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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下的素颜【神河系列短篇小说】(17/20)

残念男@魔法天翔 MTGCN博识都 2019-05-22

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北條靜靜的說,「所以躲躲藏藏的也沒用。」火塘裡搖曳的火光在他臉上印出一道道的陰影,他逐個審視著每個人的臉龐。「我知道逆島就在這座要塞裡,而現在只剩下我們幾個還活著。我會查出你們中哪一個是他。你可以現在就站出來,省得我麻煩。」


從屋外傳來一陣野獸般的巨嚎,回蕩著,屋牆都為之一震,震得一大團灰塵從屋顶傾瀉下來。啟美哆嗦著攏了攏她那破舊骯髒的和服,過去這曾是一件引以為傲的水面院學生制服啊。「你難道不覺得,在真理之光下赴死會感覺更好嗎?」齋太的表情沒有改變;它從來就沒變過,即便在他非常明白他們這一小群烏合之眾將會有多麼糟糕的下場之後。他那副所有蛇人都擁有的覆鳞的冷靜面孔就好像定住了。

 

「我才不信你的,」仁瀨野厲聲說。現在,他臉上那些像徵其山僧祭師身份的油彩早已被汗水沖掉,汗水都已經淌到了他赤裸的胸膛上。」我們都快完蛋了,你還有心思去管一個不存在的敵人?他要是個聰明人,肯定早就跑了。」

 

「我知道他就在我們中間,」那位武士隊長冷冷的回答。「而我的使命就是找到他。」

 

「使命,」黑鼻不以為然的重覆。這個鼠人的手腕被交叉綁住,正痛苦的一吋一吋挪向火堆。「你的使命可以在神明屠殺掉我們之前把我們從這個地獄的深淵救出來?你的使命可以取悦你那個大概早就死了的主子?或者你的使命可以給我們東西吃給我們水喝,好讓我們能把圍攻的那些不是人的東西給耗走?告訴我,武士,你的所謂使命,到底有什麼好?」

 

北條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了。他站起來踱出了房間,再也沒說一句話。蛇人給了鼠人一個空洞的眼神,然後就起身跟上離開的人類。

 

仁瀨野哼著鼻子說:「好演講,對一隻老鼠來說。」

 

「閉嘴。」

 

不管事態有多糟,我也能出奇的冷靜。逆島,我對自己說,你經歷過更糟的局面。當然,如果真的去回想那些經歷,無論哪一個都讓我痛苦。所以我試著不去想它。

 

他們說在死之前,你的一生會一幕幕的從眼前晃過。如果那是真的,對我來說肯定不是個好兆頭。我想起了奈摘,她進入孤兒院時與我的年紀相仿。我們一起玩樂,一起釣魚,有時還分享一個飯團,沒什麼特别的。

 

一個飢餓的日子裡,我突然有了個念頭:奈摘看上去真的有些像個男孩。當時我還不懂,五歲的小孩子全都看不出什麼性别特徵,但對我幼小的心靈而言,却是一次偉大而重要的發現。記得當時我對著河裡的倒影邊觀察邊思考:如果在臉上稍微抹一點泥,再用恰當的方式梳頭…我看上去就會和奈摘一模一樣。

 


我可以理解孤兒院的厨子多麼驚訝於奈摘發起了小脾氣,哭闹著說她一個飯團也沒有拿到。他們向女舍監發誓說就在一分鐘之前還給了她一個。奈摘不得不因為她的撒謊和發脾氣而肚子空空的上了床。我覺得有點愧疚,但只是一點點而已。嘿,我得到了兩個飯團。

 

只有火焰的爆裂聲時而打破著籠罩房間的沉重的寂靜。啟美抬頭看看仁瀨野和黑鼻,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充滿著疑問。她的嘴唇微啟,但沒出聲。山僧消遣似的咧嘴一笑。「妳想問什麼,小傢伙?」

 

「呃…沒什麼重要的啦,」她以耳語般的聲音回答。「我只是想知道,那個隊長提到的逆島是誰。」

 

黑鼻哼哼鼻子。「一個禍害,還是個無賴。」

 

