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洁癖设计Say No:品一品刘家琨"脏乱不堪"的西村大院
我去年寒假后回到四川,然后就定居在了成都,算是漂泊多年后的游子回到了故乡,尽管我一厢情愿地猜想故乡人还把我当作故人。西村大院的名字头次听说是在新单位做一个项目的前期阶段,一个小孩的嘴里。他想强调成都的院子这个概念,他认为刘家琨的西村就是成都的院子的代表。第二次听说也是认真进入我的思考的是去年秋天里余加老师(老肖上大学时的老师)从深圳飞来,老肖叫上我作陪时,谈到他俩专程参观了西村大院。他俩谈得很多的是刘家琨在这个项目中所用到的手法。其间,我问到了它的具体位置,因此也正式进入了我的考察计划。终于,我得空抽周末时间一睹它的芳容。我住在南边,骑车往西往北在高德导航的带领下,这次木有被带到沟里,这真是个好兆头。当骑行到贝森北路时,还不见目的,问路人,指着前方,哦看到了,那个素混凝土的建筑(见图)。目标物越来越大,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说起来,它其实不那么起眼,我所谓不起眼的意思就是绝对没到让人在你眼前打开手电棒的赶脚。但走近了稍带眼睛聚焦,再上下其手,跟周边的建筑比,它确实是鹤立鸡群。我指的不是高度,而是境界与风骨。余加老师和老肖都说,可以骑车在它的立体跑道上,这事必须更正,我被保安毫不留情地拦下,自行车也不让进。待把车存好的我,开始是眼睛贪婪地盯着不放,再辅之以各种摸,拿捏把玩,然后是徜徉其间,最后是莫名的感动。
©邓智勇
整个大院占地约百余亩,总建筑面积20万平方米。沿着建筑用地,东西南三边是五层的商铺呈U型,北边是立体交叉的跑道,用近黑色的柱子支撑,远看像小立交桥(见图),比普通的建筑的廊架尺度大,因此U型的缺口被围上了但并未被堵上,视线和阳光可以穿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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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住的院子被二层的跑道一分为大小不等的二,大的一侧是一个铁丝网围住的小足球场、一排带围墙的家庭式小院落和一组设备用房;小的一侧是狭长的院子中间再被围墙与绿化分隔成三三两两的院子(见图),可以开展些露天活动,我去的那天正好有个推介会,顺带还开展了长跑比赛(见图)。我顺着跑道参观,一路上有保安把守,他们告诉好奇的我,平时跑道关闭,今天有活动才开放。跑道在二层开始,也就是在差不多一层的屋面高度,在北边起坡一直可以盘上五层的屋顶,再跑回下坡就可回到二层起跑处,形成一个闭合的圆。按设计完全可以一直跑下去。说起来这点也不难,每个中小学的操场都可以一直跑下去,但那个圈只有4百米,这个有2千米,而且还有上坡下坡,不知道有趣与否,但至少跑起来困难了不少。关键是这个跑道不占地,起跑处的二层是一层分隔空间且居于室内室外之间的微妙空间的柱廊(见图),上到屋顶则是因柱子支撑而漂浮在屋面之上(见图)。这条跑道所以并非胡乱地混杂其间,而是有计划地凌驾于其上,也是一条不打扰院子里各项正常活动的多出来的趣味盎然的视觉游廊,可以享受各个不同的空间体验(见图)。这样的游廊起到了中国古典园林中游廊的作用,那种步移景异,那种千变万化。所不同的是,刘家琨的这条游廊是现代的,并且是空前的大尺度的。如果说古代的记成们琢磨的是如何才能小中见大,挖空心思去喻示咫尺之间的天地大美,举轻若重,刘家坤在这里则展示了他的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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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琨在这个项目中再次展示了他那套惯用的语汇,或许这正是许多人喜欢他的地方,同时也是许多人不喜欢他甚至嘲笑他的地方。
刘家琨一直在用他那套独具一格的手法在做建筑,这些手法也因此成了他的hallmark。
于这些手法中我们来捋一捋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坚持“装饰就是罪恶这一理念”,拒绝抹灰、贴瓷砖、外挂板材等常见装饰手段。
发掘常规材料作为外围护结构的新功能和表现力,比如:混凝土、粘土砖、空心砖、循环用砖(建筑废料)、螺纹钢、碎瓷砖拼花、水磨石、干粘石、竹子、混凝土市政用管子(作为屋顶树池)(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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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榷之处:混凝土的表面肌理是否采用席子纹(见图)更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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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项目里刘家琨把空心砖用绝了:
用作特殊部位围护结构的砖,比如空调机房的外墙,空心从而有利散热(见图)。
空心处填上泥土用于植花或草,比如用在底层水沟的驳岸(见图),用在顶层起隔热作用,当然也是屋顶跑道跑步时一道特殊的风景(见图)。
或者就用作一般的围墙,刷上白涂料(见图),给人不同的视觉感受,当然从功能上讲也比正常的实墙通风,而通风对于四川的建筑比北方的建筑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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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琨要一根筋地坚持这些手法,于技术上肯定是有难度的,显然他花了很多心思去解决它们。为了表现不用吊顶而又原始的那种平滑的顶板的效果(见图),挑出的楼板上下都感觉没有梁,这个结构我猜是无梁厚板,这种技术上的先进处理起码在落后的中国,特别是西部还很少见到。为了表现砖墙的纯粹性(见图),构造梁柱就得想办法隐藏,做过砖混结构的人都知道这也是不小的技术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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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建筑有些地方还是可以更好的,比如各层各单元的交通、卫生间等公共核似乎推敲得不够,组织上还不够洗练。但类似这种所谓的毛病,任何作品多多少少你都可以指出一些。因为背后的标准相当地主观。
