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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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男孩子，是叛逆的年龄。
我和虎子是好哥们，整天粘在一起，在村里也以为是在江湖, 相互仗着胆,除了不时挨爹娘一顿狠揍外,其它人很少招惹我们。
家里农活多，我们虽已上初中，每天下午放学后还是要给家里干农活的。那就是割牛草。
那时的牛很累很苦，犁整天地，全靠晚上那点夜草犒劳。牛也是每户农家的命根子，一应农活都离不得它。所以割牛草真的很重要，晚上的牛草不够或割的草牛不吃，都是要挨娘老子巴掌的。
所以我和虎子总是要找牛草丰茂的地方去割。
秋天的下午，天气有些热。虎子说：“听说神仙山背后有一片种着豆子的梯地，地坎上的牛草旺地很。”我一听就来劲了“那还等啥”。
——刘昱村：《从那天起，我的少年时代好像结束了……》
父亲和牛
文 | 高晓亮
我毫不怀疑地认为，牛是最隐忍宽厚、聪明温顺的大家畜，有灵性、通人情。春耕秋收、套犁拉车，是庄稼人在田间劳作最得力的帮手、最忠实的兄弟，所以，我始终坚信，农民对牛比对他们的儿子还要好--比如我的父亲。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准确地说，是我背上小花书包上学的那年，我家还没有牛，到了夏收抢种时，父亲不得不撇下自家的农活，陪着笑脸到有牛的人家帮工换活，等人家中途歇息或者夏种结束，父亲捧上一盒点心，再送上一箩筐好话，连央带求借来主家的牛赶紧耙田。牛一上坎，父亲顾不得喘息，总是小心翼翼地把牛身上的泥浆污水搽拭干净。牛的食料，父亲不敢有丝毫马虎，除了青嫩的鲜草外，还要添加半水桶煮熟的麦子或者包谷面。一次，母亲嫌煮得太多，嘟囔了两句，父亲脸一沉，冲了母亲一句：“不把牛喂饱喂好，来年谁还借给你牛，没牛你来拉犁”。母亲很憋屈，泪水在眼里只打圈圈，她强忍着没掉下来，几口喝完米汤似得稀饭，背上背篓转身出去了。母亲身后，留下了父亲一串串无奈的叹息。
犁坂田牛的负担很重，体力消耗也很大，惜牛的人家一般不轻易把牛外借他人。秋耕当口，父亲是不会张口求人的。好在秋种相对悠活，父亲在好挖易耕的地里种上麦子，直接在稻田里挖穴栽油菜，待到冬闲，再挖菜行翻泥土。
那两年，我家几乎是全组最后一个关秧门、最后一家完秋种的。父亲很渴望有一头牛，甚至有好多回，梦见赶着自家的牛欢快地耙田犁地。
第三年开春，奶奶塞给父亲一个小布包，让他到钢厂深山里的表舅家去一趟。几天以后，父亲牵着一头健壮的黄牯牛回来了，邻居们围着雄势的牯牛，评一番头、论一番足，啧啧称赞，邻居们艳羡的神情，恭维的话语，父亲心里很受用，笑容填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那一晚，兴奋的父亲与牛同眠了一宿，并给牛起了一个名字—阿黄。
在我的记忆里，经常浮现父亲耙田的情景。阿黄稳健迈着硕大的蹄子，踩踏出一串串浑浊的水花。父亲右手紧握着耙子扶手，左手高高地挥舞着柔软细长的鞭子，迎合着牛儿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观察过好多次，那根指挥牛儿前进或者打转的鞭子始终没有落在牛背上，即使是阿黄经不住临田里青嫩玉米苗的诱惑，拖着沉重的耙子冲过去叼上几口，父亲也没抽打它。然而，那根鞭子却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身上。
一个夏季星期六的午后，我和小伙伴们把各自家的牛赶到村后的小山上，牛儿们凑在一起，边吃草边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着心情，我和小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纸牌，交换着我们的快乐。过了许久，我才想起阿黄，抬头四处张望，阿黄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撂下牌赶紧去寻找。当我在一个窩塘里找到阿黄时，它正试图爬上一头母牛的后背。我又恨又气，跑过去照着母牛就是一棍子，母牛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惊恐地跑开了。为了防止阿黄再干坏事，我也能安心玩牌，索性把它拴在一棵马桑树上，直到天黑回家我才解开缰绳。晚上，父亲照例查看阿黄，他见牛肚子瘪空，没有往日鼓囊滚圆，顿时来气了，咆哮着喊我到牛圈去。听到父亲如雷般的嚎叫，我就感觉到没有好果子吃，只好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挪到他的身边。听完我支支吾吾的讲述，父亲就操起鞭子抡在我的身上，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立马显现出几道血痕，幸好奶奶及时赶来干预，父亲这才停住手。“你别以为牛是哑巴，不会说话，你亏待它我也知道。它比你兔崽子精着哩”，父亲很哲学地教训了我一顿，扔掉鞭子随手抓起背篓出去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父亲背回冒冒一背篓红苕新蔓给阿黄做了“夜宵”，为此，母亲和父亲争吵了好几天。
自从阿黄进我家门后，父亲每天早晚都要进牛圈仔细查看一遍，而且坚持亲力亲为，无论寒暑，雷打不动，即使如此，还是发生了意外--阿黄被偷了。牛被偷走的那天夜里，寒风呜呜吼叫，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父亲生怕阿黄有闪失，半夜起来给牛铺垫了一些稻草，添加了一些草料。天麻麻亮，父亲再去看阿黄的时候，圈门敞开着，牛圈里空荡荡的，父亲顿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头脑嗡嗡作响。懵懂了三两分钟，父亲突然发疯似的冲了出去，狂奔了二三里地，在村子葫芦口处发现了两堆已经凉透了的牛粪，父亲一下子瘫软在路边，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眼里噙着泪水，脸上写满了无助与无奈。母亲寻见父亲，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想劝慰几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父亲一直把阿黄视为兄弟、当作亲人，一夜之间，兄弟失踪了、亲人不见了，父亲怎么不痛心疾首。母亲没了主意，只能眼泪呵呵地陪站在他的身边。过了许久，母亲搀扶起父亲，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回挪。父亲还未进家门，眼睛红肿的四堂婶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说她家的大黑牛也被贼偷了，四堂叔要父亲一同去高台派出所报案。父亲无力地唉了一声，算是回复了四堂婶。