「如果連一個鼠人都這麼形容,妳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壞。」仁瀨野笑道。他轉臉面對啟美,神色突然嚴肅起來。「逆島是魔鬼,只是他真實的存在著。他們說他是偽裝的大師~他曾經化裝成狐人,還變成空民中的一員混跡過。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做,或者他刺探到了哪些内幕,但是他對自己的工作很在行。太在行了,以至於絕大多數人,甚至神明,都害怕他。」

 

啟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騙過了空民?我簡直不敢相信!」

 

「連他們也無法發覺,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那麼恨他。」

 

「他怎樣做到的?」

 

「沒有人知道。很可能用到了某些複雜的魔法。如果他現在就在這裡,那我幾乎就不該責備北條的疑心病。」

 

寂靜再度降臨,挑逗著喉嚨,要它說話,同時却又悶得它快要窒息。「我們可以安全的出去嗎?」啟美問道,每個詞都像擠出來的。沒有人回答。

 

我可以嗎?我,偉大的逆島,可不可以就從這裡走出去,裝成一個神明的樣子?或許吧。可是在門口虎視眈眈的大軍會撕碎走出大門的任何東西,哪怕是非凡間的。我不能冒這個險。

 

白痴!我不敢相信自己會以為潛入這個要塞很簡單!我非常清楚在幾哩地以外的永岩城發生了些什麼。我推論,既然今田的人被大口繩屠殺殆盡,神明們都去追逐戰利品了,這次行動將是小菜一碟,不是麼?白痴!

 

進來很容易,和我想像的一樣。那些零零星星的倖存的士兵們和難民們已經被神明留下的屍體搞得精神渙散了。另外,如果要我自己說嘛,我偽裝的非常好。但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沒有料到神明大軍還會在這一帶逗留!要不是有那些保護印記(大口繩第一次降臨時為什麼沒有它們?),我們早就掛了。但誰曉得它們能擋住門外的軍隊多久?雪上加霜的是,我連當初到這

裡來尋求的信息都還沒能找到。

 

白痴!

 

北條用手指輕撫冰冷的鐵製要塞大門,撫過門閂和雕刻,撫過表面上用血塗成的巨大的印記。他試著回想這血是誰的。啊,對了,是那個狐人法術師的……他仍然不能確信法術師是不是在說謊,他當時自稱他身上那些冒出了這些印記的傷口,不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思索著可能的選擇:這個要塞兩面被山包圍~易守難攻,不利於逃遁。但是,大名的部隊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如此鋪天蓋地的敵軍來攻城。其中一座大門已經被一次神明製造的山崩完全掩埋,於是只剩下了他面前的這座大門,門外是千軍萬馬的神明注視著,等待著。

 

有一個細微的沙沙聲,幾乎被大門另一側非人類的急叫聲吞沒。但的確有一個沙沙聲。北條轉身,已經拔出了他的武士刀…齋太站在那裡,他那張爬行動物的臉依然是水波不興。北條這才放鬆,收刀回鞘。」哦,是你。我在…呃…檢查這些保護印記。我們可能要被困在這裡一些時日,所以這層保護能阻擋神明多長時間將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齋太回答,武士幾乎覺得他的語氣裡帶著淡淡的懷疑。「你真的覺得有必要那麼

擔心逆島嗎?」

 

「我說過,我是受大名本人所使來尋找他。我要完成使命。」

 

「萬一你的主人死了呢?」

 

「哪怕我的主人死了,」回答得很平靜。

 

齋太的双眼閃出光芒。「那麼你已經放棄希望了?」


 「沒有!只是……」

 

北條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大門便震動了。一陣刺骨的尖叫組成的交響樂從另一邊噴湧著傳了進來。那血印記發出眩目的白光,同時整座要塞的牆壁泛起了波紋。那層保護迅速震動了一下,在短短的一瞬間又變成了數秒之前那種暗紅色。但那一瞬間却已經足够了。

 

一條長蛇般的神明趁著那一瞬間從門縫中溜了進來,它有許多充滿憤怒的眼睛,口腔裡還滴淌著毒液。它烏黑的鳞片在月光下閃閃生輝,還有由泥沼組成的奇形怪狀的發光球體環繞在它周身。北條抽出武士刀,齋太拽出弓。神明發出做好了準備的嘶嘶聲。

 

