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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手记:淡家沟的风

王全纲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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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那些精于算计的女人,连爱情和婚姻也充满了心机和谋略。我原来一直以为张爱玲也是世俗中那种透着小聪明的女人。但其实对于大她14岁的胡兰成,她爱他,仅仅因为他懂得她。张爱玲不以俗世的价值观去品评,只是把胡兰成当作一个爱她的、有才情的男人,不在乎他是不是汉奸;对于胡兰成的妻室,她也不在乎,因她的爱只是纯粹的感情,很单纯的事情而已。张爱玲的稿费很多时候都用于补贴这个男人,甚至在这个汉奸娶了别的女人之后,在爱了别的女人之后,张爱玲的爱依然不减,补贴也依然不减。如此充满才华和风情的女人,她喜欢一个人,竟然“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侯云芳:《滚滚红尘:那些绝世的女子


淡家沟的风

文 | 王全纲


风从山顶吹过来,浓雾从山顶飘过来,霎时,山山岭岭笼罩在缥缈的烟雾里。这是淡家沟一个普通的早晨,微风微雨,清冽甘甜,如梦如幻、如醉如痴。我站在村委会院子里,任凭细雨满身,长长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似乎看见了雾中的仙女,衣袂挥洒,婀娜飘逸,我似乎感受到了红尘之外淡薄清新的意蕴。及至中午,浓雾散去,沟沟坳坳留住了大团大团洁白的云朵,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层层叠叠的青山,绿的醉人、绿的纯粹、绿的诗意盎然。

村委会座落在山梁上,雨过风不停,五星红旗招展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喜欢坐在村委会不大的院子里,享受风吹的感觉。驻村之初,同事们告诉我,山顶风大,让我做好准备。有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窗外的风发出呜呜的嘶鸣,一会急促,一会舒缓,我当时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早上,看到村委会还挂着非常陈旧的国旗,我说,作家采风团送的新国旗怎么不换上?支书说,这里风大,舍不得。后来我才知道,新国旗要不了两个月,就被风吹得陈旧或破损,直到有一天,旧国旗被风完全撕裂,才换上新的。

村人告诉我,村里从来不缺风,一年四季,犹以春秋盛。春天,东南风劲吹,唤醒了大山,也唤醒了村人的离愁。此时,家家户户的青壮劳力准备外出打工,春风里,父母将儿女送至路口,一把眼泪,一声叮嘱;妻子将丈夫送到村口,把不舍和希望深藏心底。及秋,西北风肆虐,万木凋零,村人开始把期盼挂在胸口。老人拄着拐杖,每天在瑟瑟的风中张望;妇女开始描红梳妆,不停地拿出手机催问着丈夫回家的日程。村里一位老人,在期盼中拿到了在深圳打工的女儿的一张2万余元的汇款,说工作忙,过年就不回来了。老人将汇款单摔在地上,说,家里吃的喝的都有,我要这钱有啥子用,把满心的失落留在了凛冽的风中,但很快,老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盼。

淡家沟的风更多的时候是和煦的,她抚慰着大山,亲吻着生灵。小娃在风里蹦蹦跳跳就长大了,大人在风里糊里糊涂就变老了,风见证着淡家沟人的世代变迁,铸就着淡家沟人的淳朴本性。不错,淡家沟的风是古老的风,吹过千年万年不改,淡家沟的风是最纯粹的风,是淡家沟人生命的一部分。

小村摄影

淡家沟地名的由来,颠覆了我对地名一般性的认识。秦岭深山中,以姓氏命名的地方数不胜数,X家坝、X家山、X家沟、X家坪、X家梁随处可见。这些地名,或以族群的姓氏为称,或以历史上的名门望族姓氏冠名,而让人不解的是,淡家沟全村116户,没有一户淡姓人家,淡家沟历史上也没有过这个姓氏。有朋友问我淡家沟地名的由来,我也曾胡乱猜测:嘉陵江对岸的乐素河镇有淡姓族群,此地曾经或是对岸某淡姓人家的土地,土改时给分掉了?

东西走向的断头山向南围绕成一个弧形,三条小溪在南坡和北坡将大山切割成不同的版块,形成了4个村民小组,淡家沟人便散落在这不同的山岭沟壑中。南坡东部山地叫塘口湾,西南山坡叫曾家梁,北坡沟谷叫淡家沟,西北山梁叫猫儿垭,而淡家沟村便是以北坡村民小组的名字命名。

淡家沟组以吴姓为多,村里60多岁的计生专干吴国荣是这个组的老住户,吴国荣当过村里的民办老师,算是村里老一代的文化人。他说他家附近有个小地名叫段家屋基,还有一座古墓,上世纪70年代,有人挖开古墓,内有锈迹斑斑的宝剑和铜盆等器物,淡家沟应该叫段家沟。解放初期,来村里进行地名普查的是一个外地人,他听不懂方言,误将段家沟听成淡家沟。如今,段家屋基已无踪迹,出土文物更不知去向,而我查遍地方志书,也没见段姓人家的丁点记录,更为奇特的是,这里现今也没有一户段姓人家,因此对吴老师的解释依然充满疑惑。

