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上海,江苏路284弄5号叙事曲

2017-08-31 老衲读史

欢迎添加老衲个人微信号:couhuo2014

~~~~如若此地作别,也好他乡再见~~~~

长按对应二维码可分别订阅老衲读史、秘史和读书


本文原载于《金融博览》2015年第17期,作者周海、周磊。


傅雷夫妇


疾风迅雨楼


这个城市的面貌,每天都在巨变,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无论是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高楼、车流与人群。当你闭上眼睛,你仿佛听到无数的音响,在城市的五线谱上,沿着高音部飞速地奔跑着、碰撞着、尖利地争吵着,它们是这个城市的主旋律,强大而单调。如果这也算是一首城市的交响,那么指挥它的人,一定是一个一只眼红一眼绿的的疯子。幸好,我们还有一些旧式的小弄堂,零零散散地藏在时光的角落里,它们散发着陈旧而优雅的气息,在时光的乐谱,与那些逝去的灵魂相互应和,浅斟低唱。


上海江苏路284弄安定坊,位于江苏路与愚园路之间,筑于1936年,今天被人们羡慕地称为花园洋房,其实只是带花园的联排别墅,并不奢华。沿着一路落叶的安静窄弄往里走,不经意就会看到一幢幢不起眼的房门外,挂着钱学森、施蛰存、祝希娟等名人名家的旧居提示。284弄5号,原本是藏在整个里弄深处的幽静所在,但江苏路几经拓宽成为交通主干道之后,房子已接近街面,车市之声犹在耳畔……


江苏路284弄5号,一栋有故事的小楼。它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叫:疾风迅雨楼——它是叱咤中国翻译界的大师傅雷一家居住过的地方(1949~1966)。


在这里,傅雷和他的好友、书法家翁宗庆经常在客厅闲座聊天,傅雷一边聊着,还一边关注着在楼上练琴的儿子傅聪,偶尔会用一根长竹竿捅捅楼板,敦促儿子认真练琴。傅聪在回忆那段时光时,说:有时我边弹琴边偷偷地看《西游记》,但楼下父亲总能马上发现。


小时候傅聪非常贪玩,对练琴并不上心,为此他没少挨傅雷的暴打。看看暴打没用,傅雷曾经把钢琴锁上,干脆不让傅聪学琴,在父亲看来:如果你不喜欢音乐,你就别乱弹琴;如果你不能成为一流的艺术家,那么他绝对不希望你成为二流的,要做就做最好,这就是傅雷的教育。无论你怎么看待傅雷式的严厉,他的苦心孤旨,的确将傅聪引入一条通向艺术殿堂之路。


1953年,傅聪被选入中国代表团,参加罗马尼亚的“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获三等奖。当时他演奏的斯克里亚宾的《前奏曲》,曾将苏联选手感动得不禁泪下。1954年,傅聪离开上海的家,赴波兰留学。1955年3月获得“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组最优奖,名扬世界。


眼看,前程似锦,谁知风云突变,1957年国内反右运动开始,傅聪被从波兰召回,受到重点批判,和他一同挨批的还有他的父亲——傅雷。不知什么原因,傅聪写过检查后,居然被允许返回波兰继续学习。但在临走之前,一位干部得意洋洋地对傅聪说:我们研究过,你是块大材,要抱着超过世界水平的雄心,去多接触群众,将来至少要下去劳动5年。劳动5年,这话把傅聪吓得不轻。


留在国内的父亲,遭受了更大的打击,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傅家的命运被彻底改变。没有人出版傅雷的译作,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心情恶劣加上营养不良,导致傅雷的身体每况愈下。在那个“阶级斗争”的时代,父子之间总是恶性牵连着。由于傅雷被划成右派,导致正在波兰公派留学的傅聪出逃到英国。而傅聪的出逃又反过来加重了傅雷的罪名。这一切,注定了后来的傅聪将用余生来承担深深的内疚。傅聪曾说到:


我在波兰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说。1958年12月,我留学毕业,如果我回来,势必是‘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可是我和父亲都不会这样做。我被逼上梁山。但我永远是内疚的。