以不可思議的帶著殘像的動作,齋太已經搭箭上弦發射了。那神明尖鳴一聲,因疼痛和憤怒而暴跳著。北條閃電般的三次連斬,在神明身體上劃出一道道相互交叉的刀痕。另一支箭隨即而至,然後一支接著一支,射速快到北條的眼睛都無法跟上。神明向後倒下,腦袋癱軟無力的晃動著。北條靜靜的踏步上前手起一刀。神明的腦袋彈了兩彈,然後便在一陣精神能量的閃爍中消失了。身體很快也這樣隨頭而去。

 

北條長吁一氣。「你覺得還會有更多闖進來嗎?」

 

「我確信如此,」齋太平靜的回答。

 

武士點點頭。「所以我們必須逃出這個地方。」

 

「但是怎麼逃?」沒有回答,只有兵臨城下的神明的罵陣聲。

 

我們五個又圍攏在火邊了。好一群烏合之眾。真古怪,一場大災難後活下來的竟是這樣一些人。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如果形势不這麼凶險,恐怕我們彼此之間永遠也不會有交往。作為僅剩的倖存者,我們命懸一線,這却有著奇異的團結效果。我承認到了這個地步,繼續偽裝下去的確毫無意義,只是我已無法自禁。習慣了。另外,我或許用得著這偽裝賦予我的能力。總之反正不會有壞處。

 

躲在構成偽裝的錯覺斗篷之下,沒有人能見到我的那些假面具。人類的,食人魔的,狐人的……我把哪一張戴上,就會變成那一種模樣。我學成已久,這不過如家常便飯一般的容易。

 

每當戴上面具,我便屏除自己的思緒,把心靈變成一紙等待書寫的空卷軸。改變我形體的不是假面~我早就不需要這種小兒科的道具了。是思想的集中把我真正的偽裝起來:從精神上模仿我的目標的形像,如此我便能將此影像投射到他人眼裡。他們看到我就像我看到我自己,所以我就像投身温泉一般融入了我的新身份。這是個看似簡易的法術、演技和少許天資的融合體。實際上並不簡單。只是我讓它看起來簡單。

 

我的腰帶上掛著另一件物品:一個小型偶像,上面刻著逆島家族的紋章。當我還是個婴兒,被送到孤兒院時,它就繫在裹著我的包袱上。我總是將它帶在身邊,以此來提醒自己我是誰,我將成為誰。

 

「我們可不可能跑得過神明?」

 

「不太可能。」

 

「有沒有人知道能讓我們逃出去的咒語?」

 

啟美搖搖頭。「我有一個能施放傳送咒語的水面院護身符,但是只剩下兩次使用機會了。而且只能傳送不長的距離。」

 

「我們就不能和他們拚了嗎?」北條沮喪的突然大喊起來。「外面大部分都是低等神明。我們有五個人,我們可以…」

 

「消滅大约四分之一的數量,」齋太平靜的插進來說。「然後就被其餘的吞沒。」眾人無語,個個面如死灰,陷入了迷茫絕望的思緒中。

 

黑鼻怒目直視著蛇人咆哮起來。「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嗎?」

 

「你不也一樣?」齋太淡淡的回答。

 

「當然不!我會有辦法活下去,哪怕是踩在你們每一個的屍體上!但看看你!你坐在那兒,就像在等著喝下午茶!你不怕死嗎?」

 

「閉嘴,」仁瀨野喝斥道。

 

黑鼻前後搖擺,把綁著他的繩子扯得緊緊的。「有點反應啊,蛇!給我看看你的感情!隨便什麼!恐懼,勇氣,我不在乎!」一陣長時間的沉默。「見鬼,有點反應啊!」啟美突然站起來,匆匆忙忙的跑出了房間。北條疑惑了片刻,起身跟了上去。「她怎麼了?」

 

仁瀨野晃了晃腦袋。「老鼠,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和我一起在霜劍山的那個村子裡長大的人。他過去總是吹牛,說自己有多棒,多勇敢,能打敗村裡所有人,甚至山崎兄弟。」

 

「你好煩哦,人類。」

 

「當然,後來神明真的到了村子裡,他却溜了。呸。那天神明把一切都毁了。後來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用了一個月把這個膽小鬼找到,用他的腸子把他給吊死了。」

