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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段短暂时光

李汉荣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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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择十一月看山?因为这个时节山高月小,这个时节山寒水瘦。

山是这个星球的骨骼,在十一月,它露出了它的本色:叫做骨骼清奇。

我们的国土广大,在十一月有些地方已经是冰天雪地,有些地方还是草木葱茏。对于居住在秦岭以南秦巴山地的我,这个月最美妙的是山景:林木萧瑟,但依然有黄叶纷扬;纯粹幽蓝的天空下,有着巍然挺立的山峦;最高的山峰可能已经覆盖了白雪,但是更多的却是一带寒山——如郊寒岛瘦的诗行。

在十一月的清晨,走在山深处。河谷里流淌着消瘦的溪流,溪边的草地上覆盖着白霜,野长的水杉落下一地金黄……


——王丽红朗诵:《十一月:看山


那时,梦里也在作诗

   ——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段短暂时光


文 | 李汉荣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就像年轻的你一样年轻;常常,我看着你和你的同代人顺风顺水中规中矩地挣钱买房娶妻养子偶尔埋怨多数时候满足惬意地过着虽然庸常却也自洽的小日子,我每每就有点纳闷:那时候,我们为什么就那么激情满怀,诗意浩荡,手挥五弦,目极千秋,纵酒放歌,疯狂嚣张呢?我们是不同的两种生物吗?

要说日子,那时过得并不富裕,是朴素的,甚至是清贫的,不过是三餐素饭,一身布衣,偶尔抽烟,抽的两角钱一包的宝成牌香烟;偶尔喝酒,喝的是七角五分钱一瓶的岭南春白酒。白天上班,晚上读写,典型的普通劳动者、业余爱诗者的生活。书架上,一卷卷古今名著,一个个中外诗哲,倒是透出一些精神贵族气象。墙壁上用毛笔书写的条幅,算是自勉,也是自许:像凡人那样生活,像诗人那样体验,像哲人那样思想。

有时,读书读到感人处,就打个电话,叫来若干好友分享,并且叮咛:带上你发现的好书来,让我们交换精神的口粮。于是苏东坡和他的赤壁来了,鲁迅和他的狂人来了,沈从文和他的翠翠来了,舒婷和她的鸢尾花来了,托尔斯泰和他的安娜来了,雪莱和他的云雀来了,罗曼罗兰来了,雨果来了,莎士比亚来了,尼采和他的超人来了,弗洛伊德和他的白日梦来了......小屋里,一时高朋满座,大师云集,语言和思想的电光石火,燃烧着,闪烁着,碰撞着,交汇着,升腾着。小小斗室,一时充满了思想和诗性的元素,有浓得化不开的感觉,有被精神的浓缩铀点火启动的感觉——真担心一不小心这斗室真的被启动,变成一艘精神飞船腾空而起,向宇宙深处远航。

有一次,写诗写到动情处,禁不住倚在桌前泪流满面,口中则念念有词,被窗外路过的邻居家年轻人看见了,以为遇到伤心事,或家里出了什么麻烦,急忙敲门进来试探着准备好心劝说,我却拿起诗稿向他朗读起来,对方也是个爱诗的人,听着听着,竟也眼睛湿润,神情感伤。于是提了一瓶“岭南春”出门,两人踏着月色,沿河而行,河水连夜赶路,绝不停留片刻,却不忘吟哦那古老而费解的句子,我们被这大地上万古流传的情思感染着。河水似乎渐渐流进了我们的血脉,开凿着也加深着我们内心的水域。我们在一座古桥上停下来,举杯邀明月,明月在杯中;举杯敬青山,青山在眼前。就这样,心中的诗,身边的河,一轮明月,十万青山,构成了那个多梦季节最珍贵的记忆,在那不崇拜金钱不崇拜权力只崇拜真善美只崇拜诗神的纯真年代,那个夜晚,注定成了一生里最经典最纯粹的诗意之夜、钻石之夜。

