨。

恍恍惚惚间,到了家属楼下。得搬家!思雨母亲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那女人,能疯狂到砍伤自己丈夫,会不会跑古城来祸害思雨?想到这里,思雨母亲很不得立刻带着思雨离开,躲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



11

对于母亲搬家的提议,思雨十分赞成:这里是工厂的家属楼,已经十分陈旧,布局也不合理。更重要的是,思雨希望换个环境,母亲能开心一些,不会再每天晚上看着父亲的遗像出神。

母亲办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找好了房子,也说定了旧房子的价钱。房子开始装修时,思雨每天跑上跑下,很是用心,母亲的心慢慢放下了。

国庆节的时候,思雨和母亲住进了新房。这是市区新城的一个居民区,据说治安管理是全市一流的。思雨家的房子临河而居,环境很好。母女俩倾其所有,布置了三室两厅的新家。

这次找工作,思雨没再去琴行。新城有家很大的琴行,装潢的很气派,门前立着“招聘启事”,思雨瞟了两眼,离开了。她来到一家私营中小学教育培训机构,应聘培训老师:中小学英语和语文。因为事先做了功课,思雨的应聘很顺利,当下就说好了工资,签订了合同。

思雨告诉母亲:自己的工资两个人够用,母亲再也不要摆摊卖早点了。母亲按照思雨的建议开始新生活的时候,还真有些不习惯。时间久了,她每天早早便去小区对面的广场,跟着一群老人一起跳广场舞。跳完再去超市买菜,时间刚好!

魏华第一次去思雨家,母亲便觉得两人真是挺般配,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婿——虽然魏华并不高大,离异还带着个三岁的女儿,但她觉得像魏华这样的男人靠得住,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心。魏华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思雨。两人闲谈起来,竟然是多年前的小学同学——思雨后来才知道,魏华小学是在乡下读的,两人离得远着呢!而且魏华拿给思雨看的身份证上明明显示着:比思雨早出生了四年,怎么可能是小学同学呢?说是同学,是魏华慌乱中想到的接近思雨的一个借口。思雨听魏华讲这些的时候直乐,说魏华有辱师道尊严,魏华笑着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这不是检讨了吗?”

交往了一段时间,魏华主动坦言了和前妻离婚的缘由:自己工作忙,挣钱也不多,被嫌弃离婚。前妻据说找了个乡镇书记,应该合她的心意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魏华最后总结说,“我们的三观完全不一样,分开是对的。”他还抱歉地告诉思雨:离婚时房子给了前妻,因为她是外地人,自己带着女儿和父母住一起。思雨也慢慢地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讲自己年轻时的迷茫,讲王皓对自己的猜测,讲自己在广州和张明亮的事情。魏华听得很用心。思雨是第一次,把自己完完全全敞开来,面对一个男人。她把自己的委屈、糊涂,难以选择,种种感受,一点点的,都讲给了魏华。魏华替她擦去泪珠,握着她的手,轻轻告诉她:多数人都是这样,年轻时都会经历过一段青涩,然后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过,不管我们做什么,既要保护好自己,也不能伤害其他人。”他看着思雨,认真地说,思雨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性格相投,加上都有过一次婚姻,所以交往不到半年,便谈婚论嫁了。思雨和魏华商量,决定结婚后还是和自己母亲住一起,周末带孩子回去看望魏华父母。双方老人都很赞成。

婚后的生活快乐而幸福。魏华最为惬意的时光,就是周末的清晨。魏华在厨房做饭,从阳台上传来琵琶声——那琴声宁静悠远,魏华常常会搁下手里的活儿,凝神地听着;更多的时候,他会悄悄走到门口,凝视着思雨拨动琴弦的模样,目光里满是深情。思雨对他微微一笑,说声:“菜烧焦了!”低下头去,手指飞舞间,一曲《花好月圆》欢快流淌。旁边,扎着小辫的女儿崇拜地望着妈妈,再好奇地看看妈妈隆起的小腹,爸爸告诉她:那里,藏着她的小弟弟呢……

摄影 |  丁小村

                 

周永兰,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西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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