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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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房的气味是草木的，农业的，是平和的和亲切的，甚至让你感到祖父身上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息。许多草本的、木本的药物混合成又苦涩又芳香又朴素又高贵的温暖气息。它是渗透性的，而非进攻性的，是商量的、徐徐弥漫的，而非断然的、气势汹汹的。这是辽阔大地经久不绝的气息，是万水千山亘古弥漫的气息。这些药物，它们曾经生活在大野幽谷深山泽畔，受过雨打霜浸雪洗风拂，自高天降落的太阳之气和自深渊升起的太阴之气，灌注了它们的生命。曾经是花，蜂蝶与它交换过心跳；曾经是叶，露水为它设计了血型；曾经是果，日月铸造了它的魂灵；曾经是根，大地用深藏的情感培育了这韧性的骨头……
——李汉荣：《对中医的一知半解》
写在前边
多年以前，我是个中学教师，我和所有的老师一样，催逼着孩子学习学习；多年以后，我是个父亲，我和所有的家长一样，催逼着孩子学习学习；自从成人之后，作为一个男人，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催逼着自己为人生而忙碌忙碌……但在某个春天，我仍然为时光写下这样的小故事，是专门写给学生们看的，也是给我自己看的。
愿儿童们有真正的童年，愿少年们有真正的青春，愿每一个成年人有慢一点的生活。
慢
——致青春
文 | 丁小村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
——朱自清《匆匆》
有个女孩子，上了高中，学习和生活都变得紧张起来，她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常常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用奇怪的眼神看人，看到这些表现，你会怀疑她精神上出现了某种不正常。同时，她的头发开始无缘无故地掉落，像夏天里早早枯萎飘零的黄叶；她原本光洁的脸庞开始暗淡，看上去粗糙无光，就像被压干了汁水的花瓣。这时，大家都认为她不仅仅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连身体也出现了问题。老师找来她的父母，“大概是学校太紧张，竞争太激烈，她才会出现这些问题——她本就是很刻苦努力的学生啊。”老师用舍不得的口气说。“还是让她回家休养一阵吧，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父母很担忧地把她接回了家。老师很遗憾地说：“照她这么努力，她原本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的。”父母也很难过，本来一帆风顺的人生旅程，中途却因为偶然的原因耽搁了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到预期的目的地。
可是人总归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父母带她到医院去，奇怪的是，医院也不能断定她得的是什么病。医生为她做了全面的检查，最后只是给她开了些调理性的药，在医生看来，这些药与其说是治病的，还不如说是表示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医生最后对她的父母说：“就让她休息一阵吧，大学，明年再考，休息其实有时也是最好的调理方法呢。”
父母有父母的事，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父母也就心里放慢下来。他们想：“就这么一个孩子，孩子就这么一次人生，就当世界上没有什么大学吧。”父母该干什么干什么，留下她一个人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开始，女孩子很不习惯。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转出转进，不知该干什么才好。要知道，在学校里，每时每刻都有做不完的习题。你不用想该干什么，桌子上就有该完成的任务。她把几间屋子都转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她觉得闭着眼睛都能把自己家里的一切画下来了。于是她坐下来，真的闭了眼睛，也闭了嘴巴。她现在觉得自己心里不是装了太多的东西，而是像一片天空一样旷大无边；她慢慢舒出一口气，再慢慢把另外的空气吸进自己喉咙。
现在，她真得想想，自己该干点儿什么了。
现在，除了听课、做练习、考试，她什么都可以做。
从前，她想做的太多了，现在，她得慢慢想来，一件一件地想，不用着急，她有的是时间啊。
首先，她想出门去走走。于是她走到街上。街上还是像她每天上学放学时看到的一样，像万花筒，每时每刻都旋转出缤纷的色彩。她转了很多地方，服装店里有最新的衣服，她不买，但她喜欢那些式样和色彩。精品屋里有最好玩的小东西，有她喜欢的小包、饰物和小礼品。现在，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她的，她的眼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享受。在卖歌碟的店里，她试听了许多最新的歌。她还进了书店，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书都翻了一遍。她甚至还好奇地看了几家家具店，把那些桌子椅子书柜梳妆台都享受了一遍。其实啊，没用多少时间，在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把所有的地方都转了一遍。世界原来这么小，她原本以为得用一星期来转的呢。
