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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新新作:医院工厂指南|诗同仁

诗同仁 诗同仁 2023-01-11

图片来自网络




医院工厂指南

———哦,这冰凉的,机器的光……



  张建新,73年生于父母支边之地新疆。著有诗集《生于虚构》

《雨的安慰》,曾获第六届“张坚诗歌奖”等,《赶路诗刊》编委,现居安徽望江。



立于门口的门卫是两颗哑雷,

被常年暴雨熄灭的哑雷,

栅栏内外的夹竹桃长得比去年更茂盛,

它的毒素尚未催生出艳丽之花,

不过快了,从巨大的广告牌

到阴郁的急诊科走廊

它混在诺大的医院花园之中,

而花园在医院显然也是个幻境,

我日复一日从其间穿过,

见到不计其数的假肢,

恩,急诊科才是真正的入口,

它有甄别和报废的权利,

你有喊不出声的喉咙,

你想乞求他们,

那些穿戴白色衣帽的工人:

请给我换掉,这些损坏的部件,

(但你无权决定,当身体冷却下来,

你只能留给担架一个人形的小坑),

我曾多次在这里观察:

维修和报废……

直至面无表情的清洁工

将地上血迹冲到朝霞之中,

我手上的温热变成不锈钢担架

锃亮的冰凉,我搓手,

冷金属的光带来一阵痉挛。


要说一说这庞大的机器和

衔接日趋紧密的流水线,

门诊楼、医技楼和住院部

三个关键车间各司其职,

它们的三种功能简单地说

即是区分、定位和维修,

发动机时断时续抖动颤音,

轴承磨损的咔哒声,

两根隐形的链条从你进入医院开始

就和你链接上了,

铁屑在血液里呼啸刺穿细胞

像一万只鸦啼,

墙上巨大的“静”字符镇

已镇不住这些乱窜的声音,

来保养维护的机器们用尖锐的噪音排队,

然后缓慢驶向各自的检修车间,

医技楼有一张惨白的脸,

旋转的仪器在飞速分析,

你坐在那里等待它的判决书,

那些被关押的秘密终究会显露出来,

它也会提供一块沼泽,

供你独自陷下去。


住院部是医院修理厂的

中心枢纽,它呈现的永远是

秋后河床的样子,

嶙峋的不规则的石头都纤毫毕现,

它反对多枝叶的温馨和热烈,

那年幼的机器曾一马平川

越过胸中沟壑,如今他看透了

鸟鸣,枝叶、花朵

啊,美好的骗术让火花塞

积满了积碳,医生用刀片在刮,

一下、两下、三下……

“外科医生是杀猪佬,骨科医生是木匠”