1966年8月底,仅仅是因为有人举报,傅雷夫妇半夜在花园嫁接玫瑰,一群音乐学院的红卫兵,闯进了小楼,他们挖光了花园里的玫瑰,却一无所得,最后他们从阁楼里搜出了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蒋介石旧画报,这一切被当成了傅雷“反党铁证”。连续四天三夜的批斗与凌辱。9月3日上午,傅家女佣周菊娣发现傅雷夫妇在江苏路284弄5号“疾风迅雨楼”双双自杀身亡。傅雷吞服大量毒药,在躺椅上死去,享年58岁。夫人朱梅馥在窗框上自缢而亡。脚下还垫着棉被。


傅雷,又名傅怒安,取义《孟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一介书生能有一张平静的书桌都是一种奢望,更别提安天下的使命。他的名字、他的人生,都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悲剧,但至少,他死得够正气,士可欺而不可辱。


江苏路284弄5号,老式铁门后,是一幢米黄色的陈旧的三层洋房。院子里铺着灰白色的地砖,有点清冷。从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傅雷夫妇精心栽培的玫瑰,也听不到傅聪悠扬的琴声,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优秀历史建筑”,却完全没提什么来历。当我刚拿起相机想拍两张照,门里的阿婆便跑了出来,口里喊道:不要拍不要拍,这里是私人住宅!



故国三千里


1975年,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应唐招提寺之邀,为纪念鉴真东渡1200年,创作了大型障壁画《涛声》,东山特有的梦幻式笔触,描绘了苍茫大海之中,一枝孤松西望长安的意境。千年前,鉴真东渡到达日本海岸时,已经双目失明,他不仅将佛法与医学传入日本,也为日本带去了文明的火种。然而遥远的故乡,身在异国的鉴真再也无法回头,唯有日复一日的思念,伴着涛声入梦。


刚刚前往波兰学琴时的傅聪风华正貌,少年不知愁滋味,期间,傅雷一封封家书,指引着这位年青人,在钢琴艺术的世界里越走越远,1959年的出逃,与其说是年青人害怕劳改,不如说是渴望艺术的心灵在寻找适合艺术的土壤。正象傅雷所说:宁要烂草地,不要水泥地。


1979年,傅雷之子、著名钢琴家傅聪,经由香港回国。这一天距离1959年傅聪出逃英国,过去了整整20年。那年4月,在北京和平饭店,傅聪见到了久别的弟弟,第一次从弟弟的口中,知道了他们家20年来经历的凄风苦雨:20年里,父亲傅雷、母亲朱梅馥早已撒手人寰,他们至死也没能看到英国出生的孙子。甚至连骨灰都无人敢认领。弟弟傅敏几经磨难生死未卜,1978年时,傅聪拜托一位出访中国的德国记者才找到弟弟,这位记者特别为傅敏拍了照片,好让远方的哥哥知道,弟弟还活着。也是那一年,傅聪给**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弟弟是他惟一的亲人,现在国内,他很希望回去看看。


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很难去评说,鉴真在他宏扬佛法的日本圆寂,死得其所。20年后傅聪回到故土,出席的却是家父在上海烈士陵园的追悼会,内心怀惴着的是不安,还是赎罪,已经很难分辨?因为政策原因,家父与家母的骨灰需要分开埋葬,光是这一点,就难慰父母之心。当时他母亲的一位亲戚就是不肯出席追悼会,她对自己的女儿说:老傅,一定不喜欢这样。


其实,没有你喜欢不喜欢,1979年,**才结束3年,能和幸存亲人团聚,能让父亲的骨灰入土,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在傅聪和傅敏的坚持下,直到2013年,傅雷夫妇终于合葬在青浦墓园,当泥土终于合上,一段公案也划上了句号,此时的傅聪也已经是垂垂老矣,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傅雷临终时没有寄出的信:


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傅聪用这句诗形容自己演奏的肖邦《升C小调夜曲》时的心境,这是钢琴诗人肖邦的遗作,据说写于1830年,那年,肖邦刚刚从华沙音乐学校毕业,正准备离开波兰,踏上异国之路。在他身后是没有结局的爱情,是离开故土的惆怅,在他身前是前途未卜的迷茫,但在傅聪的指尖,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曲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听傅聪演奏的肖邦《升C小调夜曲》,有一种宫词般的忧伤。你可以说,这不是1830年年轻的肖邦想要表达的。的确如此。它是傅聪的肖邦。傅聪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应该是上世纪,他的手指还没有出问题。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升C小调夜曲》最好的版本,然而,你依然可以从傅聪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种和我们中国文人精神更接近的灵魂,他是游子之魂,他是诗之魂。



父子谈音乐


1954年,傅聪在波兰聆听了俄国钢琴大师李赫特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非常激动,第二天,他还与李赫特喝了咖啡、一边散步一边聊音乐,他在写给父亲的家书里兴奋地、热情地赞美了李赫特的演奏“光辉灿烂”,以及大师对自己钢琴学习的影响。


李赫特告诉傅聪,钢琴练习的重点不是指法和技巧,而是脑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种你需要的效果,技巧就来了“”随时随地的沉浸在音乐里,切忌单纯地练习技巧“。李氏的观点,对傅聪的一生都影响很大。


在家书中,傅雷非常同意儿子的观点,他告诉儿子,自己正好也听了李赫特的录音(里姆斯基的钢琴协奏曲),”敏和妈妈,一致认为跟你的风格很象,怪不得你对他如此相投“。


在各种场合都听过傅聪演奏的肖邦,但从未想过要收一张片子。偶然在网上看到这张封面“很中国”的片子——傅聪演奏全部四首肖邦叙事曲集,外加一首夜曲。由英国一家独立唱片公司(世界唱片俱乐部)发行于1960年。我突发奇想:傅聪是在1955年获得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三名的。而1960年,应该25岁了,此时的他或许正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状态……好奇心驱动我买下了这张唱片,于是我也有了一次真正近距离聆听傅聪演奏肖邦的机会。


当然,肖邦的四首叙事曲是极好的。特别是最著名的《G小调第一号叙事曲》,不能不听。在罗曼·波兰斯基的影片《钢琴家》中,茨皮尔曼为德国少校演奏的曲子,就是著名的肖邦《G小调第一号叙事曲》。电影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


不得不说,当第一个音响起,我就有些震惊了,这是一个25岁的青年的演奏吗?控制力很强,弹得如此镇定,对肖邦的解读却又是如此与众不同,甚至有些颠覆了我想当然认为肖邦的模样。如钢琴家本人所说:


一般人觉得肖邦的音乐就是忧郁的、感伤的、唯美的,但我认为,他的音乐,那个深度、厚度,还有力度、强度,远远超越了这个层面!肖邦的感情非常强烈、浓重!他的内心就是一座火山,蕴藏着无限的能量,大得惊人,大到常人根本无法去预测和想象!


这部叙事曲玩得一点也不“煽情”。触键很脆,也很有力度,但绝非响成一坨,连我这个完全业余的音乐爱好者也能听出,那琴声无论高、中、低音各个声部都充满能量。最牛的是,能明显听出好像几个手指头完全是分离的,左右手也好像各自属于不同的主人。伴随着自由前进的节奏,开始情绪是克制的,但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时而沉默、时而似乎又有些愤怒……直至最后,是无法隐藏的激情。傅聪在说着他自己的故事,流露出的是自己的情感。他的肖邦不只是那个波兰人,更多的是他自己。或许带着父亲的基因,但完全无可替代。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