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心得·心象·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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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心象.心学
——读陈嘉瑞《终南漫志》浅见
文 | 李汉荣
一
作文，或曰写作之事，乃心有所感所思所忧所虑之文字记录。古之文章，都可视为文人心得。而今人文字，尤其互联网时代海量文字、云量推送、天量信息，则未必都与“心”相关联，常常不仅无关，却每每呈现负相关，与“心”，与人之“本心”“道心”“良心”“诗心”“芳心”“禅心”“慈悲心”“天地心”相去天壤，倒是与“杂念”“妄念”“狂念”“执念”“俗念”“邪念”“恶念”“贪念”“妒念”“毒念”“坏念”等掺杂了过量欲望和毒素的种种“念”（非心）有着深度链接。这样的东西（含无限推送的文字、信息、图片、视频、直播），传达和抛撒的东西，如尘埃、浮云、雾霾、瓦砾、沙尘暴，有时如台风、龙卷风，有时如冰雹、泥石流，有时如冰毒、摇头丸。网民或受众，尤其那些尚不明事理、尚不得道、尚无能力选择更不能把控自己的少儿和青年，终日终年狼吞虎咽这些网上不停爆炸不停飞窜不停弥漫的来历不明配方不明效用不明的天量“食物”，你说，他们的那颗心，会乱成什么样子、碎成什么样子、垃圾成什么样子、水火交攻成什么样子，阴阳颠倒成什么样子？
有时都不敢打开手机或电脑，一打开，未经商量扑面而来的东西（文字、视频、音频、直播、图片、段子、恶搞、谎言、胡扯、色情、淫秽、荒谬、凶残、暴力等等），就如冰雹、如匕首、如性器、如摇头丸一样嗖嗖嗖密集砸来，心，突然揪紧，很害怕，心狂跳着，疑惑着，慌张着，这些东西，看还是不看，吃还是不吃呢？吃下去，心，受的了吗？心又如何受？
古圣先贤修身养性、修心养德之文教、之诗教、之家教、之信仰，今日人类是越来越背离了。
太多的文字和各类推送——其实是太多的混乱信息和文化泡沫，已经远离心，远离本心、诗心、道心、芳心、良心、慈悲心、天地心，甚至与心南辕北辙了。
若不是从优良的“心”里生出的文字，又何以润心、养心、救心、呵护心、提炼心、铸造心？相反，他们是乱心乱性、毁心毁魂、毒心坏心的毒药。
难怪世道混乱焦灼，戾气匪气邪气痞气末世气横溢，是人心混乱焦灼、戾匪邪痞末世杂病所致也。
当此之时，多少人饮鸩止渴，我常常“思心若渴”，思念古圣先贤之圣贤心，思念诗心、芳心、道心、良心、忠厚心、天地心。思念从这心里生出的芝兰文字、莲荷文字、风骨文字、珠玉文字、营养文字、深情文字、厚道文字、君子文字、明月清风文字。
一句话，我思念那从优良的“心”里生出的、得来的忠厚文字、清洁文字、性情文字。
二
诗人李太白诗曰：“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我诵读的古诗卷还没合上，在这个秋天，著名作家、文史专家、学问家陈嘉瑞先生的清风明月，就乘着一叶飞云快递过来了。
我没花一钱，就得到了满纸清风、一怀明月。
手抚华章，我喃喃自语：这是一本心得之书，心象之书，心学之书。
出自心者，方能抵达心；得自心者，另一颗被此心映照的心，也必有心得。
两心所得，未必如一；而两心互映，照见更广远幽微澄明的心境——天地之心随之敞开，朗然照临这人心人境矣。
于是，觉悟生焉，良知生焉，慈悲生焉，禅意生焉。此心始觉有个停靠处、落实处、干净处、信赖处、葱茏处。
嘉瑞这本书，状写山川风物事物人物食物，皆不是以物写物，而是以心观物、以心格物，以心写物。物不只呈现其物性，更敞开其诗性、神性、象征性、隐喻性和不可穷尽的宇宙性意蕴。