 

黑鼻怒罵道。「你在威脅我嗎,山僧?」


「講個故事而已。吃魚嗎?」他把插在烤肉叉顶端的一塊乾枯的肉遞到黑鼻面前。鼠人縮了回去。仁瀨野聳聳肩。「你的損失。」他邊吃邊偷眼看齋太。那蛇人就像是一座雕像。

 

總是非常簡單。第一次偽裝成低等神明進入一座廟時,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當時真的生怕有人懷疑我,與我當面對質。我離開後,和尚們還在向我逃跑的方向躬身施禮,我仍然非常害怕。在那之前的許多年裡我從沒有緊張過。當然,那是因為沒人會去注意一個走道的女子,或者放牛的牧人。但是你總會擔心,大名的武士們會不會對將軍的異常行為產生懷疑,或者那些樹海的僧人們會不會因為精神上的主人突然向他們索要近來收成的五分之一而提出疑問。但他們從來不會。

 

這是我在熟練這份技藝時學到的第一個道理。人們喜歡被愚弄。他們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願意相信長著那副模樣的就是他們的伙伴。他們不願意去考慮那埋藏在表面以下的,比最有仇恨感的神明還要可怕的怪物。再者說,不了解自己的人也不可能了解他人。但的確有許許多多的人不了解— 或是不屑於了解。

 

我試著進入更困難更機密的場所,只是為了挑戰。夜幕本殿?簡單。最深的惡鬼巢穴?一整天我都在打呵欠。大名今田的天守閣?簡直容易的讓人難為情。

 

最後,我開始有意在行動中出一些破綻,給他們機會抓我一招之錯。但那也沒什麼幫助。

 

那麼還剩下哪裡呢?去隱世?哄哄神明?或許有朝一日我會的。或許它們不會叫我失望。

 

但很可能它們會的。

 

北條在曾經是要塞指揮官辦公室的房間找到了躲在一張桌子後面的啟美。她的後背隨著抽泣起伏,她的臉埋在双手中。北條站在門口,靜靜的等了好幾分鐘。他咳嗽一聲,水面院學生的背立刻直了起來。「呃……我很抱歉……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事。」

 

「不,不,應該抱歉的是我,」啟美抽著鼻子,用袖子擦著臉。「只是…我很害怕。」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游走到一扇窗前,月光映照出仍然在她臉龐流淌的閃閃水痕。「我…我差一點就沒能逃出水面院。是我的朋友望美救了我一命。她已經幫助那麼多人逃了出去。她救出了她的其它朋友,甚至是那個自己不能行動的人,他總是滿嘴胡話。我是最後一個。就在我消失之前,我看到那個食人魔走到了她的身後…我試著大叫,去警告她,但是…」另一滴眼淚順著她如花的臉頰落下,又很快被拭去了。「我想要回家。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但我沒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聽說永岩城被攻擊了,就以為這裡應該是安全的。「她苦笑,從喉嚨裡發出個不協調的聲音。」現在望美的死毫無意義了。」

 

北條向那女孩伸出手,但很快又收了回來。「妳不能這樣想,」最後他說。「一旦你覺得完了,那你就真的完了。」一種驚訝的表情閃過,似乎他也被自己的話給嚇了一跳。「我們需要每一個清醒的頭腦來逃出這兒。即使是妳的。就算死,我們也必須在試過所有求生的努力後才死。」


「可是我能做什麼?我從來就不是個優等生。有許多朋友們會做的事我都做不了。我能有什麼用?」

 

「妳可是水面院的學生。水面院不會招收沒用的笨蛋。現在好好回憶回憶。妳一定學過些有用的東西。」

 

眼淚沒了,啟美蹙眉思考著。「我不…等等…我記起了一個咒語…」

 

「真的…?」武士的臉色隨著她的描述明顯的亮了起來。「太好了!這就是我們逃出去的關鍵!」

 

啟美痛苦的搖了搖頭。「不。距離有限…實際上我必須站在大軍的中心才能有效的施展。它們瞬間就會把我殺了。」

 

「沒有我的允許不會。我有了個計劃…」

 

