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岁月:留痕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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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 丁小村
留痕如花
文 | 千凤伊人
“打萝萝,扯锯锯,麦子豌豆吊絮絮。杀公鸡,叫鸣哩,杀母鸡,下蛋哩。跳到你舅家花园里,你舅砸蒜哩,你妗子擀面哩。砸砸粑去咧,你妗子拿个擀杖撵去咧,没撵上……”
邻家大婶哄孙子的声音如此清晰,我不由自主和着她婆孙轻唱起来。
唱着着这熟悉而又久远的清音,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清癯的面孔,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住的那孔大窑洞里,坐在大大的火炕上,你拉着我瘦若鸡爪的双手,一拉一扯,正在给我唱上面的歌词,和我嬉戏,喂我吃奶,哄我入眠!
彼时,文革已到中途,家大人多,粮缺劳力少。而我又小小年纪,是个倔巴头,宁肯饿得头晕眼花,也不肯开口喝一口你热的羊奶。无奈的你,每天想着法子哄我张嘴,用尽了一切办法,包括唱儿歌。
你和我面对面坐在大炕上,你双手拉着我的双手,很有节奏地一拉一扯,我小小的身子跟着你前后晃动,优美动听的歌谣从你的嘴里温柔地吐出:打萝萝,扯锯锯,麦子豌豆吊絮絮。杀公鸡,叫鸣哩……听着歌,我就笑了,咯咯咯地笑着,稚嫩的面孔洋溢着无尽的欢乐。你也笑了,给几个姑姑说:“把我燕燕看好,我给咱做饭去。”
于是,三个姑姑都想和我打萝萝,扯锯锯,可固执的我,怎么也不放开你的手。没法,你让她们姊妹仨先放火烧水,你依然陪着我玩。最后你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又一首儿歌像山泉般流泻:奥奥,睡觉觉,睡着起来要馍馍。馍馍咧,猫吃咧。猫咧,钻老鼠窟窿去咧。老鼠窟窿咧,草塞咧。草咧,牛吃咧。牛咧,拉大河饮去咧。大河水咧,日头爷晒干咧。日头爷咧,压了山咧。山咧,鼻粉蚂(蚂蚁)搜塌咧。鼻粉蚂咧,上了树咧。树咧,他舅伐咧。他舅咧,吃高粱面饼饼起来憋死咧!我就在这清幽而有无尽想象力的歌声中沉睡直到扯鼾。
你轻轻地,轻轻地把我头慢慢贴近小枕头,刚想小心翼翼地放下我的小身子,我的身体贴近炕面的刹那间,突然惊醒,拉长调子哭起来,不愿离开你温暖的怀抱。你不急不躁,又把我重新抱好,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儿歌,拍打着我的后背,直到我睡熟。估摸着我不会再醒来,才轻轻悄悄地放下我,下炕和姑姑们做饭去。就这样,你的歌声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我渐大些,你要为我梳头,我的一头马鬃似的密而又黑的头发遗传自你,质硬抱团抱簇长,梳起来特别费劲。每次梳头都要花费好长时间,我每次都是东张西望不定稳。你为了让我梳头时不左顾右盼,你的口口又出来啦,梳子在我头上轻轻柔柔划过,押韵顺口的儿歌伴着你温热的气息响在耳边:扎扎毛盖红头绳,哭着哭着要男人。扎扎毛盖(头发)扎红线,……小小的我乖顺地依偎在你怀里,任你在我头上扎小辫子。
有时,你会把我的头发从发根用红头绳一圈一圈缠到红头绳有二寸宽,然后分开来辫上两个麻花辫,说这叫“双头蛇”。
有时,你会为我分四股辫得绵绵密密,告诉我这是“蝎子头”。还絮絮叨叨地说:“头发是女子娃娃的半边人才,你一定要爱护你的头发。”我一直谨记在心,对我的头发爱护有加,现在都奔五的人了,但长发及腰,黝黑发亮,令好多人惊奇感叹!
当我进了学堂,念书识字时,你又让我猜谜语:半崖洼,一个肉疙瘩。摇起呼噜(动弹)哩,拔起拔不下。我摇头表示不会,你会爱怜的捏捏我的鼻子,笑眯眯地说:“好好想想吧”。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鼻子。
接着你又会出个:半崖洼,三点血。石头瓦块往上撇。我绞尽脑汁猜不出来,你也不多话,拉着我的手出了门,看着崖畔红透的酸枣拾起石头就扔了上去,酸枣叽里咕噜连跌带爬的就滚了下来,争先恐后地落满一地,我也就惊醒了,谜底昭然若揭。
每当这时,上高年级的姑姑也会难为我。比如:一个日本人,手拿一把刀,杀了一口人,流了四点血。或者:一个人他姓王,腰里别了两个糖。当然这些难不倒我,我很快就猜出来啦!