吃饭的时候，她胃口很不错，她本来想快快地吃了饭，再想想晚上该干点儿什么，可后来一想，晚上不用做没完没了的习题……于是她想，慢慢吃吧，就当是陪妈妈爸爸一块儿吃。第一次，她吃得很慢，妈妈说，今天好像胃口很不错啊。她笑了，妈妈这些天很少看到她的笑，妈妈也笑了。她说：“我帮妈妈刷碗吧。”于是，第一次，她吃了饭去刷碗，碗不多，其实不需要两个人刷的——反正她也没事，总得找点儿事做吧。
吃过饭，打开电视机。家里好久没在晚上开过电视了，爸爸妈妈都知道现在是她高中最紧张的时刻，吃过饭都出去了，给她一个人学习的空间。现在，爸爸终于可以开了电视机，放开声音，看他的球赛了——有半年，他得到朋友家去看球赛。她也想看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可是既然爸爸想看球赛，为什么不满足他呢？她想，明天她还可以看的。于是她陪着爸爸看球赛，她一点儿也不懂，在学校她是一心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学生。一边看，一边让爸爸解释，她终于也认识了几个球星，懂得了几个术语，现在，她想，她不再是个“足球盲”了——班里的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经常把女生们称为“足球盲”的。
看了电视，全家人都回自己房间里睡觉了。她坐在床边，却没有睡意。还得干点儿什么吧？她坐在桌子边想了好久，最后想到了：写一篇日记吧。她从抽屉里拿出初中二年级时的日记本，那个小巧精致的日记本，还是那时的好友送她的呢——后来，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好友却上了普通中学，以后联系就越来越少了。她想，不写日记了吧，给好友写封信。这封信写得好长，像一潭积攒了好久的水，慢慢地顺着长满了青草的沟渠淌了过去，一路泛着涟漪，滋润着草根，带着小鱼儿小虾儿漫游到远方。
信写完了，她真的感觉累了，上了床，头挨着枕头，像是一条船躺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安安宁宁地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就醒了，下意识地看枕头，那里平平地，有一个小小的坑，是自己的头贴在那里的印迹。那里有几根黑亮的头发，是她自己的。头发还在掉，她习以为常了。吃了早餐，她准备去上学，突然才想起了，今天，她不用上学了。她这才放慢了自己的动作，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杯子盘子，一边想：今天，要做些什么呢？
没有谁为她安排今天她要做的事。
这一天，她去邮局给朋友寄昨晚写的信。她到公园去玩了两个小时。到书店买了书。买了歌碟。买了自己想要的发夹。甚至还到菜市买了菜。她试着做了一顿饭，虽然味道不是很好，自己心里很得意。
就这样，没有计划地过了一星期，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星期天一清早，她收到了自己好朋友的信，好朋友说，你真能写，写了那么长，好几年了，你从没给我写过信呢，我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现在，我们都要高中毕业了，哪天，邀上老同学们，我们去照张相。
是啊，哪天得找老朋友们照张相了，她想。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想起了应该照照镜子。记不清有多久了，她不敢照镜子——她老是梦见自己长得很丑，脸上的皮肤粗糙无光，还有斑点，头发都掉光了，成了秃头……这是女孩子最恐怖的梦了。
她恐慌地去照镜子：镜子里，她的脸很干净，皮肤饱满而有光泽，还是黑的头发，虽然稀疏但还是很柔软光滑的……看着看着，她笑了，镜子里是很美的笑脸。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翻开，书中飘出好大一缕头发：她的头发，掉了的头发，全在那里。原本只有几十根，后来越来越多，多得都不想数也数不清了。她想：现在，这数目终于不会再增加了。
下个星期，她迫不及待地要去学校了。她想，星期一，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她会早早起来，然后慢慢地忘学校走，慢慢地，呼吸清晨的空气，她会提前半小时起来，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往学校走——什么也不用着急，因为时间，还多着呢。
—END—
【本文作者】丁小村，本名丁德文，发表有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有诗集《简单的诗》、小说集《玻璃店》，长篇非虚构作品《秦岭南坡考察手记》等，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陕西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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