我從來不是個有天分的學生。我也不特别擅長於藝術、劍術或法術。我做的每件事最適合用一個詞來形容:「平平」。不那麼差,也不特别好。簡而言之,我從來不出眾。

 

我不太願意回顧這些事。我都能預見到我的整個未來:大概是去給某個商人或師傅做學徒,學到足够的手藝,以此謀個愜意的飯碗。我會在一個小村落裡定居,結婚,有許多孩子。我會死去,留下一份誠實的買賣給後人。别無它物。我的整個世界就是那個村子,那樁買賣。我會迷失,生時迷失在浩如烟海的面孔裡,死後迷失在更加浩如烟海的墓碑中。我的面容,我的記憶,我的每件成就都會被塵封於歷史的故紙堆中。

 

如果有什麼可以稱作地獄,這就是地獄。

 

如果那就是我必然的命運,我該如何避免?多少個漫長的下午,我坐在孤兒院附近的一棵蘋果樹下沉思著這個問題。年復一年,沒有答案。然而终於有一個下午,我想起了奈摘,我開了竅…也許逆島的確不能改變他的命運。

 

但誰說過我非得一直是逆島?

 

餘者表情各異的盯著北條~啟美是恐懼,黑鼻是嫌惡,仁瀨野是懷疑與敬畏的怪異結合,齋

太则仍舊面無表情。「膽大包天,」最後仁瀨野開口了。「我喜歡。」

 

「我看那是自殺,」黑鼻小聲抱怨。

 

「等著神明打破防禦也是一樣。」齋太說。「我不知道成功的機會有多少,可是我覺得我們别無選擇。」

 

「荒唐!」鼠人急了。「不可能的!首先,這個丫頭怎麼到得了大軍中心那麼遠的地方去完成她的咒語?她要怎麼做,就在神明中散步嗎?」

 

北條咧嘴一笑。「這就是用到你的地方了。」

 

黑鼻眨眨眼。「我?」

 

「為了尋找逆島,我遊遍各地,學到了不少東西。其中之一就是辨認某些…特徵。」北條停頓一下,鼠人不安的扭了扭。「你是忍者,對吧?大牙幫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你從大老遠的竹沼來到了這裡~我聽說囓骨牙最近開始掃除你們一族了。」

 

那不安的扭動更明顯了。「我是又怎麼樣?那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那就是我們活下去的關鍵。」說完,北條抽出肋差走向眼睛睜得大大的鼠人。熟練的一劈,黑鼻的綁繩無聲的掉落了。

 

忍者揉了揉手腕,突然咧嘴笑起來。「你真的要那麼做嗎?」

 

北條聳聳肩。「我想,你可以從這裡偷偷溜出去,撇下我們等死。但我認為你不會那樣做。不是因為你惦記我們,而是因為你很明白,你不可能一直躲開神明跑出那麼遠去。我的計劃比起你一個人幹有更大的機會活下來,而你也清楚這一點。」

 

「你太想當然了,武士,」黑鼻突然說。「我這就開溜。」

 

「那麼請便。我不會阻止你的。」整個房間都凝固了。

 

大部分人恨我。問題在於,他們一點也開不起玩笑。這就是戰爭的麻煩~它搞得每個人都那麼嚴肅。他們從不向我的所作所為學習。他們只會暴跳如雷,把所有的不安和憤怒一股腦發泄在我身上,却從不想想是不是他們自己應該有所改變。

 

只有鎮泉不一樣。從他揭穿裝作給他的術士同事送卷軸的我不是他的學徒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事實上他笑了,還稱讚了我的虛張聲势。然後他做了一次詳細、冗長的批評,告訴我該如何改進騙術。我不記得當時是不是馬上跪下來請求他的教導。我想很可能是的。不算很有面子的一刻,但我從來沒有為此後悔過。

 

從此開始我便遠遠脱離了假面和化妝所能及至的範圍。就是鎮泉教給了我那個空白卷軸的技巧,即藉由化作無形來將自己塑造成其他的形像。正當我逐漸精通這一技藝的某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五官正在漸漸的變平。我當時只是有些好奇,但並不在意。這樣的變化繼續著,直到最後它們全部消融了,我的臉變成了一塊平板。實際上鎮泉看到後笑了起來。他說,這是個好兆頭,說明我的技術已然登峰造極。

