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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文革劳改挨批时被捆的疼痛

2017-08-22 老衲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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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天河


作者简介:石天河,本名周天哲。湖南长沙人。初中肄业。抗日战争中流亡失学,自学写作。1948年在南京参加地下革命工作。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川南日报》副刊编辑,四川文联理论批评组长,《星星》诗刊编辑,曾被错划为右派,改正后任师专教师。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童话诗《少年石匠》,论文集《文学的新潮》,专著《广场诗学》,另有《石天河文集》(四卷)(诗《复活的歌》、杂文随笔《野果文存》、评论《劫后文心录》及诗学专著《广场诗学》)。


我在1957年“反右”时被判刑劳改。“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是四川雷马屏农场的一名劳改犯。


这个农场,挂的牌子是“地方国营雷马屏农场”。但这只是他的企业名;他的官名,实际上是“四川省第一监狱”。我过去对什么叫“农场”,那印象完全是从苏联电影片里面来的。以为“农场”都是像苏联电影里的集体农庄那样,一马平川的田地,有一些小洋楼集中在一起,就是农场的办公大楼、俱乐部和宿舍等等。虽然我也知道,劳改队不会有集体农庄那么漂亮,但估量总还是集中在一块的。哪知道,到了农场,才知道这雷马屏农场是沿雷波、马边、屏山三个县的边缘山区建立起来的一块“净界”(和但丁《神曲》里的“净界”差不多),是绵延百里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包组成的。每一个山包是一个中队。中队与中队之间,相隔十来里或一二十里。总场部设在西宁(是雷波县的一个小镇,与青海的省会同名)。总场部下,离得较远的中队,归二分场和三分场管。最远的中队,已经挨近了云南。离西宁总场部最近的几个中队,统属于总场部直属的桂花大队。在桂花大队所在的桂花溪中队上面,有一所监狱,叫“集训队”。农场本来就是监狱,为什么还要有这样一个“监中之监”呢?这是因为劳改队里有一部分犯人,不肯认罪服法地接受改造,叫做“反改造分子”。为了使这些“反改造分子”接受改造,就必须把全农场的“反改造分子”集中起来加以整训。所以这监狱,也叫“集训队监狱”。


我是1963年5月间从成都的劳改工厂转解到农场来的。在“文革”之前,已经进过两次集训队。“文革”前夕,我是在桂花大队所属的山西寨中队经受“社教”运动的审查。1966年6月间《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以后,我又再一次地被扫进了集训队。整个“文革”十年,我有六年时间是在“监中之监”里度过的。其后的几年,以及我刑满后在农场作为“戴着反动帽子就业”的“就业员”继续劳改的几年,都是在这个农场。直到“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我才离开了农场。


这个处于中华大地西南边陲荒僻山区的农场,过去由于交通闭塞,信息不灵,几乎什么事都是比别的地方要慢三拍的,这回却是“闻风而动”。就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发表以后,不多几天,大约是1966年的6月上旬,总场部就在通木溪中队的大坝子里召开了“打击大会”。会场上临时搭起的一个台子,全用深蓝色的和黑色的布作幕布,造成办丧事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氛。台子正面的上方,悬着一道黑色的横幅,上面贴着一方一方的白纸,用斗方大字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会场的幕布和柱子上,还贴了许多标语。全场各中队带来参加大会的犯人,约有一千多人,在会场上席地而坐,黑压压的人头挤成一片。被“打击”的“反改造分子”约有三十多人,在台子前面,面向会场上的犯人,背台而立,站成一列。每个“反改造分子”背后都站着一个武警。我站在这个牛鬼蛇神队列左边第一个位置上,很多熟识的“老同改”都用眼睛盯着我。


大会是由总场部的一位副场长主持,宣布开会以后,第一步就叫:“把反改造的牛鬼蛇神捆起来!”好家伙,大开眼界了!原来这就叫“横扫”!


这“横扫”的捆人方式是“史无前例”的。由武警在犯人身后下手,抓住犯人的脚颈子向后一提,使犯人猝不及防地立刻朝前面仆倒下去。就这一下,使有的犯人砸掉了门牙,有的砸破了额头和鼻子,有的砸破了脸、砸烂了眼镜,一个个满脸鲜血和污泥,就真的像是牛鬼蛇神了。捆人的方法,也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先在犯人背上“踏上一只脚”,然后用一根麻绳,从犯人下巴底下往后拉紧,在后颈窝下面交叉,再从犯人两手肩下二寸的“耗子肉”那地方开始,从手肘上一圈转一圈螺旋形地往下捆,每一圈都勒进肉里,勒得梆紧,一直捆到两边的手腕子上,再把两只手向背心上一提,拇指朝上,手背靠拢,把两个手腕捆紧,在背心的绳子上打一个节拴死。犯人在被这样捆了以后,两手捆得像粽子,两臂骨关节和受压的肌肉血管神经火辣辣地痛得钻心,身子站不直,只能驼背似的站着,脸上发青,额头上直冒汗。据说,这种捆人的方式,是很讲究技术的。因为,以往捆人,由于捆得太凶,把犯人的手肘和手腕一下子就捆断了,犯人就成了永远丧失劳动力的废人,对农场是不合算的。有时把犯人捆得晕死过去,反而要急救,也达不到要让他感到剧痛的惩罚目的。所以,后来捆人,从技术上就要求要捆得“紧而不断,痛而不晕”,是一种既合乎科学又不损及农场经济利益的尖端技术。如果说那些年中国的科学技术在很多方面还是很落后的,那至少在捆人方面是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的。即使还赶不上二战时的德国,与斯大林时期的苏联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我那天还算好,遇着那位捆我的武警,大概是新来的,下手比较慢,所以我倒下去的那一刹,还来得及侧身,先用肩头着地,没有砸着门牙和额头,只擦破了一块脸皮。但是,捆了之后,要站在台子前面听那位副场长和管教股长的长篇讲话,那真是应了大跃进时期作为口号的那句话,“一秒等于二十年”。驼背站着,两手痛得发麻,由于血管不通,心里发慌,头也发晕发胀,骨关节也好像就要拉断了。站到后来,臂膀好像麻痹了,而浑身却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咬。我是第一次挨捆,这难受的滋味,我还从没有经历过。


好不容易,等到了散会。我就被押送到了集训队。这集训队就好像是我在农场的老家,干部、犯人,每一个都是熟的。年轻的管教干事姓魏,看见我,就笑笑地说:“又来了?”我说:“请魏干事赶快给我解了吧,手要断了。”他一边玩笑地说“不会,我给他们打过招呼,对你,可以照顾一下,捆轻点。”一边,就笑笑地叫人来把我的绳子解了,又说:“你呀,还不如就在集训队算了。”


这时候,许多收监的犯人都一个一个地解了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个人的手杆上,一圈一圈红的、青的、紫的、紫中带黑的、皮肤上冒血的捆伤的绳子印,十分显眼。这对我后来在集训队写那首《绳痕》,是最刺激的现场体验,也是心灵烙印和悲愤情感的叠压与积蓄。它后来聚变成为了我做诗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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