80年代电影《庐山恋》剧照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纷纷扬扬的天上来信,立即打动了多情善感的诗心。那时候,纯洁是我们的本色,纯洁也是最有感召力的流行色,应和着白雪的召唤,我们,一群年轻的诗人集体出动,集结在白雪的旷野。这是天、地、人联合举办的诗歌朗诵会,这是青春的盛唐,这是诗的大雪。上苍用洁白的语言、洁白的盛宴款待我们的心灵,我们则以一首又一首青春的诗篇馈赠这浩荡的大野高天。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纯洁,我们热爱纯洁也珍惜纯洁,我们希望用自己纯真的热血和辛劳的汗水,建设一个地上的天国。瞧,上苍仿佛也赞同我们的想法,它用浩瀚的思路,用大手笔的挥洒,激浊扬清,弃黑守白,纷纷扬扬的白雪,布置了一个何等可爱的朗朗乾坤。这使我们相信:一切诗意的图景和美好的理想,只要是心灵确认的,都将像此时白雪降临一样,也会在大地上一一出现。白雪,纷纷扬扬;我们的诗情,纷纷扬扬。雪,是纷扬的天地之诗,诗,是纷扬的生命之雪。以青春为原型的一个个雪人诞生了,这是纯洁的造型,这是诗与真的造型。郑重地,我们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诗的手印。面对雪人,我们不无伤感地想:他会化去,他会失踪的。然而,我们又不无欣慰地想:他会化去,但他是不会死去的。我们会老去,但上苍不会老去,雪不会老去,诗不会老去。十年后仍会下雪,百年后仍会下雪,千年后仍会下雪。那时候,在天地间纷纷扬扬的,依旧是青春之诗,生命之诗。那时候,在天地间一次次再生的雪人,依旧是纯洁的造型,诗与真的造型,这些纯洁的雪人,是我们不会老去的孩子,他们注定还会出现在一万年后的白雪的旷野......

星期天,是难得的自由时光,是完全属于诗神漫游的时光。有时独自进山探幽访古,有时邀三五好友登高攀顶。东面的阁老岭,北面的紫云峰,西面的猴儿山,南面的五冠山,都被青春的足迹一一登临。在山上,我们与白云握手,我们与瀑布联欢,我们和树木称兄道弟,我们向太阳鞠躬致敬,我们在一碧万顷的天空,发表刚刚写就的青春颂诗。手中攀援的葛藤,连接起我们的心跳;身边迸溅的泉水,打湿了我们的灵感;头顶高飞的鸟群,也加入了我们的朗诵,嘎嘎的鸣叫,将动人的诗句种进蔚蓝的天心,种进银河两岸。然后,我们站在山顶,站在山顶最高的岩石上,我们说这是站在峰顶之上的峰顶,我们开始俯瞰,像英雄一样俯瞰尘世,而尘世,以及那个坐落在尘世中的小小城市,早已不见踪影,唯见天宇茫茫,青山盈盈。此时,蓝雾漫过来,白云漫过来,一车车天上的白棉花拉过来,一卷卷天堂的白丝绸铺过来,哦,此时,我们被白云淹没,我们在人间失踪,我们去了云深不知处的仙境。

你相信吗?那时候,那一天,曾经,在高高的峰顶,在高高的时光的峰顶,我们携着青春的激情和浪漫的诗情,我们登上心灵的峰顶,我们吟啸着心灵的诗句,并且以青春的名义,以诗的名义俯瞰尘世。或许有些天真,或许有些轻狂,但因为有诗神作伴,有理想照耀,那时,我们天真得何等壮丽,轻狂得何等美好啊。

你相信吗?那时候,我常常在梦中作诗,我的诗友们也都有梦中作诗的经历。杜甫诗曰:漫卷诗书喜欲狂。我们则是:梦中得诗喜欲狂。那时,我有不少诗的灵感是来自梦中的,有的诗就是根据梦中的朦胧诗思和片段诗句加工完成的。那时,我的枕畔一直是放着纸笔的,以备随时记下梦中所得的诗句。那时我确信梦境深处是藏着许多灵感的涌泉的。多少个午夜梦回之际,我忽然被诗神唤醒,一个激灵爬起来,却并不开灯,赶紧抓起纸笔,摸黑将梦里的诗句记下来。为何不开灯?怕突然亮起的灯光,驱散了那如梦似幻的诗的氛围,这会让受惊的诗散落、失踪。我像一个梦的探秘者和诗的书记员,藏在梦神与诗神密会的路口,捕捉那潜意识深海里最真挚的潮涌和呢喃。现在回想,那时,连我们的睡眠都有诗神出没,连我们的梦境都有灵感莅临,连我们的夜晚都笼罩着美好的思想和思念,都翩跹着壮丽的幻想和幻象,那时的宇宙似乎被一个壮伟的诗意之神、光明之神、自由之神引导着和照耀着,那时候,头顶的星空,就像被永恒女神引领的心灵船队,正向着诗意的彼岸远航;那时,诗的身影,一直追进我们的内心深处、追进我们的梦里,诗意和诗情,竟构成了我们的潜意识。重读那时写的日记,发现有很多与诗相会的梦境,在那些梦境里,我真真切切走进了诗境,真真切切拾到了珍珠一样的诗句,真真切切体会到在诗的意境里行走和沉浸,是何等澄明、辽阔、奇妙和美好啊。