村子西边一条沟叫杀人沟,在这高山之巅,面对这充满着血腥的地名,总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排斥。吴老师说,200或300年前,一伙悍匪从山下的中坝子翻淡家沟往宁强,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人得知消息,携家带口前往这个树木茂盛的沟中躲藏,土匪没抢到任何东西,正欲下山,忽听到沟内有狗叫声,于是返回沟内,将村人全部杀害,财物尽数掠走。一时,山风四起,大雨如柱,沟内血水奔流至山下宁强境内的曾家河,三日不绝。这是一段没有任何记述的历史,淡家沟人凭借着地名的记忆,口口相传,延续至今。

村子东面的山叫断头山,地名直白的令人窒息。我尽情想象着山名的来由,莫非悍匪惊动了官府,多方围剿,将他们赶上了山顶,悉数砍头,丢与崖下。吴老师说,断头山就是断头山,山的东面是悬崖绝壁,高不可测,故而为断头,站在山顶望去,众山都是小点,河流都是时隐时现的细线。而我依然顽固着我的想象,断头山就是这伙土匪断头的地方。

小村摄影

就如同淡家沟地名的朴素和直白,淡家沟人淳朴得不含任何杂质。早年间,我听到过一个传说,说中坝子、淡家沟一带不吃牛肉,耕牛死了主人含泪挖坑掩埋。淡家沟地处高山,土地坡度都在35度以上,耕牛便是村民赖以生存的必备的生产资料,时至今日,淡家沟每家每户至少养一头牛,有牛便心安,有牛便有希望。

现今,不时有关于黑心食品、注水肉,假奶假酒黑窝点的报道,人们在感叹世风日下的同时,也在谈论着化肥、农药防腐剂,谈论着大工业饲料养殖和农户粮食养殖的肉质区别。前不久,汉中一朋友托我给买点土鸡蛋,说女儿快坐月子了。我说,你在都市,还愁什么买不到?朋友说,那不一样。不错,人们开始向往那些冠名为“土”的东西,痛恨那些形形色色骗人的伎俩。据说,略阳某镇集市土鸡蛋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有商家便冒充农民,将城里的鸡蛋拿到镇里卖,很快被识破。人心被污染着,情义变得淡薄,良心大打折扣,哪里还有净土?

村干部带着我走访农户,每到一家,农户都要拿出自酿的包谷酒,那种热情,那种虔诚,没有丝毫的做作。面对此情此景,我虽然不善饮这种发酵酒,也忍不住要呷一两口,我生怕辜负了这种淳朴,辜负了这片真情。末了,村干部还补充一句,说,山里人不会造假,这是纯粮食的。

村支书汤再强给我说,淡家沟村虽然地处高山,但邻里很团结,无论谁家过事情,大家都齐仆仆去帮忙。这里送礼的数额不大,30至50元,但如果缺柴了,每家都会背一捆柴过来,缺水了,大家都争着去挑。婚丧嫁娶都有总管,但总管不分配干啥,帮忙的人都知道自己干啥,而且井然有序。我理解汤支书说的话,淡家沟的人不用为礼金发愁,他们的帮忙是按实际需要进行的,每个人都无需多说什么,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尽力,把忙帮不好。这种朴素的情谊,这种真诚心境,就像大山一样厚重,像山风一样清纯。

贫困户陈宗林为易地搬迁修建房屋一直愁眉不展,他盘算着,家中4口人,按照易地搬迁政策补助6万,自筹3万元,而建一个100平米的房子,最少也得16万元。加之淡家沟地处高山,运输成本极高,资金远远不够。在他踌躇犯难的时候,左邻右舍便争相轮流帮忙,每天30、40人做小工和杂务,仅仅一个月,主体便顺利完工。没有借一分钱的外债,陈宗林就要住上新房了,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淳朴的乡风推动着这个大山之巅小村落的不断发展,人们不计较小利得失,在水电路建设中,没有钉子户,没有为占一两分地,毁一两颗树争执不休。在经济大潮裹挟之下,淡家沟人依然保持着真诚和善良,保持着对大山最为虔诚的尊重,这是一片真正的纯净之地。

小村摄影

春夏之交,淡家沟地坎路边毛苕子葱茏而茂盛,一串一串紫色花惹得蜂绕蝶飞,山风徐来,一种清香淡雅而入心。据说,这种植物是上世纪60年代从欧洲引进的,是一种天然的肥料。当化肥普遍使用之后,在平川已经很少看到这种植物。

每次我从路边走过,总担心着有蛇从毛苕子丛中窜出,这种惊悸始终没有出现。一个雨后初晴日,吴国荣带着我走访农户,他说这种天气蛇极易出现。果然,在小沟旁的路坎上,一条蛇倏忽奔逃,我不由得一个趔趄。吴老师说,山里的蛇是益虫,从不伤人,只是看着有点怕人。山里人也从不伤害蛇,也没有人去干那种捉蛇卖的营生。他说,有一次,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修墓地的人见着一条蛇,竟捉住装在袋子里准备随后出售,突然他腿疼难耐,不能动弹,大夫也找不出原因,后来他将那蛇放了,腿疼病才好了。