但是,重要的是,刘家琨在这个项目中也如同他的其他作品中一样,继续其一贯的批判性。这种批判性是我衡量是否艺术家建筑师的几乎唯一的一条标准,说白了,就是你们要这样,我偏要那样的意思。
我其实特别看到的是他所坚持的一种境界,一种风格,一种气质,这些品质基本上在我所见到的国内建筑师甚至国外著名建筑师中都很难看到的,显示了刘家琨独特的美学风格和魅力。那就是:坚决摈弃洁癖美学,特别是其中的矫揉造作;尊重和利用一切创作和施工中的自由,容忍人性中的多元化,容忍人的各种瑕疵包括非理性。这种品质特别不同于我们熟悉的日本建筑师、瑞士建筑师,因为他们太洁癖了,太强迫症了。而这种品质恰好很成都,很中国,很老子。这个项目根本不是什么成都的院子,说成都的院子的人我很遗憾,他的建筑学还未入门。成都的院子是什么院子?我以前工作的西南院的老院门前那条老街,还没整治的时候,还没改名字的时候,那种棚户区里你能见到。或者迎合旅游整治矫饰之后的宽窄巷子里你也能窥见。那就是典型的南方小院子,小天井,极致的跟广州的竹竿屋可以有一拼。西村大院与这种院子差得何止八茅厕远!名为西村大院也不是那种大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种大院,我小时候生活的那种大院以及后来我参加工作室时的西南院,都是融工作、居住、自留田、猪圈、医务室、幼儿园甚至中小学等等为一身。许多人会无比怀念那种大院,其实往好了说,顶多是共产主义修道院。因为在那里是木有个人的,每一个人,甚至他的老婆孩子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集体中的一个片段,一个零件;没有私密性更没有尊严。至于集体是神马?没有人说得清楚,大家唯一清晰的是,领导是谁,领导代表了那个神圣的集体。连大院的孩子王都是领导的孩子,这才是真正的高级黑。西村大院的精神气质绝不是这些小院大院,却的的确确是成都的,原因就在这里:成都的自由、散漫、随性,特别是其中的反法西斯、反洁癖、反矫情。
我特别喜欢底层中间西边的小水沟,填上泥土的空心砖做驳岸,自然地生出野草和青苔(见图),甚至还有点脏的水,水里富含着生命,这些生命里当然也有细菌……建筑师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抵挡住那种一年级大学生都会不由自主的洁癖美学的诱惑?那种干净整齐的驳岸,一丝不苟清澈见底的水……于这种定力中,因此我也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柔骨,那种包容和爱。旁边一簇簇竹子也是我所爱,底圈是一圈红砖砌筑,可以坐人,但又围而不死,留出一个缺口(见图)。这些竹子、水沟旁边的泥土地也是我的爱。大多数建筑师想都不用想,肯定会铺上广场砖,起码也是植草砖。但刘家琨又一次抵挡住了诱惑,他就用泥巴,为了增加刚度,他只是在泥巴中加了些小石子(见图)。这种做法我在欧洲游历时见过,德国的公园里都这么干,我当时还好奇,这要在中国肯定铺上广场砖,甚至是柏油沥青。在这个越来越追求控制、追求集中制的国度,个人的自由是种奢求,更何况是花儿、草儿、泥土的自由。我对其中的感动,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明白,其实就是这种对自由的爱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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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评过刘家琨的有两篇文章,一篇是为《建筑师》评论刘家琨的专刊而写的文章《返乡》,一篇是就他的工作室与都市实践、马清运三家单位联合展出的十年作品展而作的评论《十年》。前一篇谈到了他从建筑学科班毕业后只是三心二意搞设计,一度还专业从事文学创作,但最终返回了建筑设计且作为自己本源的生存方式。我赞许的是出尔反尔的他最终找到对待建筑设计的一种可能方式,国内目前相当稀少当然就更弥足珍贵的方式,设计本身是可以成为一种生存方式,而不只是种活命的手段。后一篇文章,在比较了与马清运、都市实践的区别后,我提出了建筑设计的三种境界,我认为刘家琨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即境界三。境界一是想设计出美的建筑,却做不出来的那种初学者的境界;境界二是,能做出所谓的美的建筑来,但也只会这么做,想都不用想就认定建筑的目标仅在于此的那种掌握各种手法的成熟的建筑师的境界。境界三则是完全超越了境界二,在这种境界中,升华后的建筑师能抵抗美的诱惑,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建筑,建筑作品不一定要创造美,美丑与否由具体的场景而定,好比在戏剧中由剧情和角色确定。李博斯基的犹太人纪念馆,你绝对不会说那是个很美的建筑。
或许有人会批评,在商业上,这个项目似乎并不成功,因为据说到现在都没有卖完。但是要知道,目前的商业地产就是这种行市,否则王健林干嘛疯狂地转向,跑到海外进军影院、体育传媒等等?哪个商场不是空荡荡的?除了吃饭的和骗小孩钱的那些店面。这些商场一般都是集中式、发散式的大厦,它们也就习惯性地被贴上西方的噱头“广场”(Plaza)。显然与这些时髦的如今却分外冷清的城市地标广场比,这个建筑,它是种全然不同的方式,无论是社会学、经济学还是建筑学,因为她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自治的社区,除了少量的几个保安,没有任何管理人员,是真正的成都市民可以穿着拖鞋自由进出的领地(如跑道也能放开更好);这个大院围住的不是任何机关大院和传统的川西小院,而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世界。我感动,在跑步的老少的喘息中,在球场上的喊叫声中,在游憩的孩子们的笑声中……
作者邓在,评论家,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