且录一首《梦见飞碟,致外星人》: 

你们又来到地球

发现这个锁子太多的世界

不接待没带钥匙的客人

 

你们将一个个钟表偷偷带到空中

时针拨动了无数圈

然后放回考古学家的枕畔

 

走的时候,你们拿走了许多锁子

要研究:仅仅为了把旋即打开的门又旋即锁住

仅仅为了拒绝心灵的来访

愚蠢的人类

浪费了多少贵金属

 

你们不是强盗

你们是我走失多年的兄弟

你们连夜返回地面

是想校正

人类的时间 

这首梦中吟成的诗里,透露出改造世界、升华人性的理想主义激情。那时候,我们是打算用诗一样美好的方案,来解决人生和世界的各种问题的。

80年代电影《人生》海报

再录一首“梦见”的诗《远山在落雪》: 

当然,那白色肯定是一片一片降临的

集中在一起就是一片白茫茫

如同我们一滴一滴洒落的泪水

却酿造了盛大的海洋

我们知道了圣母是怎样诞生的——

将全部的洁白搜集起来

作为送给河流和孩子们的唯一遗产 

在白雪的意象里,折射出对纯真爱情的渴望和对母性的赞美。 

最后录一首《梦中拾句》: 

经历过最多波浪的海洋鱼

和从没有见过任何波浪的盆中金鱼

都叫做鱼

 

假如鞋会说话,他会说出

最深刻的关于路的哲学

我们关于路的议论

都是比鞋晚一步说出的

  

大理石在地底

珍藏着一个名字

 

 我一直在诗里行走

 走着走着,天就完全黑了

 银河里的灯盏

 全都向我举起来

 

 我看见一颗流星

 藏进少女忧伤的记忆

 渐渐变成宝石 

 场景变幻,意象迷离,鱼和浪、鞋与路的议论,透着一些焦虑和远行的冲动,而大理石的出现,则折射了那时年轻人对某种永恒精神价值的真诚信仰;浩瀚的银河,无限的宇宙,无穷的星斗,最终结晶成少女记忆里的宝石,意境唯美而忧伤,唯美得就像美本身,忧伤得就像青春的忧伤本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时,我和许多年轻朋友,虔诚地追求诗意的生活,诗歌净化和升华着我们的心灵,我们几乎天天读诗写诗,晚上就经常梦见诗。就像如今的一些人们,不知诗为何物,却视钱为神物,金钱拜物教俨然成为一种流行性普世宗教,为了钱,可以伤天害理,可以出卖良心,可以不择手段,他们白天拜着钱、想着钱,晚上就梦见挣大钱,发大财。

你相信吗?我说的那个虹一样、雪一样、诗一样的短暂岁月,以及那个短暂岁月里的那些虹,那些雪,那些诗,你相信吗?

也许你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责怪你。当我回忆这些,我都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这是真的,我和我的许多朋友就是从那个短暂年月,从那些虹、那些雪、那些诗的映照里走过来的。

...... 

在迷乱、浑浊甚至险恶的时间长河里,毕竟也会出现一些芳草鲜美、野花盛开的美好、清澈的河湾,它或许不是河流恒定的常态,但这样的河湾一经出现,就昭示了某种可能,这就是:这个世界远不完美,甚至很浑浊,但却可以被向善向美的心灵引向善、引向美,引向辽阔,引向诗意栖居的境界。诚如哲人所言: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这就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却仍然热爱着生活并追求生活的理想。是的,在一条流经我们生命的汹涌河流里,我们曾经以诗和青春的名义主导了一段梦境一样的河湾,它很短暂,它很快被时间的洪流淹没和遗忘,但在那短暂的梦一样的河湾,我们曾经逼真地看见了心灵的焰火和生命的彼岸。在那短暂的河湾里,连天上的银河也奔流在我们青春的河床,连水底的月亮也差一点走上岸,连最粗糙的石头也差一点变成了黄金......

—END—

【本文作者】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精选》等。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等多部获得陕西省优秀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现居陕西汉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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