以道心看去，物皆有道；以天地心看去，天地间一切物事，皆天地之玄机泄漏；以忧患心看去，天地间一切物事，皆呈现造化之无情：不过是无尽的生灭轮回于霎那间暂住，我辈于白驹过隙间，得窥一瞥也。
这心得之作，何其丰富深沉？乃嘉瑞有一颗本心、诗心、芳心、道心、忧患之心、慈悲之心、天地之心。
心有所得，未必笔有所得、文有所得、境有所得。对事物有心得者，天下滔滔者皆是，或深或浅或雅或俗或正或邪或沉或浮或浓或淡或高或低或见得人或见不得人或登得了堂或入不了门，只要是个活人，只要不傻不疯，都会对活着的上一刻这一刻和下一刻的遭逢际遇，身有所触、情有所动、心有所感，即：皆有心得。
要将心有所得，变成笔有所得、文有所得、境有所得，这就不是简单的物理性的浮光掠影的现场实录、冷血抄录、智能记录就能做到，当然，这是机器人已经能够完全胜任的智能操作了。但是，真正的文学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文学需要文人品格、文心映照和文字功夫了，需要一种由物及心的心物互映、互译和转化，这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化学反应。需要把物象、景象、事象、世象等等万千业象，投射于心，溶解于心，提取于心，转化成心象、意象、幻象。然后，以这文字呈现的心象、意象、幻象，映照人心，触动人心，澄明人心，让人心发生有益的化学反应，然后提炼、提纯或提升人心。
文学写作是有信仰的人才能做好的事，我甚至觉得必须是有“圣心”的人才能做好的事。
假若揣着一颗市场心、官场心、名利心、虚荣心、娼妓心、奴才心、争强好胜的所谓雄心或野心，弄什么文学？只能是与文学南辕北辙，那是在绑架文学把文学变成他的毛驴、家奴和攫取功名利禄的工具，那是在污染文学、活埋文字、糟蹋心灵。
嘉瑞是有信仰的人，我觉得他胸膛里跳动着一颗圣心。
圣人所见，乃宇宙苍茫无主、众生艰难无助，故，圣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言。
圣心所感，乃万物不易，万物终归憔悴；乃苍生劳碌、生灵悲苦，众生在苦海和生死海里挣扎和煎熬，故，圣人之心，忧天忧地忧众生。
所以，圣人从不以为自己是成功人士，相反，圣人心里灌满了失败的海水：海永恒地苦涩着，圣人心里怎会甜？忍看众生劳苦着悲苦着失败着，圣人心里就感到自己很失败，在失败的世界上，没有成功的圣人；在失败的世界上，在失败的人群里，却感到自己很成功的人，那不是胸襟狭窄的自私小人，就是个信奉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之动物哲学的冷酷奸人。
嘉瑞的文字，透着对众生的慈悲和怜悯，有时，也透着哀其不幸、哀其不争、哀其不明、哀其不醒的焦急和痛心（鲁迅先生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嘉瑞没有那么多怒）。
相由心生，文由心生，嘉瑞的心里，涌动着大海般深沉的苦涩和慈悲。
他的文字，状物而能透过物性触及物的诗性和永恒的苦涩性，记事而能藉由事理连通万古不变的天道和天理，即使写事物的美感，也能由外及里地触及事物的苦处和痛感；写人而能经由人性的畸变呈现人的精神迷失和困境，并思索和叩问人何以丧失信仰，又该如何找到信仰，找到灵魂复活的方向和家园。
这就是文字的心学。这就是嘉瑞先生的心学。
三
人生天地间，不过白驹过隙一霎那，人来一趟终有一去，油尽灯熄，灰飞烟灭，一片空寂。
那么，人活着究竟活了个什么呢？