淡家沟林地和耕地混杂,庄家时常遭受着野猪的侵害。吴老师说,近年来,野猪越来越多,夏天毁麦子,秋天吃包谷。不得已,农户只能在地里搭上庵棚子,日夜守护,稍一打盹,大大小小一群野猪便进了庄稼地。他说,他曾在自己地里守了两个月,但两个月不可能啥都不干,于是他用农药兑酒,洒在地的周边,野猪闻着味就跑了。

我问吴老师,这大山深处,除了野猪,还有什么野物?吴老师说,多呢。有青麂子、黄麂子,野鸡野兔等等。我说,这些野物不害人吗?他说,麂子食量小,它们在地里吃几嘴就走了,也不糟害庄稼,最可恨的就是野猪。

我想起了一本叫做《怀念狼》的小说,问吴老师,这山里有狼嘛?吴老师说,有过。他说,他最后一次看见狼是1975年。那天,他路过一块山边麦地,远远看见似乎是狗在啃食着什么,狼从后边看和狗没大的区别。待他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只狼,狼将农户的羊咬死,正在啃食内脏,满嘴是血,见有人来了,才恋恋不舍地跑掉。他说他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那狼的目光,从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狼。顿了顿,吴老师说,山里也曾经有过豹子的,猫儿垭有个豹子岩,那是豹子的窝,豹子喜欢居住在岩巴上。他没见过活的豹子,上世纪60年代,他看见人们将打死的豹子抬到山下剥皮,扔出的内脏让狗给吃了,村里人还把那只狗叫了多年的豹子狗。

雨后的山地陡峭而湿滑,我和吴老师边走边聊,不觉已到午后。在一个平缓处,我们坐下来歇息,斜阳照在吴老师瘦削的身上,他的目光看着远方,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但我想,如果淡家沟还有豹子的话,那么,野猪是不是就没有这么猖狂了,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小村摄影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日出东山,微风和面,我站在村委会院子里听鸟鸣。“包谷、包谷”是布谷,“咕咕、咕咕”是斑鸠,“泡儿、泡儿”是黄鸟,沙哑短促的是野鸡,还有更多的鸟鸣我听不出是什么鸟,这是鸟的大合唱,是清新山野的交响曲。

一位青年风风火火的来到了村委会,开证明办理宅基地审批手续。村主任介绍说,他也是村里的贫困户,两口子非常勤劳,外出打工攒了一点钱,加上国家的补助,准备盖新房了。他外出打工认识了河南某地的女子,结婚后,夫妻和睦,日子越过越好。

驻村之初,我听说,淡家沟山大沟深,女子多外嫁,有些小伙子根本娶不到媳妇。河南平原地方的女子怎么会嫁到山里?带着疑问,我和小伙子攀谈起来。小伙说,第一次到女方家,女方30多人围着他,撵他走,不同意这门婚事。女子的姑父拿着木柴要拍打他。他用手接着木柴,说感情的事情你得问问你的侄女。结果,女孩说,我认定他了,就要跟他。无奈之下,女方同意了这门婚事,当女方父母将女儿送上山的时候,眼泪刷刷往下流,发誓不再来看她。女儿坚定的说,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好。

后来,我经过了解,淡家沟的小伙子从外地领回来结婚的女子有20多对。有的来自省内宝鸡、关中等地,有的来自四川、贵州、广西、山西、河南、海南等多个省份,而这些地方的地理条件都好过淡家沟数倍。有一个四川成都的女孩,打工期间认识了村里的一位小伙子,后来小伙子又去参军当了兵。复原后,小伙子准备和姑娘成婚,可就在此时,小伙子因激愤卷入了一起恶性刑事案子,一直在关押。姑娘毅然从成都搬来山里照顾老人,从成都老家补贴钱款修起了新房。女孩说,她相信小伙子的人品,他是成人了,该负的刑事责任他要负,但她要在山里等他,10年,20年,一直到老。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些女孩的心理。在常人眼里,这些事情不可理喻,或者有人说她们是弱智,是傻帽。前不久,我看到一则报道,一对名牌学校的大学生毅然放弃都市高薪,到大山里搞养殖,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人们厌恶了尔虞我诈,厌恶了虚情假意,厌恶了混沌的现实……淡家沟是纯净的,淡家沟是纯粹的,这些外地的女子,她们个个无怨无悔,是在追求一种越来越稀有的纯粹的真。

又起风了,村委会院坝里的国旗昂扬招展着,清脆的响声将自信和坚强传递到沟沟壑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空气是格外的清冽和甘甜。极目远眺,莽莽苍苍的山野横无际涯,鸟们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欢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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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本文作者】王全纲,发表有小说散文作品多种,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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