 

有趣的是,我並不懷念自己的臉。我有時候就很奇怪,既然大部分人不會總是穿著一樣的衣服,可為什麼他們却能忍受日日夜夜做個一成不變的人,總長著同一幅面孔?世上還有那麼多的内容值得探索呢…

 

「你知道,我覺得這個法子只是可能成功。」仁瀨野抬起頭,看著北條磨著他的劍。其它人在别處,各自為即將來臨的挑戰作著身心上的準備。「你讓我印象深刻,武士。大部分今田的人只會拔出武士刀衝啊殺啊,尤其是如果那樣能導致某種光榮的死亡的話。」

 

「唔,我還沒打算死在今天,」北條低沉的說,沒有抬頭。

 

「這是個轉變,不是麼?」磨刀石與金屬相碰的聲音嘎然而止。「别這麼吃驚。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你在各地游蕩,追捕逆島,而你的朋友們同志們却正遭受著大口繩的屠戮。一定會讓一個男人感到罪惡,呃?似乎他應該和戰友們死在一起?」

 

「是的……」北條低語道,那聲音已經不太像他的了。

 

「我很高興看到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風,你终於放聰明了。你這個計劃可真是突發奇想,從某方面說,簡直是瘋狂之極。」仁瀨野靜默片刻。「你怎麼看齋太?」

 

「哦,他會好好的完成他那部分任務的。」

 

「我不是問這個。今天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一族。你覺得他大老遠從樹海跑來這裡做什麼?」

 

「他告訴我那只不過是旅遊癖,一種想要看看森林的外面有什麼的欲望。」


仁瀨野得意的笑了。「我還以為蛇人身上不會有那種衝動呢。」

 

「我也不信…」

 

門開了。他們談論的對像正站在洞開的門口,兩邊是黑鼻和啟美。「我們準備好了。」

 

我認為,陷入這樣的困境完全是我的錯。我總是希望冒險。要不然我怎麼會做出去朧宫閒逛這樣的蠢事,就好像我屬於那裡似的?就為了去看看空民們午飯吃什麼?

 

實際上,這個問題的解答十分有趣,很可能比那些月人們覺得有價值的秘密還要有趣。軍事秘密、隱秘激情、處心積慮的陰謀…全都失色於那些最簡單的行為…比如生活。我想起了鎮泉曾對我說的一句話。「你可以通過十萬双眼睛去看,」他說,「穿上十萬双鞋去行走。我希望你能了解這是多麼偉大的才能。」

 

他是對的。我用了好多年才理解,真該死,他是對的。那是多麼的奇妙,當我第一次真正的將自己浸沒於某個他人的角色後,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好像我們每個人都住在不同的星球上,都只是鋪上一層膚淺的表皮去面對他人,都在年深歲久間修建出了獨一無二的記憶和經歷。每個生靈都是一幅编織著夢想、欲望和悲傷的錦緞,一個關於凱旋和苦難的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而我,就是個狼吞虎咽的讀者。

 

在朧宫的生活是個難得的經歷。我第一次了解到,為什麼空民們是他們那樣的。俯視著下方的地面,即便永岩城看上去也不過是粗心的孩子遺落的一堆玩具…我觀察和體驗他們的力量,那種讓身心隨著最細微的奇想起舞的方式…我可以花上一整個下午改變一枝蓮花,看著它在我的操弄下變换顏色和形體。

 

一次實在的旅行後我回到了地面,泥土踩碎在脚下,暖陽照射在臉上,讓我想起了我到底是誰。我做了兩個星期的一名在荒場工作的恭順農民。我認為這是一種贖罪,能把我帶回現實。

 

但是我不會把在雲中的那段時光拿去交换任何東西。哪怕隱世裡最華美的珠寶也不行。

 

當神明大軍發現有生人時,要塞的北大門已經打開,出來的是持劍在手的武士。大軍猛衝向前,竊笑著他的愚蠢,感激著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的機會。武士刀上下翻飛,一個神明倒下,更多的神明踏著倒下的同類勇敢向前。

 

不久之後,齋太使用那個水面院護身符裡的咒語,傳送到大門的西北方從側面攻擊。神明大軍思想如一,其中一部分立即脱離了向正前方的撲殺,轉而湧向蛇人,後者正用雨點般的箭射倒它們。