活了个身吗？活了个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升官发财、获奖晋级、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功名利禄？活了个豪车一溜，华宅千间、存款万亿、美妾近百、官帽一摞、奴才一群？——这大约是拜物者唯一的和终极的宗教和邪教。可惜，围绕身体堆积的这一切宝贝，随着肉身成灰，也统统成灰。肉身及围绕肉身的这些豪华堂皇炫目的东西，统统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从量子学的眼光看，你占有的一切，不过是无形无状无主无归的、不停地快速组合快速分解快速逝灭的电子原子粒子质子量子。你占有的只是幻觉、幻影，你占有的只是空无。
那么人活着究竟活了个什么呢？
其必曰：活了一颗心。
心，才是人的精神本体。
心，才是人的本源、价值和归宿。
心，才是人的真身。而身，只是心的载体和显示器。
黄庭坚诗曰：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心，才是真的，心，万古不变。古人云：天不变道亦不变，今我解读为：天不变心亦不变。变来变去的是身，相比于万古不变的人之本心，貌似真实的身，反而有点虚幻了，故，修行的古人也把肉身称为幻躯。
世上，滚滚如海水的人身来了，又去了。
滚滚如海水的人身里，揣着的其实是相同的一颗心：本心。
心，才是人的真身。
心，才是人的意义源泉和价值依归。
当我们的心，与文字里、信仰里、仪式里呈现和敞开的那无限澄明的太虚幻境——那天地本心（也是我们的本心）、宇宙意境相汇相融、达成深度密契的时候，是我们最宁静、最高尚、最感觉得到拯救的时候，有一种与天地同然、与宇宙的终极之谜合二为一的解脱感、无限感和永生感。
所以，诗人说——
“此生无悔：诗到妙处，我曾莅临仙境；爱到真时，我已获得永生”。
说的就是这种人神合一、魂天归一的心灵升华、心灵与宇宙的至高真理融为一体的终极体验。
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心，是我们的本源，也是我们的归宿。
我们不过活了一颗心，我们不过为一颗心活着。
而宇宙，乃是一颗无限的大心；我们的心，是浓缩了的宇宙心。
天不变道亦不变，天不变心亦不变。
这就是人生的心学。也是文学的心学。
文学即心学。
四
由于遭际、环境、种群、制度、文化、习染的不同，多少人的本心被污染、被遮蔽、被遗忘、被毒害、被掩埋、被扭曲。
“心”被遮蔽，“念”则丛生：“杂念”“妄念”“狂念”“执念”“俗念”“邪念”“恶念”“贪念”、“妒念”、“恨念”“坏念”“毒念”“升官念”“发财念”“害人念”“多吃多占念”等等无穷的“垃圾念”“病毒念”，遂成雾霾状、泥石流状、冰雹状、匕首状、防盗门状、防火墙状、流行病感染状、冰毒状、摇头丸状、暗网状、下水道状、地沟油状、毒奶粉状、转基因状、超级病毒状，笼罩了世道人心，绑架了世道人心，毒害了世道人心，型塑了世道人心，支配了世道人心，加剧了世道人心的污浊程度，加剧了精神的苦闷程度和生存的艰难程度，加剧了人生的困境和焦虑。
这世界，多么需要人生的心学，信仰的心学，圣哲的心学，文学的心学，来洗礼我们蒙尘的心，抚慰我们受伤的心，安静我们躁乱喧嚣的心，安顿我们无家可归、迷茫抑郁的心。
这尘世在期待着。
这茫茫尘寰，这嚣嚣人间，这昏昏人群，竟没有高尚澄澈的心、证悟了天地大道的心，如太阳皎月高悬于茫然的正午和漆黑的夜半，这蝼蚁般为生存觅食、为生活竞逐、与命运拔河的滔滔人群，将何以看见黎明的方向和值得投奔的彼岸？
文学乃是心学。
《终南漫志》，一本堪称心学的书。
谓予不信，可随手引一文，以证此书有心学之品质——
“街有清洁工者，年五十，心无累，好戏曲，身挎放音机，弦索清亮远近闻。日日清扫中，口哼秦腔不绝，乐比仙人。
一日，道边拾得项链一根，忐忑，左右顾，未见他人，蒙蒙然悄匿怀中。自此渐生心事，喜乐不再。人木然恍然，劳作僵硬类木偶。
