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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山

裴祯祥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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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山

文 | 裴祯祥

 

徐晚风是在爬到望江亭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孩子的。红外套,黑裤子,白旅游鞋,这就是他的看见。他看见了之后,心里蓦然一动。于是把看变为观察。他发现那女孩的头发是很简洁地束在脑后的,用的是被女孩子们叫做电话线的那种东西。由于女孩是侧对着他的,只看清了半张白皙的脸,这就给了他想象的空间。他想象出来的是一张谈不上惊艳,但十分耐看的脸,还有淡漠而略显孤寂的表情。这想象后来被证实是准确无误的。

当时他好想和她说两句话。但他们狭路相逢,互不认识,按照人类交往的法则,他是不能和一个陌生女子说话的,因为这既不礼貌,也不符合规范,很可能被认为是神经病,或者有不良企图。但是他又想,也许那个女孩子也特别想找一个人说话呢?再设想,她也正好需要和我这样的人说话呢?再再设想,我们俩就这样失之交臂,也许在以后的岁月中,就不会再相遇,也不会再遇到能够说话的同类了呢?最后他还大胆设想,也许那女孩现在也正等待着他主动问一声好呢?他这样一想,不禁感到人生是多么地绝望,因为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未知,有太多的唯一一次机会,就丧失在不知不觉当中。

 

徐晚风轻轻地说,你好。那女孩转过身来,他看见那女孩的表情是惊讶而惶惑的。你也来爬山?他又说。女孩的表情很淡漠。不经常,她说。我们可以聊聊吗?徐晚风小心翼翼、孤注一郑地说。可是我们不认识。徐晚风浅笑了一下,你知道这不重要。那女孩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立即走开。

他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我又不想跟身边的任何同事、朋友、亲人说,当我说我想说的话时,他们就会瞪大眼睛,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样,你明白吗?那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徐晚风说,我一直觉得自己选择银行学校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巨大到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负担不起。我是个敏感而内向的人,我喜欢读书和幻想,并且有一种把他们变成生活的冲动。你知道,我这样的人,一点都不适合在银行工作。

那女孩同情地点点头。

暮色渐渐包围过来,他看见脚下的城市变得越来越迷茫,越来越虚幻。一阵晚风拂过他身边青翠欲滴的树木,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显得凄清而温婉,于是那晚风就成为了一阵悲风。徐晚风沮丧地说,我整天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钞票,填写着没完没了的账单与报表。不上班的时候还要开会学习,背诵那些铺天盖地的专业提问,还要语气谦和,笑容满面。领导说,在规定时间内背不下来,要批评,要罚款,要怎么怎么。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一句诗:为什么我不生活在沙漠上?

女孩说,每一个人都活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可是你知道这别无选择,你该找个懂你的女孩子结婚。

徐晚风说,是啊,我的亲戚朋友们都夸我,说我年轻,帅气,又在那么好的单位上班,再找个好对象,一结婚,小日子多美满幸福啊!可他们那知道啊,好女孩在哪去找?放眼世界,有几个不是凑合!伟大的爱情不是说来就能来的。渐渐的,别人的赞美与批评,都变得与我无关了。

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每天早上醒来,还没有睁开眼,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可是这话从来都没有变成现实。我感到这样的生活,还不如一只甲虫过得更有意思。是啊,格里高尔不也是一个小职员吗?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心里的悲伤和孤寂更加深了一层,甚至因此有些兴奋。

这时那女孩打断了他的话:人类的一切不幸都起源于不能承受孤独。人可以翻越上帝给你设置的任何一座大山,包括情感、欲望和牺牲,但注定翻越不了孤独的高峰。你看见我了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孑然一身,登上这座山峰,为了什么?他看见女孩子脸上流下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徐晚风怔在那儿,他突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他抖抖地伸出手去,想帮姑娘拭去脸上的两颗泪滴,他发现自己的手碰到的是一片灰暗的虚空。于是他察觉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他一个人站在半山腰的石阶上,遥向着远处的大孤山,右手像在擦拭空气一样,抚摸着栎树上一片暗绿的叶子。

 

徐晚风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焦渴的心情,迅速向山下奔去。他是多么想再见见那位女孩。他发誓,这次一定不会错过机会,一定要与她说一句话。果然,他看见了她。那女孩正背对着她,在一个平台上踱步。这时他才看清楚,她左肩上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他知道,真正的登山者是不会背这么一个包的。那女孩果然不经常爬山。

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女孩子刚好回转身来。他内心一声惊呼,那匀称俏丽的脸庞,含着无尽的寂寥与凄楚,与他当初对她的想象完全吻合。女孩长长的睫毛对他闪动了一下,就沉落下来。显然她不认识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打扰她,他们并不认识,何况是在这荒凉的山脚下,何况是在这没有任何安全感的黄昏。

于是我们看见的徐晚风,就和这世上无数个年轻的男人一样从一位孤独的女孩子身旁无视地走过去了。当他走到街口时,回头望了望,这一望让他的心变得狂热而冰凉。他看见那女孩子正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上,也向这喧闹嘈杂的街市走来。她刚才莫非真的是在等我吗?他想。他无奈地回过头来,想象中的女孩仍然泪流不止。

他知道自己明天就会忘记这个女孩,他甚至深深怀疑自己有没有遇见过一位这样的女孩。这样的遇见,究竟算不算是真正的遇见?这一切,都已无从深究了。他只知道,那个晚风吹拂的傍晚,他们俩都没有爬上山顶。


裴祯祥,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等,出版有诗集《水果街》等两部,读书村专栏作家。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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