 

然後是山僧使用同樣的傳送咒語,從大門的東北方向閃出。有些神明恐懼的尖叫起來,但還是有三分之一的大軍脱離原路向他衝去。畢竟,他僅僅孤身一人,而祂們為數眾多。或許有一些會被消滅掉,但餘者足以百倍的為死難者報仇。

 

於是整個軍隊分成了三股,就像一個糯米團被捏成了三叉形。在軍團的正中央漸漸發展出一塊空心地帶,這地帶隨著它們向凡間生命們擴散包圍而越變越大。就在這一片鲜血、鋼鐵、法術與弓箭的混亂裡,黑鼻從神明中穿行而過,滿身都是汗水。每條神經都繃緊了,每塊肌肉都燃燒著,他把壓箱底的忍術都拿出來了,之字穿行在大軍之間,這一瞬剛一現身,下一瞬便立刻帶著殘像消失了。

 

终於,他抵達了中央的空地,輕輕的將他的乘客放到地上。啟美只需要片刻來閉目凝神。如果有任何高階神坐鎮當場,就會有神明注意到從那女孩身上發出了一道神秘的波紋,向激烈的戰場擴散著。正因為沒有,所以當神明們有所察覺時,那聯繫它們來到現世的靈性拴鏈已然枯萎,正在將它們的形體拉回天國。神明們發出絕望與憤怒的哭喊,但那已然是無意義的本能行為,它們從物質的星球上消失了。片刻之間,平原上只剩下了五個面面相覷的凡間生命。

 

「好吧,算我該死,」黑鼻低聲說。「真的成功了。」

 

* * *

 

「那麼那個鼠人跑到哪裡去了?」朝陽正在升起,這是一幅讓北條感覺飄飄然的景色。

 

「他剛一確認神明徹底消失就溜了,」回答的人說。「我們該慶幸他那時沒有決定殺了我們。」

 

「他何必找那種麻煩?他得保住自己的小命。他知道得了便宜就該撤。」一陣停頓。「那麼其它人呢?」

 

「齋太陪著啟美回她的村子去了。我嘛,我有自己的家要回。很高興認識你。」

 

北條點點頭。他等待了一會,看著面前這個身影轉過去並開始離開。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更有戲劇性吧。他從上衣裡取出一個卷軸,舉起來朝向温暖的晨光。」不把你要的東西帶走就離開了嗎,逆島~大人?」

 

那個北條曾認作仁瀨野的男人停住了,慢慢的轉了回來。「我想我沒聽懂你說的話。」

 

「我相信你懂。我聽到了你給鼠人講的故事。就像我說過的,我到處旅行並且學到了許多東西。我甚至認識山崎兄弟,早在他們還為大名效力的時候。我知道,他們的村子還沒有被神明攻佔。」

 

「你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你又讓我印象深刻了。那麼當時你為什麼不…?」

 

「那個時候,這件事不重要。我想,現在還是不重要。」

 

逆島停下來,盯著遞過來的卷軸。他接過並打開了它。「你怎麼知道我在找這個?」

 

「只是猜的。我知道這個堡壘沒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供給品和户籍資料。我看到了那個名字,便覺得不妨賭一把。」

 

「好吧…謝謝你。」沒有回答。「那麼你打算去做什麼?」

 

「回到永岩城,看看我能幫什麼忙。如果大名還健在,而且還願意用我,我就回去繼續為他效命。至於我的使命…你是個很難找到的人,逆島。」

 

「我想我是的。」

 

北條向他頷首致意。「告辭。」

 

逆島一直等到北條消失在地平線後,才將注意力轉回那個卷軸。在一行行的出生記錄中,有個他一直在尋找的名字:逆島健志。

 

「原來這就是我的名,」他喃喃自語道。「不賴嘛。爸媽挺有品味的。」

 

久違的燦爛笑容掛在臉上,逆島把卷軸塞進了腰帶。或許他接下來會去真火閣,當上一段時間的食人魔。要不去拜訪拜訪鼠人?大路朝天,走哪一邊都可能。

 

無憂無慮的哼著曲子,逆島踏出了新旅程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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