可妇人之仁解决不了问题,

医生要有杀人的雄心,

现在,更简单了,

我们都亮出明晃晃的刀,

从雾霾里起程,赶往更深的雾霾里。


病房,是一个难以归类的存在,

一扇子母门,两、三张床,

之间用蓝色布帘隔开,

没有病人的时候,布帘收拢,

蓝色冰棱一样垂着,

银灰的输氧带将墙壁一分为二,

几根输液用的钢棍悬于天花板滑轨上,

完成了生命与建筑物的连接,

探视的人坐一会就走了,

扔下几束花和抚慰的话,

这里不属于他们,病房只有

与病人一起才能相互构成完整,

病房的主色调是白色,

被单是白的,墙是白的,地板是白的,灯光是白的,

白色最接近无色,

是的,无色才是我们共有的真实。


医院的天空不高,只有

七层楼那么高,天空点缀几颗

无影灯的星星,手术室就在这里,

医院修理厂重要的大修车间,

四道淡蓝色的门阻止飞鸟闯入,

如你所言,杀猪佬和木匠们开始干活了,

刀、电钻、电锯、U形针、止血钳

在无影灯下大展拳脚,

要遮住你的眼睛,从你身体里面

掏出淤泥、玻璃、夭折的幼兽,

你并不认识身体里面的这些

变异的东西,但它们在要求你,

甚至命令、威胁和勒索你,

手术刀滑翔,屠夫捧着你的肝胆

接受致谢,电钻、电锯尖叫,

木匠给你植入两根钛合金骨架,

你重新又站了起来,

你从未想到过站立如此重要,

但心脏堪忧,再给它安装一个马达,

一个全新的机器的人已组装完毕,

洗手,洗手,洗手……

这摘枝散叶的伐木人,

这患得患失的诛心术。


妇产科的例外在于哭声,

一个婴儿在哭,十个婴儿在哭,

五十个婴儿在哭……

整个医院密布的齿轮突然停了几秒钟,

婴儿的哭声成为最好的镇痛泵,

产妇在哭声中笑,婴儿在笑声中哭,

哭声洪亮的婴儿是合格的免检品,

哭声一次次洗刷掉玻璃幕墙上的污渍

修补空中密布的看不见的裂痕,

也有无力哭出的婴儿,被送到

新生儿科的保温箱里继续观察、维修,

还有的婴儿刚刚出生就死去,

他以这种令人震惊的方式拒绝我们,

你还有哭的能力吗?


太平间坐落在远处小山脚下,

被繁茂的香樟树环绕,

光线几乎照不进来,是庞大医院修理厂

一个不可或缺的地方,

死去的病人其实是趁雨夜外逃不归,

他躲在闪亮道路的另一头

看着为他送行的人扔掉了唢呐、锣鼓,

用机器替代他们来哀悼,便捷的哀悼

用巨大的哀乐声一遍遍

抚摸坚硬缺口的毛边,

黑色河水里漂满了冷却的悼词,

哦,机器的冰凉!


荒凉的对峙:

一大群人在堵住大门烧纸、放鞭炮,

用冰冷的死亡之刃攻击维修者,

甚至用死者的尸体拦在门口作为利器,

他们视为上帝的维修者失败了,

现在沦为囚徒,上帝戴上钢盔开处方,

而谈判是漫长的、焦灼的,

拉锯战,像辽阔世界绵长的雨季,

拳头和棍棒下的人民币若黑色玫瑰

是死者留给生者的唯一遗产,

你终于满意了,离开,留下灿烂的废墟,

从医院各个大楼到院子里

都有一条闪亮的通道,机器之光

从不停息,给予恩泽照耀,

宣传栏上口号标语抖动,

上面的字一个接一个掉下来,

现出后面苍白底板,

金属的纤维在血管里游弋,

修复一新的人们友好地打招呼,握手,口吐莲花,

金属的摩擦声。



创作手记


在医院工作20多年,一直想写一首医院的诗,但迟迟没有动笔,诗是某种相遇和契合,或许在冥冥之中等待它的到来。

医院是一个关乎生死的地方,我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以至于我现在面临这样的场景时,几乎流不出眼泪,我曾在内心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看得太多而导致麻木了?最终我确定不是这样的,而是对不可抗拒的宿命的接受。

医院是个小社会,医院更是个多棱镜,它可以折射出最为真实的世道人心。尽管从未停止过倡导医者仁心,但没办法阻止医院由一个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存在地演变为一个冰凉的维修工厂,客观地说,这并非医院本身的问题,而是经济社会发展中价值观变化所致,在用金钱作为最重要的价值度量器的时代,缺失了最为根本的人性的温暖,医院尴尬地成为了这两者之间矛盾的聚集地。医闹、残害医生、在医院鸣鞭炮烧纸、抬着亲人的尸体封堵大门等等让医者心寒、让死者不安,直至获得满意的赔偿之后离开,好像死者因此而获得了安慰,但死者并不需要金钱。

任何地方都有卑劣人性存在,医院也一样,也有唯利是图的医生,但更多的医生还是希望自己手中的病人能够得到有效治疗而康复。医学是具有实验性质的学科,医院不是保险箱,医生并非起死回生的神仙,医生除了要治病救人,还要承担各种社会矛盾和人身安危的风险,这常常让医者感到无力。据我所知,绝大部分同事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女从医,这是个可怕的现象。

信仰与敬畏的弱化导致了普遍的无耻和“无畏”, 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最根本的信任、理解和宽容,快节奏的生活压力让人喘息,科技的快速发展将人类文明的进程提速,又滋生了思想的惰性,将人的自我精神的修远远远抛在了后面,于是产生了科技膜拜。独立精神的没落让人只剩下服从、再服从,人性的温暖与独立思想精神的灰烬难以寻觅,人成了只有行为没有思想的机器,从属于欲望的机器。

我尽量不掺杂自己的情感来写这首诗,以类似参观指南的方式来展示我视角中的医院,即作为维修工厂存在的医院。当然,我写的并不仅仅是医院,我试图通过对医院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写出如雾霾般普遍笼罩于我们的世界和心灵的那冰冷的光,以期唤醒。


张建新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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