后来,逐渐长大的我,作业做完,总会摇着你的双手,让你给我讲故事。你的故事张口就来:
从前,某家人,男人爱看秦腔,女人爱吃油饼馍馍。每回都是等男人晚间看戏去了,女人在家烙饼蘸蒜吃。
男人老奇怪每次看戏回来家里有一股油饼馍及蒜香味,很纳闷却不知怎么回事。
一次,男人就玩了个心眼。告诉自己老婆看戏去了,实际上藏在家附近。女人呢,也会装,在男人还未看戏前就脱衣上炕,装出一副温驯的样子。
等男人一走,女人就爬起来只穿上衣,裤子也不穿,就烙饼砸蒜美美吃一顿。吃完后,拿起抹布抹了锅和案,脱衣睡下了。
她不知道的是,男人一直趴在窗子外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她睡下,男人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回来了。
女人吃好了,心满意足的躺在炕上。看男人回来就问,今晚看啥戏。男人回答说:“今晚的戏叫《油饼馍馍蘸蒜,精沟子抹案》。”
哈哈,每当这时我就乐开了怀。却蛮横无理地说:“再讲再讲,讲丈母娘机机的故事。”
摄影 | 丁小村
你也不生气,轻声细语地讲开了:古时候,有个非常笨拙的男子,说话表达不清,有点瓜鬼大。一次,媳妇让他走回娘家,把老岳母的织布机借来。
他一到岳母家,就说:“丈母娘,机机。”丈母娘以为女婿饿饥了,要吃鸡哩。就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他做着吃了。可他还对着丈母娘说:“丈母娘机机。”丈母娘以为他嫌没喝鸡汤,又宰了个小鸡仔给他炖汤喝了。可他还是丈母娘机机叫个不停。最后没办法,对着女婿说:“你到底要啥鸡哩?吃两个鸡了,你还鸡鸡!”
女婿拉着丈母娘走到织布机前,丈母娘这才搞清楚,女婿要织布机。就把织布机给女婿让他扛着回去,女婿扛着织布机回家了。
走到半路,要过一条河,女婿嫌扛织布机累,就把织布机扔到河里,说:“你个四条腿不走,还要我个两条腿把你掮上。”
每次听到这我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肚子疼。你不笑,伸出一只手给我揉着肚子,舒缓我的情绪,帮我平静下来!
当我落榜后,出门打工时,你怕我想不开:“娃娃呀,人一辈子不会箭箭射老虎沟子,不是人人高考了就能上大学。像你一样落榜的还多着哩。你要看开一点,付出了总会有回报的。
出门在外,要学会结交人哩,多记人好,少记人过,这样你才会和人相处的好。
记住单位去,吃好些,穿烂些,少说闲话走慢些。吃在肚子里,不显山不露水,还身体好。穿上身,会露富,惹祸端。闲话少,是非少。起身早,走慢些,不慌不忙,稳扎稳打,所有的活才会干的仔细,慢工出细活么!”
这几句话,何尝不是你人生的写照呢?村子里,谁家幸或者不幸,你都不做任何评价,只是替他们高兴或惋惜。幸者,你送上祝福。不幸者,你送上关怀。远亲近邻,邻里对门,你皆有好人缘。你从不怨怼任何人,从不给任何人使绊子。更不隔岸观火,落井下石,推下坡碌碡。只是无私的帮助,无言的付出。
你平和的面对天地赐予你的任何不幸:青年守寡,养儿抚女,看尽白眼。为子娶妻,悲剧降临,过门即逝。老年丧夫,尸骨未埋,幼女却逝。你的人生一直如晴天霹雳,闷雷轰顶。从青葱岁月到白发苍苍,你的一生是那么的不堪回首,艰难困苦,你却踏平坎坷,阅尽沧桑,把人生活成了故事。
你天性善良,从不怨天尤人,垂头丧气。
你坚韧刚强,勇敢面对苦难,还把生活的智慧时时播撒于我。
或许,历史的长河里,个人的恩怨情仇微不足道,但命运给你的从来都不是顺心如意,你仍然把日子过成了岁月,留痕如花。而我就是那吮吸花蜜的人。
如果说,我教过的学生常常念叨我的好处,感激我的付出,那都是你教导有方。还记得那年,我要去学校报到,你叮嘱我说:燕燕,教学是个良心活,你要用心教娃娃伙呢。可千万别偷懒。我知道你脾气不好,教学生娃娃练的就是脾气,你要慢慢把你那脾气改改。不要上手打娃娃。
如果说,我现在还能写一两篇能勉强读通顺的文字,那都是你启蒙教育做的好。如果没有你从小给我唱儿歌,猜谜语,讲故事,我今天未必会有心情有能力坐在这儿安闲的写这些文字。
如果说,我现在不管走到哪都有个好人缘,那更是你身体力行的结果,你的人生智慧,为人处世的方式,都在潜移默化我!
老祖母啊,一别经年,虽然你人不在了,但你的人格魅力一直影响着我,引导着我,让我向你看齐,让我向你靠拢。
老了后,我想成为你!历尽人世悲欢,看淡红尘百态。平静接受生活赐予我的一切。孙辈膝下承欢时,我也能是一位睿智的长者,指点他们的人生,播撒生活的智慧!
多希望我老了后,我的孙子也会像我想念你一样,常常记起我!
(图片来自网络)
摄影 | 丁小村
千凤伊人,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凤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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