其间闻人来回打问，悄避远之，躬身挥帚，目不视人。
旬余，戏声息”。（《保洁翁》）
一位保洁翁，起先的生活是清贫的，劳作是辛苦的，然他的本心在，是简素、清洁、单纯的，因而是喜乐的。是那种无所求、无所贪、无所执的质朴的喜乐。这喜乐不得自妄求与贪占，而是得自天性和天赐，故这喜乐，是享天福。
而当他贪占了本不属于他的一根项链，自此有了心事、有了心障，他占有了一个项链，其实是那项链占有了他。占有就是被占有。他那曾经简素、清洁、单纯的本心，丢失了，于是，弦索断绝，喜乐不再。明镜变昏镜，素心成机心，心井成废井。
这是一个老翁的得与失、明与昏、生与死、喜与悲的故事，这何尝不是深陷于拜金、拜物、拜权之地狱陷阱的人类的整体隐喻和寓言？
整个世道整个人群，就像那个保洁翁（当然比他败坏得多），失去了精神的信仰和内在的道德，疏于对自己本心和灵魂的保洁，变得贪婪且肮脏，纵欲又嚣张，贪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还要贪占更多，贪占了心外身外的东西而且还要无止境地贪占，从而心为物役，心为钱役，心为权役，心为色役，心为魔役，人成了外物的附庸和奴隶。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不再高尚，不再诗意，不再喜乐。人被物占有和绑架，人被神圣和高贵抛弃，人成了精神世界的弃儿、难民和赤贫。成为没有彼岸世界可去、没有净土圣地可以投奔的无家可归的可怜囚徒。
《保洁翁》，这是一篇何等冷峻深沉的关于哀莫大于心死的隐喻和寓言。
不足百字，却胜过十万百万字。是金故事，是玉散文，是银诗歌，是醒世言，是启示录。
一首哀莫哀兮的心经，一篇悲莫悲兮的心学。
读懂了这寓言，这心经，你就读懂了心死之后的可怜和迷茫，你就知道无信仰、无道德地苟活是何等无明、无趣，其内心是怎样的昏黑和枯槁。
读懂了这寓言，这心学，你也许会发愿从此结束无信仰、无道德的行尸走肉的动物生活，一心求道、向道、修道、弘道，你会明心见性，德行高洁，苦海有救，回头是岸，修戒定慧，得禅心定力，得般若智慧，得大光明，得大解脱。
五
手捧嘉瑞这本堪称心学的新书，我的心，有感激，有欣慰，谢谢这清风明月一盏心灯。
但是，也有遗憾：这样的心学之书，古时很多，今世很少，几乎绝迹。
何以故？
因为古时多是圣贤著书弘道，其书呈现的是圣贤心、道心、良心、诗心、慈悲心、天地心，所谓“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那是教人学为好人、学为圣贤的高尚之书、心灵之书、究天人之大道的智慧之书。
而今世，群魔乱舞，百怪横行，文盲著作等身，诗盲发诗无数，审美盲著书指导你如何审美，无德者著书教育你如何做人，重度脑残者著书立说开启你的大脑和心智，据说要扩充你的脑沟回达八百八十八倍以上，从而赚钱上钱、做人上人、到天外天、享福外福；社会大学里，人人手捧流行的通用权威教科书《升官发财成功指南》，百读不厌诲人不倦毁人不倦一代传一代。
我们不缺这样学、那样学，包括大行其道的厚黑学，为什么不多一些直指人心、烛照人心的信仰的心学、文学的心学呢？
好在，手头有了嘉瑞这一本。
谢谢嘉瑞，谢谢文学的心学。
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精选》等。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等多部获得陕西省优秀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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