接连几天，父亲、母亲和四堂叔一家早出晚归，分头去打探消息、找寻线索，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几天下来，父亲瘦了整整一大圈，头上也生长出许多白发，脸色也更加阴沉，几乎能拧出水来。就在父亲绝望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那天，父亲正蹲在院子边闷头抽烟，两个警察找上门，说他们在汉中西关一个好心的牛贩子那里找着了牛，让父亲和四堂叔随他们去认领。听到突如其来的喜讯，父亲从地上跳了起来，嘴张得像一口古井，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父亲见到失而复得的阿黄喜极而泣，搂着牛的脖子，久久不肯松手，生怕一松手，牛又会失踪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牛贩子和民警也被父亲感染得热泪盈眶。在给高台派出所送完锦旗之后，父亲给我们转述了警察破案的经过。原来，偷牛贼是我们房族里一户人家的亲戚，盯了好多天，终于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后半夜动手了。偷牛贼连夜将牛牵到汉中西关，找到牛贩子，谎称其母病重需用钱，低价卖牛。牛贩子见两头牛无伤无病，正值壮年，一般人家是不会轻易卖的，况且，一家有两头如此健壮的牛也是少有的。牛贩子当场察觉出端倪，没有声张，只是说钱不够，先付了一部分定金，让其两天后来取钱，偷牛贼急着出手，也就应承下来。牛贩子留了一个心眼，在喝酒的过程中，套出了偷牛贼的姓名和住址。第二天，牛贩子向西关派出所如实反映了情况，西关派出所立即和高台派出所取得联系，经仔细核实，那两头牛正是我家和四堂叔家的。偷牛贼取钱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
后来，父亲和四堂叔又去了一趟汉中西关，目的是感谢那个牛贩子。牛贩子说都是庄稼人，爱牛好牛的心是相通的，他拒绝了父亲和四堂叔的感谢费，只收下了两袋大米。此后的好多年里，只要提及那个牛贩子，父亲总说他是个好人。
我在外地上中专时，弟弟就读县重点中学，我俩每月的生活费是家里最大开支。父亲虽有些文化，但生性耿直老实，缺少挣钱的手艺，迫于无奈，父亲不得不打起阿黄的注意。在夏收和秋耕时节，父亲放下自家地里的农活，自备草料，起早贪黑给人家耙田犁地，挣一些劳力钱，我的老家称之谓“卖牛工”。父亲身板瘦小，半夜里常因腰痛、腿困而呻吟不止，母亲心痛父亲，在黑夜里，拖着困倦的身子轻柔地在父亲背上揉搓、腿上敲打，以减轻父亲的苦痛。阿黄不惜力，一季下来，膘掉毛枯，父亲尽管很细心地把牛夹担用布条缠裹起来，但牛肩还是被磨去一块巴掌大的皮毛，露出暗红色的血肉，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总觉着亏欠了阿黄。农闲的时候，父亲去二表叔的石场干活，二表叔念及奶奶的恩情，给父亲分派了装车记账兼物料保管的活计。由于中途不能回家吃午饭，母亲必须在放牛、割草、伺弄庄稼的间隙给父亲送饭。到了月底，工钱还未暖热乎，父亲从中抽取4张大团结给弟弟，再往邮局送6张换一张薄薄的汇款单，几经周折转到我的手上。剩余2张交给母亲以作家用，而他的口袋里时常只有几块“零碎银子”。我异地求学4年，除哥哥结婚时父亲添置过一件新衣外，再也没有置办过，哪怕是一件最廉价的衣物。
中四最后一学期，父亲写信说阿黄尿血不治死了，他把牛葬了，没有留一丁点牛皮、牛肉。尽管父亲的语气很淡然，但信纸上的斑斑泪渍，还是掩不住父亲的悲伤、惋惜与愧疚。受父亲的感染，我的心一阵阵的酸痛，不仅仅是为忍辱负重的阿黄，更为我艰辛操劳的父亲。
阿黄死后，父亲再没买牛，我曾试图说服他，却被父亲坚决地拒绝了，他说阿黄是披着牛皮的人，最健美也最亲近，他买不到比阿黄更好的耕牛了。虽说阿黄没了，但田地还是要耕作的，每当这个时候，不需要父亲求婶婶告奶奶厚着脸皮借牛，就有牛工主动找上门来。
我参加了工作，哥哥和弟弟也学成了手艺，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而父亲不再那么硬朗，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佝偻的身子，我知道，那不仅是岁月欠下的债，也是我们欠下的债，恐怕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就在我们哥三筹备父亲62岁生日的时候，父亲身体里查出了癌细胞，为了让父亲快乐地度过最后的一段时光，我们尽力克制住眼泪和忧伤，装作高兴的模样，变着花样逗他开心，心知肚明的父亲没有拆穿，只是默契地与我们配合着。最终，我们的一番努力还是没有长时间的挽留住父亲。
往事已经远去了，记忆却很清晰。每逢在乡间看见牛悠然食草或者负重耕地，我觉着很熟悉、很亲切，不由得就想起阿黄和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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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高晓亮，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汉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